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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瑛
沈溪最后还是在年初四离开了苏城,走之前她只和母亲见了一面。
“妹妹,你今天就要走吗?”沈母和沈溪对坐在医院楼下的花坛边,今天天气不错,阳光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也让向来形同枯木的沈母多了一丝生命的气息。
沈溪嗯了一声,额前的刘海有些长,遮挡住她的眼睛,让母亲看不清她的神情。
沈母踌躇片刻,“不能告诉妈妈你去哪里了吗?”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小心翼翼,这个女人似乎是期盼与她的骨肉再次链接。
沈溪没说话,只是抬头把眼睛露了出来,平静地看着她的母亲。
沈母见状没有再提类似的话题,两人又陷入长久的沉默,气氛古怪到路过的人都忍不住看一眼。
“你……你现在过得还好吗?”没有人相信这是一位母亲和她的女儿的对话,相处了二十多年的两个人,曾经被一根期待紧密连接的两个生命体,在被娩出后的时光里,竟走到无话可说的地步。
“挺好的。”沈溪实话实说。
“那就好,那就好。”
沈母连连点头,耳边的发丝随着她的动作缓缓起伏,沈溪发现她的母亲鬓角原来已经长了很多白发。
“我很好,不用担心,有时间我再回来。”沈溪停顿几秒,又补充了一句,“妈妈。”
时间不早了,沈溪告别母亲。
沈母看着远去的女儿,知道如非必要,她的女儿不会想回来了。
日子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呢?
杜瑛也不清楚,她只是如旁人一样,结婚,生子,过日子,做一个妻子,做一个母亲。
她一辈子只生下了沈溪一个孩子,时间过得太久,久到她已经不记得怀沈溪时候的情形,但是她还记得孩子小的时候,那时候她抱着沈溪散步,两人指着屋檐上的燕子,杜瑛说一句小燕子,沈溪就跟着张嘴学。
小小的孩童,尚未衰老的母亲,在夕阳的映照下,学说话,唱儿歌……
杜瑛流下一滴浑浊的眼泪,咸涩的液体从皱纹上划过,体态也有些佝偻,可她明明在年龄上算不得老。
你应该是怨我的吧?
“应该的,应该的……”杜瑛口中反复呢喃。
她这个让沈溪爱恨交织的母亲,这个让孩子无话可说的妈妈,这个在亲生骨肉看来无异于助纣为虐的帮凶,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似乎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想逃离是应该的,不被原谅是应该的。
所以走吧,我的孩子。
杜瑛不舍地往前方看去,其实沈溪的身影早就消失不见了,前面是笔直的,空旷的,撒满阳光的街道,她的眼睛逐渐变得酸胀,眼前的景象也开始变得模糊。
这个女人在年纪尚轻时将自己放入婚姻,像是被严丝合缝地嵌入一段性缘关系的卡槽,从此以后作为沈父的妻子而存在,又由沈父赋予给她一个新的身份——沈溪的母亲。
在漫长而腐朽的时光里,她将自己漂泊无定的身躯寄居在这段看似正确实际畸形的关系上,依托于一个古怪的男人,获得她人生中不断转换的身份。
终于,在沈溪撕扯血脉阻断链接的时刻,杜瑛短暂地用她匮乏的爱补偿给了这个家庭中的另一位女性。
杜瑛转身返回医院,带着和往常一样麻木的躯壳。
“过年好啊!”
“过年好。”
鞭炮的硝烟味还未散去,沈溪就到了北城的出租房,虽然只离开了短短几日,却似隔了好几年一样。
沈溪给房子大扫除,用大量的体力劳动发泄过度活跃的思维,等里里外外全都收拾一遍,沈溪站在陆秀杰的卧室门口。
或许是陆秀杰在这件屋子里住了太久,久到墙壁衣柜都浸满了她身上的玫瑰香味,哪怕是主人暂时离开几天,这些摆设还兢兢业业地宣誓所属权。
沈溪深吸一口气,肺里充斥着陆秀杰的味道,把自己也当作这卧室里的物件。
人也许真的经不起念叨,沈溪的电话响了。
屏幕上明晃晃的姐姐二字让沈溪忍不住微笑,连眉梢眼角都透露出主人的好心情。
“姐姐。”
“怎么样了小溪?你爸还好吧?”
透过听筒,陆秀杰的声音有些失真,电话那边还能听见赵淑芳的声音,是在骂陆家二哥,独特的东北损人方式让沈溪忍不住想笑,眼前浮现出赵淑芳扎着围裙撸起袖管风风火火的模样。
“没事,就是外伤,养几天就好了。”沈溪两只手握着手机,靠着墙蜷坐着。
陆秀杰似乎松了口气,“那就好,你钱还够吗?”
