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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河道迷津,泼贱的水花像播种的麦籽般洒在皮划艇上。越初双臂用力划着,船桨有规律地拍打水面。
“师兄,你说那个林北,会不会带人上山找黄晶来了?刚才地上脚印那么多,没准就有他的。”
越初吸吸鼻子,“要是晚上那会儿见着了,我肯定能闻出来……”
男人收回浸在河里的手,坐正,松开拳头,专注地看着掌心的黑石。
“不对啊,他们要是来找人,怎么跑林子里去了,血迹不是在河边吗,要找也应该到河里捞啊?”
“还是说他们不是来找黄晶的?”
“那更奇怪了,一群人大半夜不睡觉跑山里干啥,团建吗?”
“难道拜神还有闭幕式,得在山里搞才行?我去,当自己是刘皇叔啊,白天没折腾够,晚上接着奏乐接着舞?精力这么旺盛的吗?”
“啧,话说回来,黄晶这孙子到底跑哪去了……”
男人抬头看了他一眼,越初收到眼神儿,一改吊儿郎当的模样,把头凑过来。
河面翻涌,水流猛地打了一个旋儿,惯性作用下他后仰了一下,手里的桨板和艇身皮面之间发出“呲啦”的摩擦声。
“我去,这一下还挺猛,幸好老子腰没毛病。”
他把上半身拉回来,稍微又往前坐了一点,低头去闻那黑石,摇头道:“还是不行,闻不出来。”
男人听罢没什么反应,也不说话,直接脱下一只手套,用石头轻触暴露出来的皮肤。
越初移开目光,过了两秒又偷偷瞄回来。
石头有瓶盖大小,非常光滑,上头残留着一层亮晶晶的水渍,薄膜般裹在表面,但当它和布满刺纹的掌面接触,圆润的边缘竟然瞬间就在皮肤上扎出一圈细小的血眼儿。手心上,渗出的血丝很快连起来,成了一个暗红色的圆环。
男人从始至终眉头也没皱一下,感觉不到痛似的,好像单纯为了确认什么。半分钟后把黑石丢回水里,重新戴上手套。
河面上云烟笼罩,越初刚还跟个喇叭似的,现在却安静下来,表情严肃许多。他欲言又止,提一口气憋回去,又提一口气又憋回去,嘴巴张了合合了张,像卡带了一样。最后,什么也没说,使劲儿划桨。
“水速足够,省点力气。”男人说道。
越初顿了一下,收敛力道,叹了口气。
“师兄,这次龙尾村的事了了之后,咱们真得回一趟白虹陵了,这样下去你身体撑不住的。”
男人薄唇微动。
越初抢着继续说道:“你要是撑不住了,那我跟我姐也不行,到时候咱们仨一起躺板板,啥事儿都别干了。”
男人默了默,表情没什么变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淡淡道:“知道了。”
看他这铜墙铁壁的样子基本就是说啥都不好使了。越初肩膀一垮,把嘴闭上。
要是越末也在就好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她最拿手。至于他么,只擅长扯皮打混,劝人是真不太会,一到这种时候就嘴笨得很。但他的想法师兄心里应该都是清楚的,既然清楚,他也根本没必要拐弯抹角,更不需要扭扭捏捏地去揣度心思,有话直说,有事就上就对了。
这些年不都是这么做的么,师兄当大脑,越末当盾,他当矛,不管发生什么,三个人一起面对准没错。
最基本的原则和底线是不变的:不顾一切,保护好师兄。
河道两岸的树木筑起高墙,柔软的藤条织起一片墨绿的帷幔,沉甸甸的褶边不断被河水沾湿。
越初看着那漂动的枝叶,忽然想起件事儿。
“对了师兄,我刚才忘了说,另一波人,就脚印乱起八糟的那波,里头好像有个女的。”
他哼了一声,“你说是不是有点怪,龙尾村不是不让女的进山么?”
话音刚落,皮划艇突然开始加速,有失控的迹象,幽眇的树林转瞬间被甩出视野,周围的景致一下开阔起来。
越初原本是背对着前进方向坐着,登时转头往后看,这一看,眼睛瞪得老大。
我靠,咋突然蹦出来一条瀑布!
