他和他的野犬少年

　　端菜阿姨上菜快，没吃两口又换菜了，叶子洛很少动筷子，偶尔尝一口。视线时不时落向程少桢，他与一桌人谈话间会给叶子洛夹菜，却没看一眼。

　　叶子洛又看看这对小情侣大约二十岁左右，说话口吻很是羞涩，男子指着刚上的菜问女子，声音极小，小到只能识别唇语，但也能够翻译出他们的对话内容。

　　桃花源有两极分化的现象，要么一方说方言，要么一方说普通话。

　　这倒是有趣，一个地方却两种语言，这就怪了？正思忖着，转头看见一个黄毛男子举着DV在人群中忽闪忽隐。

　　张彬身旁的男孩不停地说话：“小彬哥，听说你们学校很好，我以后也想去那儿读书！”

　　张彬夹着红烧狮子头一不小心掉在了桌上，有些不好意思，那男孩却夹了起来，放自己碗里，对他嘻嘻一笑。

　　京小蝶一听，开口说：“我们学校在安兴市可是重点高中，你想来我们学校读书，那可要努力了，分数线可不低喔！”

　　张彬问：“你还没上初中，怎么都想着上哪所高中了？”

　　男孩回答：“哈哈，我表哥在你们学校当美术老师，我当然知道了。”

　　张彬和京小蝶一脸惊愕。

　　京小蝶追问：“那你倒是说说，你表哥叫什么？教哪个班？”

　　男孩夹起狮子头咬一口，塞满嘴巴嘟囔道：“我表哥叫江寒，他教的可不止一个班，你们真不认识他？”

　　张彬立马沉默了，京小蝶却笑了。

　　虽然他们不同年级，但他们的美术老师都是江寒。

　　京小蝶放下碗筷对男孩笑了笑，又问：“原来江老师是你表哥啊，他长得好帅，就是话太少，平时很少与人打交道，每次除去讲课的内容，闲话一双手指都能数过来。怎么跟你差别这么大？小话痨！”

　　张彬看了眼男孩，又看了看叶子洛，道：“你还别说，我刚发现，江老师跟叶子洛倒是同类，他们性格还挺像的。”

　　程少桢听到这番言论，颇有兴致地打趣追问道：“那你们的江老师多大了？他......对象是什么类型的？”

　　张彬脸色一沉，男孩却说：“我表哥今年好像二十五岁了，但是他没有对象,听说他在大学时谈过一个女朋友，后来分手了，就再也没恋爱过。”

　　“啊？”夏秋惊愕了声，“这么专情的男人？失恋后就不再谈恋爱了？”

　　张彬道：“这种男人很多的好嘛，你没遇到过不代表没有啊。”

　　夏秋又问：“那小彬，你将来要是没有走到最后，你还会再谈恋爱嘛？”

　　张彬似有怒意，眉头一紧，口气冷淡道：“咱们现在喝喜酒，你怎么说的出来这样的假设？”

　　京小蝶辩解：“夏秋才多大，什么也不懂，你那么计较干什么？”

　　张彬却怼了一嘴，没好气道：“她才多大？不是跟叶子洛一样嘛。你看人家说过一句出格的话吗？”

　　男孩：“那个小哥哥跟我表哥很像呢。”

　　叶子洛这才放下碗筷，好好看了看这个男孩子，五六年级的样子，时刻挂着笑脸，看着很有亲切感，为人喜气。

　　程少桢思考了会儿，突然开口说了句：“我觉得，爱一个人就是把TA塑造成唯一真理，推翻所有的假设与辩论。”

　　众人齐齐投来异样的目光，令程少桢有所尴尬，忙转移了话题，问男孩：“你觉得这个小哥哥跟你表哥很像？具体是哪里像？”

　　“等一下我表哥要来送画，你们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张彬和京小蝶一下愣住了。

　　京小蝶忙整理自己的发型，还问：“夏秋，你看我今天漂亮嘛？穿的衣服好不好看？”

　　夏秋此刻正吃着一块牛肉，边咀嚼边点头。

　　恰巧此时有人从院门搬来了好大一幅壁画作品。

　　叶子洛看到画的那一刻，不自觉站了起来，那是一幅旭日东升之画，由两粗壮的汉子抬进来的。

　　叶子洛突然收回意识缓缓坐下，定睛看到了跟在他们身后的那个年轻男人。

　　京小蝶把头转了过去，张彬也一眼识得，那男孩却对程少桢说：“你看，我表哥来了。”

　　年轻男人跨进大门就陆续有人迎接，不知说着什么，但在远处能够看出大家对他很是尊敬。

　　程少桢却说：“不像，绝对不像。”说这话的时候，男孩反驳了句：“我表哥像小哥哥这么大的时候，也是一言不发，面无表情的在人群中。”

