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逢醉尘

作者:锦声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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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的温存2


      灰暗的土坡上,白色的身段格外显眼。

      慕楠伏在眼前大大小小的土包前,指甲狠狠抠在紫黑的泥土里,头深深低着,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如果...

      如果我不贪玩...慕楠仰头,沉重的雨点一下下击在他的脸上、发里、衣服上,白皙的面颊顿时浑浊不堪。

      他却没有闭眼,睫毛上似挂了水帘,他就在一片混沌中默默的望着眼前的世界。

      ...你们可不可以活下来?

      阿爹阿娘的死...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慕楠哆嗦着,扬起一只手狠狠扇过来。

      十成的力度本就狠厉,再加之混着雨水,只会让人更加疼痛。可沉闷的一声过后,慕楠只是捂着脸,在雨幕里呆呆的望着前方。

      手掌下覆盖着的红色愈来愈明显。许久,跪着的人动了动,终于像一个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

      或是说,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是个小孩子。

      天地辽阔,雨水夹着雾气茫茫向他袭来,孤独的仿佛世间只剩下他一人。

      哭声仍在进行着,只是尾音慢慢被雨声吞没,渐弱渐消。

      身旁有个包袱,青灰的布早就湿透,里面洇着半张破烂泛黑的纸,看不清字迹,透过纸是浅浅的银光。

      另一边的镇里,却是热闹,喧嚣如常。

      “久旱逢甘霖,天神保佑,庄稼丰收,平安喜长...”

      远处蒙山罕见大雾,竟又飘来甘雨,不常出屋的年纪大的人都以为是天神再次下凡,虔诚的双手合十,跪聚在土地旁,用粗哑的嗓音祈祷着。

      “乔大娘,今天这么安静啊?”路过的一个年轻的,朝着最外面的木屋方向努努嘴,问道。

      被唤作乔大娘的老婆婆被身旁的小丫头搀着,缓缓起身,花白却一丝不苟的头发在风里飘动着,慈目祥面,看着很是亲切。

      “刘哥哥,公子应该是哭累了,等下我送饭进去。”那个丫头干脆的回答道。

      “嗯,应是累了,睡了...”乔大娘抚了抚胸口道,忽又剧烈的咳嗽着,缓了一会儿说道,“英哥,扶我进去吧...楠楠肯定饿了。”

      “您大病初愈,不该到外面挨雨浇啊。”英哥拧了拧秀气的眉毛,拍着老人的背搀着往回走,“刘哥哥,回见,我先带着乔姥姥回去啦!”

      “乔大娘,英妹妹慢走啊!”姓刘的年轻人招呼着,看着他们走远了身影。

      刚走远,年轻人旁边就有声音响起:“老刘,看见了吧,家大肚量小,慕家都灭门啦还一口一个公子的叫...”

      话未说完,刘和邱的温柔的眼神立马变得凶狠,一下子杀过来,那人立刻悻悻的闭上嘴,不敢再说。

      刘和邱扛着锄头走后,那人见没了管束,就更加口无忌惮起来,听得四周之人一遍遍点头唏嘘。

      “慕家那个小公子啊,叫什么楠好像,”见着听众越来越多,戴着大斗笠的人不管挨不挨雨淋了,干脆摘下凑近一次说个痛快。

      “自从那个大火烧起来...哎真的,你们大伙儿都听说了吧,从日照烧到满天星啊啧啧啧...”

      一个人狐疑打断:“老何,按你说烧了这么久,咋没有一个人发现内?”

      “哎!这就是关键啊!”老何吹吹胡须,挤眉弄眼的,“都知道吧,人慕家为小公子办了一个生辰礼,那场面壮观的呦,你是没瞧见,都赶上大世家了...但那时候,生辰礼都结束了,没人跟那个慕眠叙旧,参宴的大家主刚刚才走没多远...”

      “我说,按照那些仙人们的资历,怎么会察觉不到慕家失火了内?”又一个人忍不住开口。

      “真是...老打断我思路!”老何吹胡子瞪眼,“那可不是普通的火,是只有一小部分人才能制造的灵火,灵火一烧起来大家肯定都知道了,但奇怪的就是他家设了个结界啊,那些大家主们纵使再仙也察觉不到啊,除非是他们自己设的...等人都死光了才被发现,你说这是不是可惜啊...”