他心里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与此同时,弹性十足的充气艇如同起跳加速的运动员,颠簸在湍急的水流上,连带着他们也在河道间反复跃坠。
河面像一条抖动的白绸,在距他们不到百米的地方被拦腰切断。河水在交叠的岩石间横冲直撞后失去支撑,脱缰般顺势流下。
越初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男人沉声命令道:“抓紧!”
他连忙抓住皮艇内侧的把手,开始调整呼吸。男人快速把他腰上的钩爪抽出来和越初的扣在一起,随后也牢牢抓住自己旁边的把手,肌肉绷紧。
数不清的泡沫拍在脸和身上,越初闭眼前下意识看向男人。
“闭气!”
越初点头。
皮艇从河道尽头滑了出去,在半空中停滞一瞬,然后像叶片一样轻飘飘地下坠。艇上的两个人像两粒没有重量的小石子儿,一齐掉了下去。
****
“啊!!!”
众人不要命地在黑暗里狂奔,腿都快抡冒烟了,直往隧道尽头的光线那冲。
黄荆跑在最前头,本以为摆脱隧道就安全了,没想到下一秒直接踩空,膝盖一软,跌了下去。
“黄荆!!!”
陈雨逆着光大喊,“荆”的后半节音还留在隧道口,倏的一下也没影了。
其他人眼睛都瞪直了,跑充血的脸全都被吓得煞白。
桂悬玉暗骂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先碰上吹迷魂香的树,又被虫子追,现在倒好,后头的虫子还没解决,前面又不知道是什么要命的情况。
她心跳飙升,快要把胸腔震碎。
电光火石间,想刹车已经来不及了,大家本来就是一块跑的,出去也是前后脚的事儿。
一个接着一个,他们短暂地沐浴了一下月光,然后眼前一花,腿上的劲儿被忽然下沉的地面泄得干干静净,悠悠球似的顺着意料之外的斜坡滚了下去。
山坡特别陡峭,如同一张大嘴咀嚼着他们,所有人翻得分不清头和脚,天和地。老天爷压根儿不给他们反应的机会,颠来倒去的同时,周围的枯枝杂草像一排排尖牙,在身上各处留下数不清的擦伤。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桂悬玉无暇思考,本能地用胳膊护住脑袋,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
千万别撞到树杈或石头上。
几分钟后,他们接二连三地扑到一片硬邦邦的草地上,草地的面积不过两辆面包车大小,边缘断裂。陈冲滚得最远,头朝下,半个脑袋露在边缘外,睁眼一看,大叫起来。
“啊!!!”
“救命啊!救命啊!!快拉我上去!!!”
桂悬玉离他近,伸手就能抓住他的腿,听他一叫,立马把人往上拽。还好陈冲瘦得跟辣条似的,她自己倒也拽得动。
陈冲被拉上来后,惊魂未定地喘了好久,指着差点掉下去的地方结结巴巴说道:“悬……悬崖,那边,那边是……悬崖……”
不用他说大家也看见了。
三四米外是一片狭长而幽深的黑,虚空直接和月色接壤,对面崖壁森然,尖叫和说话声撞过去都回音不断。
他们在草地上坐了很长时间,可能十分钟,可能半小时,也可能更久,才慢慢回神,眼睛重新聚焦,耳朵里却好像仍充斥着飞虫振翅的嗡嗡声。
林北倚在一个小土堆旁,从裤兜里掏出烟点上,一连猛吸了几口,再慢慢吐出来,咬牙暗骂了句“草”。
陈雨心有余悸地抬头往山坡上看,那些飞虫没追着他们飞下来,不知道跑哪去了。可能还在山坡上面,可能藏到了周围的阴影里,随时准备再次发动攻击。
如果它们这时候扑过来,那可真就是瓮中捉鳖开大餐了。
这跟前没路可逃,自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两眼一闭,直接跳下去,要么呆在原地乖乖被咬,变成吴达那样。
对了,吴达呢?
陈雨神经一紧。
“吴达呢,你们谁看见吴达了?”