　　叶子洛即刻反驳：“这位小弟弟，你误会了，我只是听不懂方言，我跟哥哥在一起的时候，话也很多，面无表情是因为我确实不认识这里的人。”

　　“是嘛？我还以为你性格本来就是这样，正好我大舅正在收徒，我觉得你跟表哥很像，很适合做我大舅的徒弟呢？”

　　“你大舅谁啊？”张彬追问。

　　“江枫。”

　　程少桢听闻撑起了下巴。

　　张彬也是一样，“想不起来是哪位高人了？”

　　“就是会帮人辨别真伪古画的江枫啊，他最拿手的就是仿画，真假难辨！”

　　叶子洛一听，道：“这么厉害？像这样的人应该有很多人抢着要争做徒弟才是。”

　　“才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看，他亲儿子都没有学那门手艺。”

　　程少桢追问：“为什么？”

　　“说来话长，反正现在我大舅的年纪也大了，手艺就要失传了。”

　　京小蝶惊道：“这么严重啊？你看我行吗？我去拜师学艺。”

　　男孩摇摇头，“他不收女弟子。”

　　张彬来了兴致道：“我行吗？我也可以去做传人？”

　　男孩又摇摇头道：“你更不行，我只知道模拟一幅画十天半个月不出门都是常规现象，所以，那个小哥哥很像江表哥，我大舅一眼就会喜欢。”

　　程少桢有些不悦了，“你个小孩，是来喝喜酒的，还是来帮你大舅找徒弟的？”

　　“我来喝喜酒的，家里人都已经随过份子钱了，但都很忙没来，只有我一个人来了，至于刚才说的事情，是大舅对我家人说的，有合适的人选还是要告诉他一声。”

　　程少桢正想着，江寒走了过来，喊道：“狗蛋，你怎么坐在这里？”

　　夏秋察觉到刚才慌忙整理衣服的京小蝶现在却一个白眼，不知为何变化如此之大，问道：“小蝶姐姐，你怎么啦？脸色变得这么难看？”

　　张彬好似了解一些，很多学校的女生都崇拜这位年轻帅气且单身的江老师，又画得一幅好画，听闻在市里开了间画廊，今日送画而来，看来传言说的都是真的。

　　江寒的发型与叶子洛相似，不同的是江寒的头发短了些。

　　程少桢看着他笑脸盈盈，迎面走了过来，起初视线投向狗蛋，走近后视线落在了叶子洛身上，开口却是，“张彬，京小蝶，原来你们也在？”

　　张彬站了起来，“江老师怎么来了？”

　　紧接着京小蝶站了起来，“江老师好！”

　　江寒有些拘谨，摆摆手：“你们坐下，我过来送画，顺利送达就回去了，哦对了，今天有人来摄影，知道吗？”

　　在座的各位都摇摇头，从开始到现在都没看到有人在摄影这件事。

　　叶子洛仔细回想了一下，问道：“是不是用DV机拍摄？”

　　江寒问：“你见到那个人了吗？我在找他。”

　　叶子洛摇头，事实上，只看了一眼，根本就没在意那人长什么样子。

　　江寒即将离去，却被狗蛋叫住：“表哥，你看到刚才跟你说话的那个小哥哥了吗？他跟你很像，大舅一定会喜欢的。”

　　江寒转头回望，再次打量一番叶子洛，转身上前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在哪读书啊？”

　　大家保持沉默，只听叶子洛坦言：“我叫叶子洛，十五岁，在安德中学读书。”

　　“你有什么爱好吗？”

　　“我喜欢美术。”

　　程少桢对叶子洛的反应感到诧异，默不作声。

　　江寒笑了，“叶子洛，你愿意跟我去个地方吗？”

　　“江老师？”京小蝶轻声唤了声。

　　江寒：“怎么了？”

　　京小蝶：“江老师是第一次见叶子洛，就要带他走？”

　　此时叶子洛的双眼正注视着江寒。

　　江寒:“带他回去见一见我爸。”

　　“哇......”狗蛋惊叫了起来，“还真被我说中了。”

　　程少桢不高兴了，眉头紧蹙，站起身来道：“江枫大师见了叶子洛会有什么打算？？”

　　“我爸一直在找传人，如果他有天赋，一定会好好栽培的。”

　　这句话对叶子洛有着极致的诱惑力，他无处安生的流浪着，随遇而安的生活着。他似乎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归处，突然站起来，满脸自信的样子，坚定地回复道：“我愿意。”

　　程少桢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张彬和京小蝶虽诧异了会儿，但很快就露出了笑脸。

　　夏秋只顾自己吃了什么，对这些事情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倒是狗蛋满满地成就感展露无遗......

