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不断

　　纪时泽看着眼前这碗简陋的冒着热气的面条，看着旁边站着的、因为担心他而气急败坏的纪书漾，一种迟来的、深沉的愧疚感悄然蔓延。
　　当年那个被他冷漠拒之门外的少年，此刻却成了在他病榻前守护、为他煮面、为他心疼的人。
　　他重新拿起筷子，夹起一大口面条，送入口中，用力地咀嚼着，仿佛在吞咽某种沉重的东西。
　　“书漾，”他咽下面条，声音低沉沙哑，“……面很好吃。”
　　纪书漾愣了一下，满腔的怒气被这句突如其来的、带着一丝笨拙的肯定瞬间浇熄了大半，只剩下酸胀的委屈。
　　他别过脸，声音闷闷的：“……好吃就吃完。锅里还有。”
　　纪时泽没再说话，沉默地、一口一口地吃着那碗面。
　　胃里的疼痛似乎被这温暖抚平了些许。
　　灯光下，兄弟俩一个沉默地吃，一个沉默地站在一旁，影子在墙壁上交叠在一起，像接了一个缠绵而久远的吻。
　　纪时泽沉默地吃完那碗面，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他放下碗，靠在沙发背上，闭着眼，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倦怠。
　　“哥，你回房躺会儿吧？”纪书漾看着哥哥苍白的脸色，语气带着担忧。
　　“嗯。”纪时泽低低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动。
　　他需要缓口气，积蓄一点力气。
　　纪书漾默默收拾了碗筷，厨房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等他擦干手出来，看到纪时泽已经撑着沙发扶手，慢慢站了起来，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自己的房间。
　　“哥……”纪书漾叫住他，声音有些迟疑。
　　纪时泽停在房门口，回头看他，眼神带着询问。
　　纪书漾抿了抿唇，从口袋里掏出那三百三十块钱，递过去：“家教的钱……今天拿的。”
　　纪时泽的目光落在那几张崭新的钞票上，又抬眼看着纪书漾。
　　少年的眼神里有期待，有忐忑，还有一种固执的坚持，仿佛在无声地宣告：你看，我不是废物，我能分担。
　　纪时泽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难言。
　　他想起刚才那碗面，想起纪书漾通红的、气急败坏的眼睛，想起那句“不想让你走哥的老路”……
　　最终，他没有再像上次那样强硬地拒绝。
　　奇怪，他的所有都在他弟弟的眼睛面前一切归寂。
　　他伸出手，没有接全部的钱，只从那叠钞票里抽出了一张红的一百块。
　　“这个，我拿着。”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他把那张一百块塞进自己口袋，然后看着纪书漾，“剩下的，你收好。买点……自己想吃的。”
　　说完，他不再看纪书漾的反应，转身进了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纪书漾捏着剩下的两百三十块钱，站在原地，心里五味杂陈。
　　哥收下了一百块……虽然不多，但至少……他承认了自己的“分担”？
　　他看着紧闭的房门，又低头看看手里的钱，一种微弱的、带着酸涩的成就感悄然滋生。
　　他把钱仔细收好，回到自己房间，摊开书本，这一次，似乎能看得进去一些了。

　　市立医院神经外科病房。
　　纪时泽穿着白大褂，站在护士站前，对着电脑屏幕录入一份术后记录。
　　他的脸色依旧不好，咳嗽虽然减轻，但喉咙干痒，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细微的牵扯痛。
　　他强撑着精神，手指在键盘上敲击，速度却比平时慢了不少。
　　“小纪医生？”护士长张姐拿着一个病历夹走过来，眉头微蹙地看着他，“你脸色怎么还这么差？肺炎刚好，别硬撑啊。36床的术后镇痛泵好像有点问题，家属按了呼叫铃，你去看看？”
　　“好。”纪时泽立刻应声，合上电脑，快步走向36床。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检查管路、询问病人感受、调整参数……
　　动作依旧专业，但额头渗出的冷汗和略显急促的呼吸泄露了他的状态。
　　处理完36床，还没喘口气，一个年轻护士急匆匆跑过来：“小纪医生！急诊转上来一个脑出血术后病人，刚入科，血压不稳，张主任让你过去盯着！”
　　纪时泽闭了闭眼，压下喉咙口的干涩和太阳穴的胀痛：“知道了。”他抓起听诊器，再次走向新病人的病房。
　　脚步沉重。
　　一夜的忙碌，处理不完的病人状况，写不完的病程记录。
　　纪时泽感觉自己像一台上紧了发条却濒临散架的机器，靠着意志力和口袋里那片偷偷加服的止痛药，为了缓解身体酸痛勉强运转。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疲惫和不适。
　　清晨交班时，他站在一群同样疲惫的医生护士后面，听着夜班汇报。
　　当听到自己名字下处理的一长串事项时，他感觉眼前有些发黑，扶着旁边的治疗车才站稳。
　　“小纪？”旁边的陈飞宇注意到他的不对劲，压低声音，“你行不行？脸色跟鬼一样。要不跟张主任说一声，今天别排手术观摩了？”
　　“没事……”纪时泽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直，“撑得住。”他不能请假，请假意味着扣钱，意味着可能失去张主任好不容易给的排班“照顾”。