林北抬手指了指旁边一块石头,吴达身体扭曲地瘫在上面,模样惨不忍睹。
他像一个被踩扁的塑料瓶,脸上早已血肉模糊。眼眶变成两个漆黑的洞,被咬烂的眼皮靠着眼周残存的肌肉挂在歪斜的眉骨下,浑身抽搐不止。
其他人在远远的位置僵着,看他不人不鬼的样子,腹部紧缩,酸水上涌,下意识捂住嘴巴。
“你们听,达子他……是不是,是不是在说话……啊?”
陈冲蜷在草地上,声音发抖。
林北皱着眉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已经没有上唇的嘴巴,发现吴达好像确实在说着什么,起身走了过去。到跟前,他身子微微倾斜,终于听清。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别来找我……你别来……”
林北抬起掐在手里的烟又吸了一口,胳膊在吴达头上挥了挥,喊了几遍他的名字。
吴达没反应,估计听不见也看不见了,只是喉头痉挛,不停地重复着那几句话。
“他说什么?”陈雨问道。
林北呼出一大团白烟,指尖的火星忽明忽灭。
“说他不想死。”
****
长夜漫漫,所有人的眼底都乌青一片,腿脚也酸痛不已。
桂悬玉把包卸在背后靠着,沉默地看着远处抽搐的吴达。
她带了急救包,里面有抗菌药和止血贴,不过量不多,本来是给自己准备的。
这种时候就是道德和利益打架的时候。
理智告诉她,不能把药给吴达。后半夜还会遇到什么危险谁都说不好,关键时刻,急救包里的东西可以保命。可是他的情况如果不赶快处理,或许真的会死,桂悬玉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能做到眼见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面前而无动于衷。
毫无疑问,她不喜欢吴达。这个人刻薄、贪婪还有点阴险,即使她和他并不很熟,也能感觉到这个人并非善类。
可桂悬玉眼前总是浮现隧道中的画面,虫子从吴达眼睛,还有嘴巴、鼻子和耳朵里飞出来的画面,这幅画面让她想起“以血养珠,珠可化龙”的传说。虽然这个说法很久之前就被人推翻,但其中到底是怎么回事没人知道。
现在可以确定的是,真正的龙漦珠并不在海里而是在山上,而且它的样子和季晚瓶留下的那张照片里珠子的样子一致。
妈妈九二年的时候为什么会来这?照片后那一行字的含义是什么?
桂悬玉不明白,而吴达没准儿是个可用的线索。
思来想去,其实无非是在给自己找合理的借口。
内心深处,桂悬玉知道自己做不到那么冷漠。她这个人就是这样,不是装圣母,只是承受不了良心的谴责。
“我先给吴达止血吧。”她走到吴达身边蹲下,掏出碘酒和纱布。
“暂时只能做一些粗糙的消毒处理,他很有可能是被昆虫或者细菌寄生了,也不知道内脏有没有受伤。咱们还是要尽快下山,送他去医院。”
“咳,咳……”
无菌敷料贴上去,吴达不受控制地发抖,他的耳朵彻底废了一只,口腔也在刚才的异变中受到损伤。
其他人没有答话,陈冲慢慢凑到她跟前,问她需不需要帮忙。林北在远处看着,点燃了不知道第几根烟。
最后只剩一点止血贴,桂悬玉都拍到了自己胳膊上,然后重新系紧背包。包前口袋半敞,被困住的飞虫扑棱翅膀撞击塑封袋,发出“噼嚓”声,桂悬玉这才想起刚刚趁乱抓了一只。
她把袋子从包扣上解下来拎到面前,透过半透明的塑料膜往里看。
陈冲搓着手里的草叶瞥了一眼,本来没在意,忽然脖子僵住,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看到了什么。他脸色乍变,“那不会是……?”
他没想到桂悬玉还留了一只在身边,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大脑一时空白,然后踉跄着往后退了好远。
“你疯了,抓它干什么?!”
其他人一激灵,看到袋子里的东西,纷纷进入防备状态。
“你们先别慌,它好像没什么攻击性。”
桂悬玉拍拍鼓起的袋子,飞虫在里面颠倒翻滚了几下。
她感觉这虫子长得有点像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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