      人群一片唏嘘。

      又一道声音传来,

      “那个活下来的小慕公子...”

      听着声音陌生,大家纷纷转头移开目光看去,只见那人跟一般人差不多高,但身体都笼罩在黑衣之下,大斗笠下的半张脸也用黑布严严实实的蒙着,只露出了眼睛,黄昏下碧蓝的如同海洋一般静谧,可嗓音却略显稚嫩。

      像是黑暗里下凡的天仙。

      老何细细端详着,确定这不是镇上的人,开了口道:“这位小兄台...”

      “我只是一介江湖散客,求师途中经过此地,这事儿也听了两耳...”那人稳稳的开口。

      本着来者皆是客的原则,老何果断选择圆了他的梦:“这位小兄台可算找到明白人了,老何我无事不知无事不晓...咳咳,那孩子可谓走了狗屎运了,结界失效的时候,那些人急急忙忙的折返来,却只瞧见一些尸骨,但你们绝对想不到,就在慕家的后山...对对对,就是你指的那个,蒙山山脚下,就有人发现了那小孩儿趴在那儿...”

      老何清了清嗓子,见面前都清一色认真的好模样,得意的继续讲道:“那么大的灵火,整个慕家该烧的都没了,人也都死了,但是他竟然只是昏迷,连头发丝都没有烧着一根!您就说说神奇不神奇?”

      “...是天神眷顾。”一位老者捋了捋胡须,昂扬道,“肯定是那孩子感动了在天之灵,护佑着哪...”

      “那可不准。”老何耸耸肩,“大家伙难道没听到吗,都好几天了,自从那什么家给人送进了乔大娘的房子,一天到晚嚎个不停,乱抢乱砸,不吃不喝,不知道的以为恶鬼现世了!”

      “就今天比较安静...”一个妇人捋着头发,叹了口气,“那毕竟是个娇生惯养的孩子,突然没了家室和爹娘,再被人扔到个离的甚远的贫寒的亲戚家,是我也接受不了啊。”

      天渐渐的黑了,郊外伸手不见五指。老何吹旺了油灯,赶着那些人回家:“哎哎哎,都回家睡觉了奥,剩下的明天再讲,明天再讲。”

      这大晚上的可不太平,老何心里默想着,等着嘱咐那个小兄台几句,可暗暗的烛火下,早不见了那人身影。

      啥时候走的啊。老何挠头,抬腿嘀咕着往家里迈去。

      彼时,蒙山上。没有一丝杂音,山里大雾退去了,漆黑一片。

      慕楠仍跪在泥里,正掬起一捧湿土,贪婪地放到鼻尖下嗅了嗅,呼吸的每一次起伏都充满了新鲜的泥土味,像是要永远记住这个味道。

      接着,他向着地底下磕了几个响头,每一下都是把头不要命的狠狠向地上摔去。

      青黑的乌云又沉闷的吼着压下来。

      稠密的雨再次敲打在泥衣上,渍渍灰迹,少年不顾一切的伏在泥里,脑袋似乎与土地融为一体。

      抬头的间隙,正劈下一道闪电。雷声里,只能看见湿漉漉的脏发紧紧贴在人脸上,眼底星光璀璨的琥珀色褪去,只剩几抹浓重的墨色,漆黑一片,深不见底。他睁着大眼,再一次一声不吭的躬身。

      磕完以后,他再次俯身,额头搁在已经渗入大片暗褐色的土壤上,亲昵的用嘴唇碰了碰腥腥的混着雨水的泥土。

      就像...之前无数个平凡的、头痛发作的夜晚,施针用药后,阿娘软软的嘴角轻轻压上他的额头。

      春晓睡吧,别怕,阿娘永远都在。

      慕楠想了想,又用额头轻轻贴在土上。眉骨的阴影下透着轻快的笑容,两颗小虎牙若隐若现,如同往日一样。他轻轻呢喃道:

      “ 睡吧,不要怕...孩儿来陪你们了...”