　　叶奶奶在远处的后勤组里看到了这一幕，她微微松了口气，轻叹道：“总算是没白来一趟。”

　　不一会儿，果真有个拿着DV机的二十出头的染着黄毛的年轻男子直奔进正屋。

　　江寒道：“叶子洛，等酒席散了，你跟我们一起走，明天再送你回来。”

　　叶子洛没有回答，只是望着江寒。

　　江寒并不能读出叶子洛心中所想，“怎么？这里这么多人，还有我的学生，还怕我拐卖了你不成？你的家人也在这儿吧，你去问问，老一辈的都知道江枫大师。”

　　叶子洛转头看向叶奶奶，叶奶奶笑着点头。

　　张彬和京小蝶见状都向叶子洛投来羡慕的目光，狗蛋和夏秋倒没什么反应，最反常的却是程少桢，他低头沉默，一脸深沉。

　　程少桢生气了！

　　“江老师。”

　　江寒转身迎面走向那个叫喊他的黄毛DV摄影师。

　　叶子洛被狗蛋拉着衣袖坐下来，他对叶子洛的神情多了几分亲切宽慰道：“小哥哥，你如果被我大舅收做了门生，以后在桃花源可就出名了，到时候可别忘了我这个推荐人啊？”

　　叶子洛道：“我不是为了要出名，就算不认识你大舅，我以后也会是个艺术生，但还是要谢谢你。”

　　程少桢低头侧身脸色极其难看，张彬见状问了句：“少桢，你这是怎么了？你的阿洛被人赏识了你还不高兴了？”

　　程少桢并没有抬头看他，既不怼他也不反驳他，很是反常。张彬问话没多久，叶子洛侧脸看了看他。

　　程少桢起身：“你们慢慢吃，我先回学校了，再见。”说完不等回复就径直离开。

　　张彬和京小蝶睁大了双眼，夏秋不明所以地问了句：“怎么回事，刚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走了？”

　　叶子洛心里是知道的，只是他没想到，程少桢会不顾及任何人的颜面。

　　“哥哥！”起身对着程少桢的背影大喊。

　　然而，纵使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一声“哥哥”，不约而同看向程少桢离去的背影，也没能让他回头看一眼。

　　倒是东家反应快，慌忙从正屋内拿出几盒包装好的喜糖出来，程少桢已出了院门，东家追了上前。

　　程少桢听到急促的跑步声停了下来，转头一看，只听东家说道：“少桢，你家份子钱给了那么多，一个大人都不来，就你一个人来捧场，怎么不吃完就走呢？”

　　“伯伯，我吃饱了，有事要赶回学校，再不走就赶不上车了，真是不好意思。”

　　东家忙把喜糖塞进他手里：“哦，原来是这样，那你就把这喜糖带回去吧。”

　　“伯伯，你回去吧，家里客人多照顾不过来，这喜糖我收着带走了。”

　　看着东家背影走进院门，出来个熟悉的面孔。

　　“哥哥？你怎么不理我？”叶子洛满脸不悦地跑到了程少桢的面前追问。

　　程少桢面无表情，注视了叶子洛两秒钟，收起了神色，往庄上走。

　　“哥哥？”叶子洛跟在身后又喊了声。

　　没走两步，程少桢便停了下来，转身，“你别跟着我，回到酒席上去吧，别走丢了，我要回学校了。”又道：“等酒席吃完了，你也要跟着江老师去安兴市，别让他到时候找不到你。”

　　“哥哥在生气？”

　　程少桢犹如爆发一般，嗓音低沉吼道：“没错！就是生气了，怎么了？你在意吗？我为了你连学校都不回了，你呢？你一见面就要跟别人走？我程少桢在你叶子洛心里到底是他妈什么玩意？还比不过一个刚见面的陌生人？”

　　叶子洛淡定道：“他不是陌生人，他是我的贵人。”

　　“贵人”两字从叶子洛的口里出来，程少桢会自动识别为身份比他尊贵的人，再脑补上一万个剧情出来，他算个球？

　　这次，程少桢低头冷语五个字：“别再跟着我！”

　　言罢，转身离开。

　　叶子洛站在原地望着程少桢离去的背影，无声道：可你是我哥哥，一辈子的家人啊！

　　程少桢没有意会，情绪来的时候，是不会客观去看待事件发展的，那个过于理性的人往往会被人称之为“冷血。”

　　整个弄堂没有了人烟，程少桢一路奔跑回家，匆匆收拾，他一个人背起背包走出了桃花源。

　　叶子洛回到酒席，大家丝毫没有因为程少桢的离开而产生一丝变化，张彬虽好奇程少桢反常倒也没多想。在场的所有人都为叶子洛感到开心。

　　狗蛋却问：“小哥哥，少桢哥哥去哪了？”

