亘青

　　正殿里灯火通明，觥筹交错，衣香鬓影。

　　沈鸾澜端坐在主位下首，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接受着一拨又一拨命妇女眷的祝贺。金玉珠宝、绫罗绸缎流水般呈到眼前，赞誉之词不绝于耳。她一一应对，举止无可挑剔，心却仿佛悬在半空，飘飘荡荡，落不到实处。

　　直到那阵熟悉爽朗的笑声传来，带着一丝风尘仆仆的气息，穿透了殿内的喧嚣。

　　她几乎是立刻抬起头，循声望去。

　　沈亦舒正从殿门口大步走来。他已换上了一身靛蓝色云纹锦袍，头戴玉冠，更衬得面如冠玉，眉目舒展。他似乎是从宫外赶回来的，肩头还沾着夜露的微潮，但笑容却一如既往地温暖明亮，瞬间驱散了沈鸾澜心头那点莫名的空茫和不安。

　　“大哥哥！”她站起身，脸上绽开毫不掩饰的、全然的欢喜，甚至下意识地向前迎了两步，“你怎么才来？”

　　语气里带着自然的嗔怪和依赖，是只有在对最亲近信任的人时才会流露的情态。

　　周围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带着各色的打量与了然。大皇子与九公主兄妹情深，宫中皆知。

　　沈亦舒几步走到她面前，很自然地伸手，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揉了揉她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顶，力道轻柔，指尖拂过那支赤金点翠鸾鸟步摇的冰凉流苏。他的笑容更深，眼底映着璀璨的烛火，也映着她盛装下愈发娇艳的容颜。

　　“有些事耽搁了。”他低声解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温柔。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从精心描绘的眉眼，到点了口脂的樱唇，再到那身象征成年的正红礼服，眼神中有欣慰，有感慨，还有一种沈鸾澜此刻无暇去深究的、更深沉的东西。

　　他收回手，从袖中取出一个扁长的紫檀木盒，递到她面前，声音压得有些低，带着一种郑重的、近乎叹息般的沙哑：

　　“生辰快乐，卿卿。”

　　他依旧唤她“卿卿”，这个私密的乳名，在此刻喧嚣的场合，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亲昵。

　　“成为大人了。”

　　最后五个字，他说得很慢，很轻，却重若千钧。仿佛不仅仅是一句祝贺，更像是一声宣告，或是一种……不舍的告别。

　　沈鸾澜接过木盒，指尖触到他微凉的指尖，心头那点漂浮感终于落了下来，被一种熟悉的、温暖的踏实感取代。她没有立刻打开盒子，只是仰着脸，对他露出一个全然信赖的、带着小女孩残余娇憨的笑容。

　　“谢谢大哥哥。”

　　这一幕，兄友妹恭，温情脉脉，落在周遭宾客眼中，自是皇室和睦的典范，引来一片低低的赞誉与欣羡。

　　无人察觉，在这光影交织、笑语喧阗的大殿角落，一道冰冷的视线，已不知凝固了多久。

　　沈瀛并未离去。

　　他不知何时又折返回来，独自隐在殿外连接回廊的一根巨大朱漆圆柱之后。这里光线昏暗，恰好将他玄色的身影与浓重的阴影融为一体，仿佛他本就是这宫殿阴影的一部分。

　　他的目光，穿透敞开的殿门和晃动的人影，精准地、死死地锁在殿中央那对相视而笑的兄妹身上。

　　他看着沈鸾澜脸上那毫无阴霾的、全然欢喜的笑容——那是对着沈亦舒时才会有的笑容。他看着沈亦舒亲昵地揉她的发顶，看着他递上礼物，看着他用那种温柔到近乎缱绻的眼神注视着她，听着他用沙哑的嗓音唤她“卿卿”。

　　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句低语，都像烧红的针，一根根，缓慢而精准地刺入他眼底，扎进心头最隐秘、最不可触碰的角落。

　　他背在身后的手，早已紧握成拳，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丝毫无法缓解胸口那股几乎要破膛而出的、冰火交织的暴戾与钝痛。

　　殿内的暖光、笑语、香风，与他周身弥漫的冰冷死寂，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的眸子，在阴影中变得异常深沉，幽暗得仿佛暴风雨前夕凝聚了所有雷霆与黑暗的海面，翻滚着骇人的漩涡。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寸寸碎裂，又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滋生，冰冷，偏执，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意味。

　　他看到她接过木盒时，指尖与沈亦舒相触的瞬间。

　　他看到她仰起脸，对沈亦舒露出的那个全无防备的、依赖的笑容。

　　“大哥哥……”

　　那声清脆的、带着欢欣的呼唤，隔着喧嚣，依旧清晰无比地钻入他的耳膜，然后化作无数细小的冰锥，狠狠刺穿他的鼓膜，钉入脑海深处。

　　曾几何时，她也曾用这样全然的欢喜唤过他“二哥哥”。

　　是什么时候开始，那声“二哥哥”变成了疏离的“二哥”？是什么时候开始，她看着他时，眼中只剩下规矩的恭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怯？

　　而沈亦舒，却能如此轻易地，拥有她毫无保留的笑容和亲近。

　　“有些事耽搁了……”

　　“生辰快乐，卿卿。成为大人了。”

　　沈亦舒那温柔沙哑的嗓音，此刻在他听来，不啻于最恶毒的嘲讽和最赤裸的挑衅。

　　成为大人了。

　　是啊，她成年了。

　　这意味着什么，沈瀛比谁都清楚。这意味着她将正式进入皇室乃至朝堂的视线，她的婚事将成为各方势力博弈的筹码，她将不再仅仅是一个可以被他藏在梅树下、用几块糖小心投喂和保护的小女孩。

　　而沈亦舒，他的好大哥，正在用最温情的方式，宣示着主权，加固着那道“只有大哥对你是最好的”的藩篱，将他，沈瀛，彻底隔绝在她世界的阳光之外。

　　黑暗在眼底疯狂蔓延，几乎要吞噬掉最后一丝理智。

　　他死死咬住后槽牙，口腔里弥漫开淡淡的铁锈味。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将那股翻涌上来的、带着腥甜气息的暴怒与不甘，强行压回胸腔深处，冻结成更坚硬的寒冰。

　　他没有动。

　　依旧隐在柱后的阴影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只有那双眼睛，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幽暗火焰，死死地盯着殿内那刺眼的一幕。

　　直到沈亦舒被几位宗室长辈唤去说话，沈鸾澜也被宸妃带着去向几位太妃敬酒，那令人窒息的对视才暂时中断。

　　沈瀛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吐出一口带着冰碴的气息。

　　他最后看了一眼殿内那个穿着正红礼服、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明艳夺目的身影，仿佛要将这一刻的她，连同她脸上那不属于他的笑容，一起刻入骨髓，融入血液。

　　然后，他转过身，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更深的夜色之中。

　　玄色的衣袍拂过冰凉的石阶，没有留下任何声响。

　　只有廊下悬挂的宫灯，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带着深秋寒意的夜风吹得剧烈摇晃，光影乱颤，在地上投下无数扭曲晃动的、如同鬼魅般的影子。

　　仿佛预示着，某些一直被压抑在冰层之下的暗流与执念，已然挣脱束缚，即将掀起无法预料的惊涛骇浪。

　　而这场始于童年梅树下一点甜味的无声守望与争夺，从她及笄的这一夜起，正式踏入了更加凶险莫测的深水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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