      雨下的极大,山上又起了一片水瀑,黑漆漆的像地狱煞景。

      慕楠在旁边用指甲发了狠的抠着黑泥,殷红的血水混着清凉的雨水,缓慢渗入泥壤中,全身数不清的苦楚随着雨点的猛击渐渐刺骨。

      就算是要死,他慕楠也要幸福的死在爱的人身边。他淡淡的想着,膝弯旁堆积的土块越来越多。

      活埋虽然很痛苦,但却是不错的死法。慕楠无所谓的扒拉着黑土。

      我来了。

      指尖触到木匣的瞬间,慕楠的意识还是涣散的。但就像是求生之人都有的本能那样,他还是在一片狰狞中将那个东西拽过来,深深摸索着,描绘出了一抹形状。

      瓣状凸起,中央木蕊开的恣意,向盒四周扩散。

      一品紫莲,何家长女何紫臻标识。

      阿娘...慕楠无意识的瞎想。

      ...

      不对!

      少年蓦地睁开眼,先看到的是满屏的黑暗。口鼻里被呛了泥土,呼吸渐弱间,大脑在一瞬间清醒,慕楠猛然坐起身,抖掉上身盖的土,剧烈的咳嗽着。

      他不会认错,那是阿娘的东西,是阿娘一直带在身边的嫁妆。檀木做的木匣,灵咒封身,保存何家的灵宝,阿娘她格外珍惜,每隔多月就会在膳后解封寄思,视若珍宝。

      慕楠扒拉几下腿旁的湿土,口中起决,手里燃起微火。果然,一个东西挣脱束缚,滚入土坑。

      暗淡的光线下,盒子外面是细细的紫色花纹,匣底是绽放的紫莲,盖四周是延伸的藤椅紫叶,中央严丝合缝,紧闭着。木匣整体泛着清冷的光,四周默默有灵力流转。

      就是阿娘的东西没错。

      但是,阿娘的嫁妆,慕家家宝锦音,甚至是整个慕家,不都在一场灵火里,劫走的劫走、烧毁的烧毁了吗,为什么它会出现在这里?

      阿爹阿娘惨死,阿哥尸骨尚未找到,丫鬟仆从们,但是在府内的,无一幸逃杀手...除了他还侥幸活着,慕家早就散了。

      等等,没有人搜到阿哥的尸体,这就说明...

      慕楠猛的站起身来,向四周望去,虽看不清四周,但心里久违的燃起一丝希望:

      阿哥没死,阿哥还活着!木匣一定就是他偷偷藏到这里的,他在这里对不对...

      雨停了。山连着山,黑雾缭绕,仿佛偌大的山里只剩下他一人。

      “阿哥,阿哥!!”

      远处的山谷传来阵阵回音,慕楠嗓子沙哑着,发了疯的喊道。

      阿哥,回答我好不好,他们说的都不是真的,你快回来好不好...慕楠一下又一下的喊着,心里空荡荡的滴着血泪。

      他多希望老树枯藤的底下,像往常一样,钻出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个常常穿着淡绿色好看的衣服,只松松的系住发带,温儒雅雅的笑着,嗔怪着他调皮,然后一把将他紧紧抱住的慕朗。

      “阿哥!朗哥哥!慕朗...”

      火光越来越微弱,蒙山空荡,回答他的,只有阵阵怪叫的黑鸦,只有呼啸而过的粗犷的野风,只有一声又一声回荡着缩小着的回音,唯独没有他阿哥温暖的声音。

      阿娘留下的木匣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慕楠摇晃了下脑袋,吸了吸鼻子,被刻意回避的痛苦再被扒开,就像是又经历了一遍残忍的凌迟,虽不致死,但痛却是致命的。

      盒子缝隙处向外幽幽发着蓝光,像是在诱惑着让人快些打开。

      何家封咒只有何氏血脉可以解除,慕楠把匣子轻轻放在地上,跪下身体,虔诚的摸上那个阿娘摸过无数次的凹口...

      匣子弹出了蓝晕,像记忆里那个人的眼睛。慕楠恍惚着,不由的想道。

      晕尾散落在土壤上,瞬间升至半空,坠到青白的山石板上,刹那爆出无声的琥珀色晨辉,缓缓的将小人儿笼住...

      两年后。

      陵汤,花绒镇,裁缝铺子热闹如常。

      “哎,听说了吗,”一个人刻意压低声音说道,“你还记不记得,前阵子那起怪事儿?”

