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

　　雨，又是雨，没完没了的雨。

　　陈微睁开双眼，雨点像石子一样砸在她的窗玻璃上。

　　窗外的雨声喧闹个不停，陈微严严实实地藏在被子里，如同被一个厚厚的茧紧缚着。

　　下雨天如果不用出门的话其实可以说得上是一个绝妙的好天气，就算窗外狂风暴雨，仿佛真正的世界末日即将来临，但那一切都与你毫无关系，室内是安全的庇护所，在庇护所里听着雨声，是一种稍微带着负罪感的惬意。

　　陈微裹紧了被子，反复睡睡醒醒好几次，盯着天花板出神了好一会儿，她才套着睡衣坐起来。

　　手习惯性伸到床头去拿水，却探了个空。

　　回过神来这两天都没有吃药，嘴巴里也没有习惯的苦味。

　　大概是因为信任的人躺在隔壁，失去了药物的帮助，昨夜居然也安稳地一觉到天明。

　　陈微正在拆封新点的醒酒茶，郑心雨顶着草窝一样的头发从房间里出来，睁开眼睛看见陈微，有气无力说了声“早”，又眯着眼睛像个梦游症患者一样向着卫生间摸索。

　　刚走到门口，还没拉上门，她探出半截身子来：“对啦，我买好票了，晚上就回金陵啦。”

　　陈微刚取出两袋茶包，她手上动作顿了一下：“这么快？”

　　“对哦，剩几天假还是回去哄哄小祖宗”厕所门已经关上，隔着玻璃门传出的声音模模糊糊。

　　两个杯子里都斟满热水，清新的茶香丝丝缕缕钻入鼻腔。

　　冲水的声音响起，然后是洗漱台哗啦啦的水声，接着门拉开了，郑心雨双目无神地刷着牙游荡出来，绕到陈微身后把头无力地伏在她肩上。

　　“你说娇娇能原谅我吗？”郑心雨嘴里还含着泡沫，吐词含混不清。

　　陈微想说，她觉得郑心雨和徐天娇是能相伴一生的伴侣，但是她迟疑半天，只说了两个字：“......会的。”

　　曾经她也是这样对她和路明成的关系怀着希冀，到如今，都那样。自己的感情一塌糊涂，如何又能宽慰别人。

　　雨还是下着，势头小了很多，听不见一点雨声，但当陈微试着打开一点阳台的窗户，雨丝就随着风涌了进来，她于是又无奈地关上窗户。

　　终于等到雨不甘地停下，陈微被郑心雨拉着来到了超市，说是路上闲不住，买点零嘴嚼嚼。

　　左右两排摆满了膨化食品，郑心雨在青柠味和黄瓜味的薯片间来回纠结，最后两个一起丢进了购物车。明明山城到金陵直飞两个多小时就能到，郑心雨摆出要远征的架势，搜罗得整个推车满满当当，终于心满意足。

　　经过花卉区就到结账的出口，琳琅的花架上香气扑鼻而来，郑心雨又在水培区站立，连着玻璃花瓶一起，买下了在售的几枝黄色郁金香。

　　结了账出来，郑心雨已经打好了车，两人就沉默地站在路边等待。

　　陈微忍不住问她，打算怎么把这些行囊都带上飞机，郑心雨转过头来，神神秘秘地笑着，又反复看了好几次手机，估计车快到了。

　　在车水马龙和人来人往的嘈杂里，郑心雨缓缓开口：“小微，我不在，还有谁能陪你逛超市啊。”

　　陈微短暂地卡壳了一瞬。

　　是啊，还有谁呢。陈微总是习惯独身，短暂同行过的那人，如今的步伐也已经不一致。

　　郑心雨也还是要离开山城的，她有自己的生活。

　　“小微，你的日子过得太单调了。总是依赖药物，人怎么能健康呢。回去把这些垃圾食品一天一天全部吃掉，把这些郁金香拿回去摆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把一整瓶凝着水珠还未开放的郁金香递到陈微手里，又把刚刚精心挑选的一大袋“战果”也塞到她手里，“你不用送我了，回家好好休息。太多事情只有你自己能去面对解决……但是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告诉我，如果你觉得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好吗？”

　　路过的车灯晃过陈微的眼睛，她感受到一阵水汽氤氲上她的眼眶，只是无声地点头。

　　“车到啦，到家给我发信息，我到金陵了会跟你讲的，不用担心我。”

　　白色的车辆准确地停在她们身旁，陈微上了车，郑心雨为她关上车门。

　　车辆呼啸而去，陈微贴着车窗，看着那个挥手告别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在车辆进入隧道的时候，完全消失在她视野中。

