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枳书

　　林沐没想到，那句“晚安，林沐”会让她整夜睡得无比安稳。第二天清晨，她被窗外清脆的鸟鸣唤醒，晨光正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宿舍地板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手机在枕边震动了一下。

　　贺知洵：「六点半，食堂见？」

　　林沐看了一眼时间，六点十分。她飞快起身洗漱，套上文化衫，在六点二十五分准时出现在食堂门口。贺知洵已经等在那里，手里拿着两份打印好的资料。

　　“早。”他把其中一份递给她，“今天的讲座纲要，我昨晚整理了一下。重点部分标红了。”

　　纸张还带着打印机微微的余温。林沐接过来，看到他连讲座里可能涉及的关键文献都列出了目录。“你……昨晚几点睡的？”

　　“不晚。”贺知洵含糊地带过，率先走进食堂，“吃完直接去三教，陈教授的讲座八点开始。”

　　清晨的食堂人不多，安静了许多。他们选了靠窗的位置，豆浆油条，简单清爽。林沐一边吃，一边认真看他整理的纲要。他的思路极其清晰，甚至预测了教授可能提问的几个方向，并附上了思考角度。

　　“你怎么知道教授会问这些？”

　　“查了他近三年的公开课录像和发表的文章。”贺知洵喝了一口豆浆，“他的研究习惯和提问偏好，有一定的模式。”

　　林沐抬起头，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钦佩，有温暖，也有一丝细微的……心疼。他总是把自己绷得太紧，准备得太足。

　　“其实……”她轻声说，“不用这么辛苦。只是一次讲座。”

　　贺知洵拿着油条的手顿了一下。他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我知道。”他说，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习惯了。”

　　这两个字背后，是多少个独自钻研的深夜，是多少次对自己严苛的要求，林沐无法想象。她低下头，咬了一口油条，没再说话。

　　八点整，三教的一间大阶梯教室里座无虚席。陈教授是国内凝聚态物理领域的泰斗，年过六旬，精神矍铄。他的讲座深入浅出，从超导现象的历史发现，讲到最新二维材料中的奇异量子效应，信息量极大。

　　林沐按照贺知洵的纲要，边听边快速记录。遇到他预测过的难点，她发现自己理解起来果然顺畅许多。讲座进行到后半程的互动环节，陈教授果然提出了一个开放性问题：“基于今天讲的内容，你们认为，未来十年，凝聚态物理最可能在哪个人工智能结合的方向取得突破性应用？”

　　教室里安静了片刻，一些学生开始小声讨论。贺知洵没有立刻举手，而是侧头，极低的声音对林沐说：“从材料计算和逆向设计角度。”

　　林沐瞬间领会。她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鼓励。

　　几乎是同时，坐在他们前排的一个男生举起了手，阐述了一个关于量子计算硬件的观点。教授点点头，但似乎并不完全满意。

　　林沐深吸一口气，举起了手。

　　“请讲。”陈教授看向她。

　　“教授好。”林沐站起身，感觉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但声音还算平稳，“我认为可能会在‘人工智能驱动的材料逆向设计与高通量筛选’方向。今天您提到的几种新型二维材料，其奇特性能源于特定的晶格结构和电子构型。传统试错法寻找新材料效率低下。如果能利用AI，特别是深度学习，从海量已知材料数据和理论计算结果中学习‘结构-性能’的深层映射关系，甚至反向根据所需性能指标‘设计’出理论上最优的材料结构，再通过实验验证，可能会极大加速新型功能材料的发现与应用进程。这或许能将凝聚态物理的前沿发现，更快地推向实际应用层面。”

　　她说完，教室里安静了一瞬。这个角度并不冷僻，但由一个高中生如此清晰、结合了具体实例地表达出来，还是让不少人侧目。

　　陈教授推了推眼镜，脸上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很好。你提到了一个关键点，‘深层映射关系’。这需要非常高质量且标准化的数据。你认为当前最大的瓶颈在哪里？”

　　这个问题有点超纲。林沐顿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身旁。贺知洵正低头在纸上快速写了几个词，推到她面前：「数据标准化」、「理论计算精度」、「可解释性AI」。

　　林沐心里一定，继续说道：“我认为可能面临几个瓶颈。首先是数据来源的标准化和一致性问题，不同实验组、不同计算模拟方法得到的数据存在差异。其次是第一性原理计算等理论方法的精度与计算成本的平衡。最后，也是我个人认为很重要的一点，是AI模型，尤其是深度学习的‘黑箱’特性，在追求预测准确率的同时，可能会牺牲对物理机制的可解释性，这反过来又会制约我们对新现象的理解和新规 律的总结。”

　　她话音刚落，陈教授便点了点头，露出赞许的微笑：“思路很清晰，能看到问题的多层性。请坐。”他随即又补充了一句，“这位同学，还有你旁边那位一直在做笔记的男同学，讲座结束后留一下。”