      “奥,你说那柳家的啊,”另外一个人正好无聊,见状立马接过话茬,咂咂舌道,“前些时候闹的沸沸扬扬的,咋能忘啊。我跟你说那柳家主死的那惨的啊,我阿婆就在柳家当门婆,她说太阳刚落,只听见一阵子惨叫,她帮着丫鬟们一起砸开插起的门时,就瞧见那白花花的肠子流了一地...”

      对话立刻引起了周围人的兴趣,围过来七七八八的说道:“对对对,那叫声我听到了,活像厉鬼来索他命了一样...”有人缩了缩脖子,仿佛那骇人的叫声仍在耳侧。

      “被划了一下肚子就直接死啦?柳夫人不是请了那么多有名的医师...”

      “诶不对啊,他不是中毒身亡吗,那嘴唇子乌漆嘛青的,看着就瘆得慌.....

      “不是吧,我咋听说他是因为灵石破裂,灵识受损才挺不过来的吗?”

      ......

      一群人吵吵嚷嚷起来。

      “你们都不要吵了,没准儿...就是,就是那群医师的问题,他们太菜了!!”

      “不是我说,几百箱银子柳家说出就出,毫不吝啬,那世上还有医术高的过他们的吗?”

      有一个人思称片刻,慢吞吞道:“你别说...还真有。”

      “啊,你是说慕家...”

      “怎么可能啊,”一个刚取完布的人耸耸肩,“你睡蒙了吧,那慕家现在可就剩个慕楠了,而且还是个傻的,少说傻了得有两年了吧,估摸着慕家的医术都吓忘了吧。”

      “唉,但想当初在咱陵汤,整个慕家那都是数一数二的医学奇才,就是可惜啊。”

      众人纷纷点头称道,“可惜了...”

      店铺老板终于听不下去了,拿手哄走他们:“诶,散了散了!在人店门口讲这个,散财散财!晦气!都走了!”

      一堆人一哄而散。

      “阿爹,你没听说他的腹部还有细细密密的针孔嘛,这年头还有谁用针当武器?”老板女儿突然打破沉默,开口道。

      除了那个傻邻居,她想道。

      “是你小孩子该操心的事嘛,你就管,”店主嘟嘟囔囔的抱怨,“戌时了,关门!”

      他满腔怨恨,那个乔大娘也真是的,什么烂摊子都赶着收拾,撒手人寰了后就剩个痴呆躲在那个木屋里,跟他还是邻居!哎呀,晦气晦气,这店铺的生意都快没法做了!

      子时了,郊外一片漆黑。木屋里吱呀呀的传来了动静,滴答、滴答、滴答...

      灰麻的布衣服蜷缩在角落,屋檐漏水,一滴滴溅落在泥地上。那个被唤作痴傻儿的人缓缓的,如同鬼魅一般,抬起了眼。

      一张脸在碎发里露了出来,眼神空洞,没有一丝杂色。还是那张漂亮的脸蛋,只不过褪去了婴儿肥,蒙上了一层灰,还瘦了几分。

      烛火暗淡,橘红的阴影照在脸上,让人看不清表情。

      他呢喃着,念着什么,手腕慢慢的转动了一下。

      下一秒,隔壁传来尖叫:“呀!爹!咱家灯纸又——”

      之后隐隐传来中年男子饱含怒气的低声抱怨:“娘的...这都第几个了...”,以及一直挂在嘴边的“晦气晦气”。

      少年抬眼笑了,手腕处淡淡幽蓝的光芒。他慢慢把玩着手里的罪魁祸首,再次转动手腕。

      “嗖”的一声,针扎在土墙上。土墙上有墨迹,远远的看,会让人以为是小孩子奇怪的涂鸦。

      隐隐约约是一个人倒在地上的场景。蔓延的炭色代表了血迹,底下歪歪斜斜的写着别人看不懂的两道字符。针正扎在这两道奇怪的字符上面。

      慕楠轻声念道:

      “柳,蒙。”

      声音低沉缓慢,似乎充斥着极度的危险。慕楠笑出了声,露出了两个虎牙,眼睛露了出来,两片琥珀色的汪洋里浸着无边无际的黑暗。

      嘻,抓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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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章 最后的温存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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