　　“他回学校了。”

　　“真回学校了？我还以为是开玩笑的。”

　　张彬接话：“他可不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向来说一不二。”

　　狗蛋又问：“小彬哥哥，你好像对少桢哥哥很了解，那为什么少桢哥哥只对小哥哥一个人好？”

　　叶子洛惊愕：“什么叫做只对我一个人好？”

　　狗蛋歪头一笑：“你没发现吗？少桢哥哥一直都只关注你啊，就像你们旁边坐着的两位一样，他会不停地给你夹菜，怎么没给别人夹菜呢？”

　　叶子洛解释道：“因为我是他弟弟。”

　　狗蛋来了兴致，又问：“亲弟？”

　　叶子洛摇头，张彬“啪”的一巴掌轻轻地拍在了狗蛋的后脑勺，道了一句：“没大没小的，说什么胡话？”

　　狗蛋揉揉后脑勺，不服气道：“小彬哥哥就会欺负人，不要以为我小就好欺负，我又不是你，被少桢哥哥揍着长大。”

　　被人当众揭了老底的张彬着实挂不住面子，可对个小弟弟再动手更显得自己欺负弱小，无奈，只得认栽，所幸除了京小蝶，没有人与他同校。

　　叶子洛见张彬沉默，道了声：“我猜，小彬和哥哥的关系很铁，看着是被揍着长大，但这正是他们相处的一种模式。有些人在一起，只需动口，有些人在一起，需要动手，其实无论外在的形式是哪一种，重要的是大家一直相互陪伴成长，互帮互助。这一点比什么都珍贵，至于别人怎么说，都不是自己的事，那是别人的事。”

　　张彬听闻浅笑，京小蝶带有欣赏的目光注视叶子洛：“口才不错嘛。”

　　夏秋跟着说了句：“我一直以为他有述情障碍呢，看他平时话那么少。”

　　张彬接话：“那是不了解，相处久了自然就会发现，少桢一直拿他当个宝呢！看来不是没道理。”

　　狗蛋却不乐意：“小哥哥是个宝，那也是我先发现的？小彬哥哥把功劳给了少桢哥哥，还真是让人气愤！”

　　京小蝶劝道：“小彬，你跟个小孩争锋相对的，气节呢？”

　　“说得也对，小老弟，你将来要是比少桢还牛，我就服气！这总行了吧？”

　　张彬随口一说，谁成想倒成了狗蛋的目标，他说长大后要超过程少桢。

　　宴席散去，此刻叶奶奶和张奶奶与后勤人群还在吃饭，张彬走了过去，喊道：“奶奶，你年纪了还在做这些？”

　　一群人笑笑，纷纷议论着，

　　“这张家孙子真心疼人。”

　　江寒来寻叶子洛，看到他正旁听得出神，叶子洛站了许久并未听到有关叶家的议论。

　　“叶子洛，我们走了。”江寒喊道。

　　“好。”叶子洛对视了叶奶奶和张彬，转身走向江寒。

　　张彬大声喊：“江老师，再见！”转身又问，“叶奶奶，你放心叶子洛一个人去吗？”

　　“他不一直都是一个人吗？”

　　“他一直和我们在一起的啊？”

　　“看着他和你们在一起，但还是一个人，只有去了那里，他才不会是一个人。”

　　张彬听得云里雾里，根本不知叶奶奶在说什么。

　　俩人来到桃花源出口处，已有人在等，金杯面包车从塔子到桃花源的村口处的一路上，叶子洛一直在思考，以至于江寒两次叫他名字都没听见。

　　江寒拍了拍叶子洛的肩，问：“你有心事？”

　　“没有。”

　　“刚才你在想什么？”

　　“没去过安兴市，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

　　江寒笑了，“我当是什么事？今晚就带你去安兴市的夜市走一走，去看看那是个什么地方，可好？”

　　叶子洛沉默不答，微微一笑。

　　金杯车开出了桃花源三公里外，超车赛过前面的公交车。

　　叶子洛看到擦身而过公交车的窗口，一双眼睛正注视着这辆车。

　　他立马摇下车窗，探出头出去，往车后遥望......

　　江寒一把拉下叶子洛坐稳，关上车窗：“你在干什么？这条路很窄，你这样很危险。”

　　叶子洛转过头来时，眼眶内多了几分淡淡的血丝：“抱歉。”

　　公交车消失后，车窗被江寒摇上，叶子洛的嗓子发紧，鼻尖一酸，眼帘渐渐蒙上了一层水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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