　　林沐坐下，才发现手心微微出汗。贺知洵递过来一张纸巾，低声说：“很好。”

　　简单的两个字，却比任何夸奖都让她开心。

　　讲座结束后，大部分学生散去。林沐和贺知洵走到讲台前。陈教授正在整理讲义，看到他们，和蔼地笑了笑。

　　“你们两个，是南城一中来的吧？”陈教授居然记得，“王老师跟我提过，说他那里今年有两个很不错的好苗子。”

　　林沐和贺知洵都有些惊讶。

　　“刚才的问题回答得不错，结合点抓得准。”陈教授看着林沐，又看向贺知洵，“你呢？我看你全程记录得很详细，有什么想法？”

　　贺知洵沉吟了一下，语气恭敬而沉稳：“教授，我认为林沐提到的方向确实很有前景。此外，我个人觉得，未来凝聚态物理与AI的结合，或许还可以深入到‘利用量子多体系统的物理过程本身，来模拟或优化特定类型的AI算法’。比如，一些强关联电子系统中复杂的基态搜索问题，本质上与某些组合优化问题有相似之处。这可能是一条更‘物理’的路径。”

　　陈教授眼睛一亮，身体微微前倾：“哦？具体说说你的想法。”

　　接下来的十分钟，变成了贺知洵与陈教授之间快速的、充满专业术语的交流。林沐在一旁听着，有些地方能跟上，有些则有些吃力。她看着贺知洵专注陈述的侧脸，看他眼中闪烁着纯粹对知识探索的光，那光芒如此耀眼，让她既骄傲，又隐隐感到一种距离。

　　那是一种她正在奋力追赶，但可能永远无法完全并肩的、属于真正天才的思维高度。

　　“很好，很有想法！”陈教授最后拍了拍贺知洵的肩膀，显得十分高兴，“保持这种思考的深度和跨界联想的习惯。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邮箱。你们俩，如果以后有什么想法，或者遇到相关的问题，可以发邮件给我。当然，更希望将来能在清华的园子里见到你们。”

　　接过那张朴素却分量十足的名片，林沐和贺知洵郑重道谢。

　　走出三教，阳光已有些灼热。林沐捏着那张名片，感觉像握着一小块滚烫的炭。

　　“你刚才说的……利用物理过程模拟AI算法，我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林沐问。

　　“只是一个不成熟的想法。”贺知洵把名片小心地放进笔记本夹层，“昨晚看文献时偶然想到的，还不成体系。”

　　又是“昨晚”。林沐沉默了一会儿。

　　“怎么了？”贺知洵察觉到了她的安静。

　　“没什么。”林沐摇摇头，把心里那点莫名的情绪压下去，“就是觉得……你好像总是能看到我够不到的地方。”

　　贺知洵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夏日上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落下来，他微微眯起眼，目光却清晰而认真地落在她脸上。

　　“林沐，”他的声音很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每个人看到的风景都不一样。我看到的，未必就比你看到的更好、更重要。刚才在讲座上，是你先抓住了‘材料逆向设计’这个更贴近应用、也更可能落地的切入点，陈教授最先肯定的也是你。”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我们……只是视角不同。而好的合作，恰恰需要不同的视角。”

　　我们。合作。

　　这两个词像小小的暖流，熨平了林沐心里那点褶皱。是啊，他们是一个团队，是彼此的补充，而不是竞赛。

　　“嗯。”她点点头，重新扬起笑脸，“那接下来，去材料系实验室参观？”

　　“对。”贺知洵也笑了，那笑容很浅，却真切地软化了他脸上惯常的冷静线条，“你的主场。”

　　材料科学与工程学院的实验室大楼明亮整洁，充满了未来感。带队参观的是一位年轻的博士后师兄，讲解风趣幽默，不仅介绍了各种昂贵的表征仪器，还展示了几个有趣的前沿材料样品，比如超疏水涂层、柔性电子皮肤、新型光催化材料等。

　　在一个展示新型钙钛矿太阳能电池材料的展台前，林沐看得格外仔细，问了几个关于材料稳定性和大面积制备工艺的问题。贺知洵则对旁边一个利用机器学习筛选高温超导材料候选体的研究平台产生了浓厚兴趣，和负责演示的博士生讨论了许久。

　　参观结束时，那位带队的师兄半开玩笑地 说：“两位同学都很专业啊，有没有兴趣以后来我们组？我们正缺既有扎实理化基础，又对交叉领域敏感的好苗子。”

　　这当然是鼓励性质的客套话，但林沐心里还是一动。她看向贺知洵，他礼貌地表示感谢，并未多言。

　　午饭后的休息时间很短，下午就是各小组完善破冰展示的准备。第七小组再次齐聚图书馆，模型材料已经采购齐全，大家分工合作，效率很高。

　　贺知洵负责整体电路连接和控制系统调试。他坐在一堆电线、微型电机和单片机板前，神情专注得像在进行精密手术。林沐则和苏晓一起，利用3D打印机制作微缩建筑模型，并讨论如何用最直观的方式展示燃料电池的工作原理。