沈溪轻笑,想到陆秀杰临走前偷偷塞到自己兜里的那叠钱,“不够的话姐姐还要偷偷塞给我吗?”
“嘿!你这小孩儿学坏了啊!”陆秀杰听到沈溪还有心情开玩笑,就知道她家里的事情是不用担心了,也有精神跟着笑骂一句。
“那还不是姐姐教得好。”沈溪仗着自己不在陆秀杰身边放肆开玩笑,当面是不敢这么说的,她怕陆秀杰捏她脸。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陆秀杰又嘱咐道:“你家那边要是没忙完也不着急回来,都整利索了再说。”
“嗯,知道啦。”沈溪没说自己回了北城,目的是为了让陆秀杰在家里过一个完整的年,要是告诉了她自己已经回来,陆秀杰保准也不在家待了。
她就是这样,明明才刚刚三十岁,身上却总是有一种神圣的母性,这种母性无关生育与否,更像是母系社会时女性所代表的一种责任与权力制度。
在东北的这段时间,沈溪见过了太多如陆秀杰和赵淑芳一般的女人,不论她们是否有文化,是否有工作,不论她们是年轻还是衰老,强壮或是纤瘦,这些女性的身体里都有一股劲儿。
沈溪想起自己曾经看到的一种东北冬天的独特景观——雾凇。晶莹的冰霜雪挂附着在苍翠的松枝上,构成了独属于东北的冰雪奇观。
她幻想东北女性包裹在皮肤肌肉下的骨骼,或许就是如同雾凇一般冷冽清晖。她们的骨头可以击碎冰封的松花江,可以破开凛冽的北风,也可以在寒冷的冬季变成炉子里熊熊燃烧的柴火……
沈溪挂断电话给自己煮了碗面条,简单吃了几口后又开始整理行李,普普通通的黑色提包装了几件衣服,剩余的空间则是给陆秀杰带的苏城特产。沈溪只在苏城待了一天,有些她小时候吃的店铺因为新年没有开门,她只能带这么点东西回来,否则按照沈溪的心思,她是想把那些自己觉得好的东西全部送给陆秀杰的。
她边收东西变笑,似乎已经看见了陆秀杰收到礼物时的样子,沈溪心想:回苏城也有些好处的。
小客厅的暖气不断散发热量,干燥的空气使沈溪的嘴唇翘起一层皮,她习惯性地用牙齿撕咬,撕扯下一块完整的嘴皮。
突然,这个娴熟的操作出现了失误,唇瓣晕染上浓郁的血,源源不断的红色铺满沈溪的下唇,伴随着疼痛而来的,是心脏处莫名的酸涩憋闷。
沈溪的手停在拉开行李侧面拉链的时刻,一张包裹着什么东西的手帕静静躺在那里,她有些不敢打开,心里却能猜到里面的东西是什么。
一卷钞票。
旧纸钞被整齐卷好,再用皮筋扎上,最后小心翼翼地包上手帕、藏进行李。
沈溪没法想象杜瑛做这种事情的样子,在她的设想里母亲不应该为她做这些。
她仰面躺在地上,胳膊遮住双眼,房间里再没有第二个人,所以也就没人看见她沾湿的衣袖。
为什么?为什么?
沈溪很想质问,她没法自己得出问题的答案。
可惜杜瑛应该永远也不会给沈溪揭开谜底,因为她自己也不清楚。
-
“姐姐!”
火车站人挤人,如潮水一般席卷到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陆秀杰大包小裹地奔向努力跳起来挥手的沈溪。
“都说了不用接,不用接,再给你挤丢了!”陆秀杰累得呼哧带喘,身上的每个关节都在叫嚣,虽然嘴上说着不想让沈溪接自己,看见人了却实打实高兴。
沈溪接过一个行李包,“一个人回去多累啊!”
天冷,两人说完这几句话就闭嘴回家了。到了小出租屋,陆秀杰把东西往地上一放,随后摔进沙发,“诶呀妈呀!可累死我了。”
抱怨的陆秀杰很可爱,像是小了几岁。
沈溪笑眯眯地端来一杯温水递给陆秀杰,“先喝点水吧。”她喜欢小孩子气的陆秀杰。
陆秀杰咕咚咕咚喝了两大杯水才算活过来,开始收拾赵淑芳女士给她带的东西。吃的、喝的、冻好的、晒干的……种类繁多,样式齐全。
比之去年还多了许多,赵淑芳想着沈溪,特意多准备了一些,沈溪爱吃的炸丸子就装了满满一大塑料袋。
“先简单收拾收拾,开年第一顿就不在家吃了,姐请你吃点好的!”陆秀杰高调宣布带沈溪下馆子,她向来如此,从不是亏欠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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