　　明明相伴的时间如此短暂，独自回到家中却还是感觉格外空荡。

　　陈微把那瓶郁金香就放在茶几正中间，确保无论什么时候经过都能看到明媚的黄色，然后又把零食一件件装进壁橱，才发现原来都是依照着她的口味在挑选。

　　回到沙发上又抱着那戴着红色圣诞帽、系着蓝色围巾的雪人，陈微把脸深深地埋进雪人的身体里。

　　手机不适时的响起消息提示音。

　　这么快就到了吗。

　　陈微点亮屏幕，却不是预想的消息。

　　那个没有备注的号码不停闪烁着。

　　被她有意无意地忽视的消息，没有点开的对话框。

　　黑夜中如同诱惑水手的塞壬叫嚣着、歌唱着，如同诱惑亚当的毒蛇不停教唆着。

　　陈微咽了口唾沫，还是犹豫不决。

　　低头看，怀里的小雪人，笑容温和无害，“太多事情只有你自己能去面对解决”，仿佛郑心雨在她耳边叮咛。

　　陈微叹了一口气，指尖还是触碰到了屏幕。

　　-小微，谢谢你让我又能联系你了，最近降温厉害，你下班到家了吗？早点休息。

　　11月6日晚上20点31分，他来找她的那一天。

　　-小微早上好啊，这周有摩奇剧场的话剧，我觉得你会喜欢，我买了两张票，周末我们一起去看吧。

　　11月7日早上8点15分，被郑心雨划上去那一条。

　　-小微，你能看到我的消息吗？天气预报一直有雨，你出门记得带伞。

　　11月8日晚上21点44分，刚才。

　　即使没有回应，对面也坚持不懈地发送信息。

　　路明成的信息每个字词都再正常不过，散发着他故作轻松或者确实轻松的求和的意味。

　　陈微说不清楚这种感觉，她的嗓子眼像堵了一整块黏腻的异物，湿热胶黏地爬满她的呼吸道，织成一张恶心的网阻止着她发出任何声音，明明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关心，陈微却只感到一阵反胃。

　　——路明成的工作社交属性很强，他是个工作能力上乘而且也擅长圆滑的人，不论什么时候看到他，总是一副从容不迫如鱼得水的样子，对待工作和生活他都总是处理得很妥帖。

　　“这个是新来的女同事，跟我老家是一个地方的，上次放假她问我要不要一块回老家，我跟她说我未来十年都暂时没有回家的计划，你不知道当时她怎么翻我白眼的哈哈哈。”路明成指着集体照里的一个女生跟陈微介绍。

　　他的话哄得陈微无奈地笑出声：“怎么突然跟我说这些。”

　　“跟女朋友报备一下咯。”他的手指亲昵地刮过陈微的鼻尖，接着又指着另一个面色冷酷的女生介绍，“这个是部门的组长，女强人，每天跟所有人说的闲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

　　“这是这次的合作方，特别麻烦磨叽的人，我都烦死她了，这次结束我绝对不想再和这个人有任何联系。”

　　他一个一个地指着照片里的女士们向陈微介绍，陈微靠在他的肩上跟着他的话点着头，不时被他逗笑。

　　到后来。

　　变成陈微举着手机颤抖着问他：“这是你吗？”

　　屏幕上那张照片发出粉色旖旎的光，虽然光线昏暗，但是路明成立体的五官和他标志性的眼角痣，陈微看过无数次，她不会认错。

　　但她还是固执地向路明成确认，只要路明成回答不是，她真的就会相信他。

　　本来是出来约会，路明成坐在旁边打开了笔记本，现在手上还在不停敲打着，像是没有听见陈微的话。

　　陈微怀疑是自己声音太小，他太专注，她又问了一遍，还试探性地推了推他的肩。

　　路明成只是掸开陈微的手，还是专心致志地盯着面前电子屏上滚动的数据，手上的动作也不停。

　　“我说这是谁？路明成......”直到陈微的声音带着哭腔，放大了音量，终于分到了他的一点注意力。

　　他转过头来，眉头皱的紧紧的，脸上仿佛写满了不耐烦两个字，写满了他对陈微的不满，那些不满在看到那张照片，在看到陈微无声流着泪的脸的时候，终于一点一点消散，转成了一种愧疚和担忧。

　　“小微......我......”

　　……

　　回忆自己涌出来，眼泪也自己流出来了，陈微像是失去了自己身体的操控权，她无力地抹了抹眼角，水渍沾到她的手指关节上却只停留在皮肤表面，既没法吸收，也没法快速蒸发掉。

　　她翻开相册，熟练地找出那张实况照片，又点了一遍播放，听到女生笑着问：“你喜欢我吗？”

　　闭着眼躺在她腿上，像一个孩子一样熟睡的路明成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口型是“喜欢”。

　　陈微已经播放过无数次这张照片，那个女生说话的语气，背景音的喧闹，路明成睫毛的翕动，每一个，每一个细节她都已经烂熟于心，即使不需要点开，她都能完整地想象还原这张照片。

　　她还是是再一次点了重播。

　　“你喜欢我吗？”

　　无声的“喜欢”

　　眼泪没来得及擦，顺着下巴下落，滴到了陈微拿着手机的手上，滴到了发着粉光的电子屏，陈微的身体因为哭泣轻轻地抽动，带得怀里的雪人也颤抖着。

　　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点下了照片下的删除键。

　　窗外没有雨，整个世界安静如洗，怀里的雪人触感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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