　　工作间隙，林沐去接水，回来时看到贺知洵正眉头微蹙，盯着万用表上跳跃的读数。

　　“怎么了？”她走过去。

　　“这个微型电机的电流不稳定，影响了整个照明系统的同步。”贺知洵头也没抬，“可能是驱动模块的问题，也可能是程序里时序控制有bug。”

　　“我看看程序？”林沐在他旁边蹲下。编程不是她的强项，但基础的逻辑还能看懂。

　　贺知洵把笔记本电脑转向她，屏幕上是一行行简洁的C语言代码。林沐顺着他的思路，仔细检查了几个控制循环和延时函数。

　　“这里，”她指着一处，“这个延时设置，是不是和电机启动需要的初始脉冲时间不匹配？你刚才说电机是低转速高扭矩的，启动可能需要更长一点的激励信号。”

　　贺知洵盯着她指的那行代码，思考了几秒迅速修改了参数，重新编译下载。再次测试，万用表上的读数稳定下来，模型城市里模拟的“路灯”和“建筑灯光”也随之整齐地亮起、闪烁，与旁边周明远电脑上模拟的电网负荷变化曲线完美同步。

　　“好了。”贺知洵舒了口气，看向林沐，眼中带着笑意，“还是你细心。”

　　“碰巧想到了。”林沐也笑了。这种一起解决问题、彼此补足的感觉，实在太好。

　　夕阳西下时，他们的模型已经基本完成。一座微缩的“未来之城”在桌面上运转起来：太阳能板随着模拟光源转动，小风扇模拟的风力发电机叶片飞旋，LED灯带构成的交通网随着“电网负荷”变化而调整亮度，核心的“储能站”区域，林沐和苏晓用半透明的亚克力板和彩色LED模拟了燃料电池内部的化学反应过程，视觉效果非常惊艳。

　　“太棒了！”周明远兴奋地搓着手，“这展示效果绝对没问题。大家辛苦了！”

　　组员们虽然疲惫，但脸上都洋溢着成就感。这不仅仅是完成了一个任务，更是他们这群来自天南地北的年轻人，在短时间内通力协作创造出的作品。

　　“今晚好好休息，明天下午正式展示。”周明远说，“贺知洵，林沐，最后的讲解和演示部分，就交给你们俩了，没问题吧？”

　　贺知洵看向林沐，用眼神询问。林沐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没问题。”

　　人群散去后，他们俩留下来做最后的检查和整理。图书馆已经亮起了灯，窗外是深蓝色的夜幕。

　　“紧张吗？”贺知洵问，手里轻轻调整着一处不太牢固的接线。

　　“有一点。”林沐老实说，“不过，更多的是期待。”她看着眼前这座闪烁着小小光芒的模型城市，轻声说，“就像看到了某种……可能的未来。”

　　贺知洵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目光从模型移到林沐的脸上。台灯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她，她看着模型时，眼睛里有一种明亮而温柔的光彩。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有些低哑，“是很像。”

　　他没有说像什么，但林沐觉得，自己好像听懂了。

　　他们收拾好东西，再次并肩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夜晚的清华园比白天更加静谧迷人，荷塘里传来阵阵蛙鸣，空气里浮动着草木的清香。

　　“明天展示完，晚上好像有个联谊活动？”林沐想起日程安排。

　　“嗯，在紫荆操场，露天电影和自由交流。”贺知洵说，“你想去吗？”

　　“你去吗？”林沐反问。

　　贺知洵沉默了一下，说：“如果你去，我就去。”

　　这句话让林沐的心轻轻一跳。她低下头，看着两人被路灯拉长的、时而交叠的影子。

　　“那……去吧。”她说，“来了清华，总要多体验一下。”

　　“好。”

　　又走到了那个熟悉的岔路口。

　　“明天见。”林沐说。
　　“明天见。”贺知洵停下脚步，却没有立刻转身。他像是犹豫了一下，才开口，“林沐。”

　　“嗯？”

　　“今天……谢谢。”他说，夜色中，他的目光格外清晰，“不只是为了那个程序bug。”

　　林沐愣住了。她看着贺知洵，他脸上有种罕见的、近乎柔软的神情。

　　“也谢谢你，今天在陈教授面前……那么出色。”她听到自己说。

　　贺知洵很轻地笑了一下。“快去休息吧。”他说，“明天，很重要。”

　　“你也是。”

　　这一次，林沐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才转身离开。她回到宿舍，靠在门后，手轻轻按在胸口，那里，心跳的声音清晰而欢快。

　　窗外，繁星依旧。但林沐觉得，这个夏天的某些东西，已经开始不一样了。一种更加明确、更加滚烫的期待，正随着清华园的夜风，悄然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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