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

　　深秋的雨总带着一股子钻骨的凉，燕然站在教学楼的屋檐下，看着雨点砸在操场那棵孤零零的银杏树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教案夹在臂弯里，边角被雨水洇得发皱，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时，他以为是哪个学生家长的消息，掏出来却愣住了——是个陌生号码，发来的不是文字，是张照片。

　　照片里是熟悉的银杏大道，金黄的叶子铺了满地，像那年许安信里写的模样。镜头中央站着许安，穿着笔挺的西装，比记忆里成熟了许多，眉宇间的青涩被沉稳取代。他身边站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人，手里捧着一束向日葵，笑得眉眼弯弯。两人身后的红绸带写着“新婚快乐”，刺得燕然眼睛生疼。

　　没有文字，也不需要文字。这张照片本身，就是最锋利的刀，精准地捅进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他指尖冰凉，几乎握不住手机，屏幕上的画面开始晃动，像被雨水打湿的视线。旁边有学生跑过，笑着喊“燕老师好”，他扯了扯嘴角，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原来，有些人说的“不等了”，是真的会转身就奔向别人的人生。

　　那年秋天，许安寄来的最后一片银杏叶，他还夹在教案的第一页。此刻他下意识地翻开教案，干枯的叶子在指尖碎成了几片，像被揉碎的回忆。他想起许安说“每个秋天都陪你看银杏”，想起湖边那个带着血腥味的吻，想起少年掌心滚烫的温度——原来那些滚烫的誓言，最终都会被岁月冷却，变成别人婚礼上的背景板。

　　放学时，雨还没停。燕然撑着伞走在回家的路上，经过那片熟悉的湖。柳树的枝条被雨水打湿，沉甸甸地垂在水面，像他压在心底的心事。他突然想起来，许安离开前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的雨天，少年蹲在湖边，指尖划过水面，说“燕然，等我回来”。

　　那时的雨落在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像他们当时汹涌的心跳。而现在，湖面只有雨水砸出的坑洼，乱得像他此刻的呼吸。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林小满。“燕然，你看到许安的朋友圈了吗？他……”

　　“看到了。”燕然打断她，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挺好的。”

　　“你别这样……”林小满的声音带着担忧，“我知道你……”

　　“没什么知道不知道的。”他笑了笑，雨水顺着伞沿滴下来，落在他的肩膀上，冰凉刺骨，“都过去了。”

　　挂了电话，他站在湖边，看着雨幕里模糊的自己。这些年，他努力活得像个正常人，备课、上课、批改作业，周末去医院照顾生病的父亲，听母亲念叨着该找个姑娘成家。他把那本蓝色日记本锁在抽屉最深处，把许安寄来的所有信件和银杏叶收进铁盒，以为这样就能把那些汹涌的爱意和不甘，都埋进时光的尘埃里。

　　可一张照片，就轻易地让他溃不成军。

　　他想起许安婚礼照片里的向日葵，那是他从未给过许安的明亮。他的爱总是带着潮湿的阴暗，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偏执的占有，像湖底的水草，见不得光。而那个女人的笑，像向日葵一样，永远朝着阳光，那才是许安该拥有的人生。

　　雨越下越大，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燕然收起伞，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混着什么温热的液体一起滑落。他蹲在湖边，像很多年前那个失魂落魄的午后，只是这一次，再也不会有少年逆光而来，伸出带着温度的手，问他“哭什么”。

　　他从口袋里摸出那枚已经碎了边角的银杏书签，扔进湖里。碎片在水面打了个旋，很快就被雨水吞没，像从未存在过。

　　“许安，”他对着冰冷的湖面轻声说，声音被雨声打碎，散在风里，“祝你……永远光明。”

　　说完这句话，他站起身，转身离开。背影在雨幕里拉得很长，带着一种彻底的、无声的告别。

　　很多年后，燕然依然在那所学校教书。操场的银杏树长得越来越茂盛，每年秋天，金黄的叶子落满一地，他会带着学生们捡叶子做标本。有个学生拿着一片特别完整的银杏叶问他：“燕老师，您以前是不是也和谁一起捡过银杏叶呀？”

　　燕然笑了笑，摸着学生的头说：“是啊，很久很久以前了。”

　　他的抽屉里，那本蓝色日记本依旧锁着，只是钥匙早就不见了。铁盒里的银杏叶和信件，在某个搬家的午后，被他一把火烧了。灰烬被风吹散在院子里，和那棵他亲手种下的小银杏树的落叶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只是在每个下雨的深秋，他总会在深夜醒来，听着窗外的雨声，想起那个带着皂角香的少年，想起湖边那个炽热的吻，想起那句最终没能实现的“等我”。心脏会像被什么东西细细密密地扎着，不剧痛，却绵长，像雨丝一样，缠缠绕绕，贯穿了往后所有的岁月。

　　而远方的许安，大概永远不会知道，有个人用一生的时间，把那场未完成的爱恋，酿成了心底最苦的酒，在每个无人知晓的深夜，独自饮下，然后在天亮时，依旧站在阳光下，扮演着一个正常的、无懈可击的大人。

　　光最终奔向了更明亮的地方，而黑暗，永远留在了原地，守着回忆的废墟，寸步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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