　　同一时间，清晨的市一中教室。
　　纪书漾顶着两个黑眼圈，强打精神听着物理老师讲解复杂的电磁场综合题。
　　昨晚他几乎没睡，除了复习，他还在几个家教平台和本地论坛上疯狂地浏览、投递简历。
　　他需要更多的收入，越快越好。
　　课间，他避开林筝，躲到教学楼僻静的楼梯间，拨通了一个昨天刚联系上的电话。
　　“喂，您好，请问是王女士吗？我是昨天在网上联系您的家教纪书漾……对，高三，物理竞赛拿过省奖……辅导初三物理没问题……您说晚上七点到九点？可以！地点在书香苑小区是吗？好的好的！我今晚就可以过去！……时薪？您说多少？”
　　纪书漾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急切。
　　电话那头报出一个比周六家教略低的时薪。纪书漾几乎没有犹豫：“行！没问题！谢谢王阿姨！今晚七点，我一定准时到！”
　　挂了电话，纪书漾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吁了口气。
　　成了！又多了一份！虽然时薪低一点，但一周两次，加起来也能多出几百块！
　　他攥紧了拳头，眼底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随即又被巨大的疲惫覆盖。
　　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快步走回教室，必须打起精神听课，成绩……绝对不能掉！

　　晚上七点，书香苑小区。
　　纪书漾按着地址找到一户人家，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一个穿着家居服的中年女人，眼神带着审视。
　　“你就是纪书漾？这么小？高三了还出来做家教？”女人的语气带着怀疑。
　　“阿姨您好，我物理成绩很好的，竞赛拿过奖。”纪书漾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显得自信可靠，拿出准备好的成绩单和获奖证书复印件，“您可以先看看。”
　　女人粗略扫了一眼，态度缓和了些：“进来吧。我家孩子基础差，性子也皮，你得有点耐心。先说好，要是效果不好，一次就结束。”
　　“好的，阿姨，我会尽力的！”纪书漾连忙保证，跟着走了进去。
　　辅导的过程并不轻松。
　　这个叫小浩的男孩基础薄弱，注意力很难集中，对学习充满抵触。
　　纪书漾需要花大量的精力去调动他的兴趣，讲解也变得异常吃力。
　　两个小时下来，他口干舌燥，喉咙发紧，感觉比在学校做十套卷子还累。
　　结束时，女人递给他两张钞票：“喏，今天的。下周同样时间？”
　　纪书漾接过钱，感受着那薄薄的纸张，疲惫似乎减轻了一些。
　　“好的，阿姨！下周见！”他礼貌地道别，走出单元楼时，外面已是华灯初上。
　　冷风一吹，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裹紧了校服外套。
　　身体的疲惫感排山倒海般涌来，但想到口袋里新挣的钱，想到离那个“缺口”又近了一步，他咬咬牙，快步走向公交车站。他得赶紧回家，还有作业没写完。

　　晚上十点半。
　　纪时泽拖着极度疲惫的身体回到家。
　　客厅里亮着灯，纪书漾趴在餐桌上睡着了，面前摊着摊开的物理习题集，旁边放着咬了一半的冷馒头。
　　纪时泽皱了皱眉，天天说自己，结果自己不也是不爱惜自己，走过去。
　　他轻轻抽走纪书漾胳膊下压着的习题集，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演算，字迹有些潦草，透着一股强撑的疲惫。
　　他的目光落在纪书漾熟睡的脸上，少年眼底的乌青比昨天更深了，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意识地微蹙着。
　　纪时泽的目光扫过餐桌，除了冷馒头，没有饭菜。
　　他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下一小盒牛奶和几个鸡蛋。
　　一股无名火混合着深沉的担忧猛地窜上纪时泽的心头。
　　这小子，晚饭就啃了个冷馒头？
　　他天天在外面跑，就吃这个？
　　身体还要不要了？
　　他刚想叫醒纪书漾质问，目光却突然瞥见纪书漾搭在椅背上的校服外套口袋里，露出一小叠钞票的边角。
　　那厚度……似乎不止是周六家教的钱？纪时泽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
　　他伸出手，动作极其小心地，从纪书漾口袋里抽出了那叠钱。
　　两张一百，一张五十，还有几张零钱。总计二百五十块。
　　纪时泽捏着这叠明显是刚挣来的、还带着纪书漾体温的钱，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猛地看向趴在桌上沉睡的弟弟，胸腔里翻涌着被欺骗的怒火、沉重的担忧，还有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感觉。
　　他攥紧了那叠钱，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厨房里飘来的焦糊味越来越浓，他却像被钉在原地，视线死死锁在纪书漾疲惫的睡颜上。
　　少年眼底的乌青在灯光下深得像被打出来的淤伤，嘴角还沾着一点冷馒头屑。
　　“纪书漾。”纪时泽的声音不高，划破了客厅的死寂。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