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变

　　任齐礼见周苗在笑才反应过来周苗是在拿他玩笑，但那笑容似是有感染力，引得他也微不可察的勾了勾唇。

　　隔间内与楼下的吵嚷不断，走廊上却安静非常，任齐礼看着周苗的侧脸发愣，总感觉熟悉。

　　像某个冬天的正午，周渺发现将他被褥扔出客寮的同窗的被子不翼而飞时展露出的笑容——那几床被子当然不是不翼而飞，被子被任齐礼藏到了客寮的屋顶，几个少爷没有人会翻屋顶，最终没有办法，只能向周渺求助，周渺当然欣然同意，还说了几句讽刺少爷们的“玩笑话”。

　　似乎此刻如此才是周苗原本的性子，一个会将喜恶展现的、会在帮助讨厌的人时发出嘲讽的周渺，而不是一个有许多面孔的、维持着体面的怪物。

　　拇指辗过中指的指节，抚过拉弓而成的茧，眼前的周苗慢慢的被记忆中的周渺取代，他应是还恨着周渺，但看着眼前的周苗，他又不禁会去想此人是不是又受了欺负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就像年少时的周渺用蓝色遮盖住黑色瞳孔，然后用一层层握笔形成的薄茧压住重弓留在指节的厚茧，一步一步将自己包装成所谓的“周澜”；现在的周苗也只是用一层层茧子压住“周渺”，然后成为一个从来不存在的周苗。

　　现在的周苗手上还会有拉弓留下的茧子吗？

　　任齐礼低头想着，却见一只手出现在眼底，指节处的光泽与其他地方的光泽不同，是一只久握笔杆的手。

　　“任大人，白日不是说你我、加上谋春与周兄一同讨论旱情之事，怎么自己同师兄偷偷跑出来了？”

　　是段又。

　　周苗早听见了声音，见任齐礼回过神，才笑着说两人何事与他说过晚上来此还要费这般思绪。

　　…
　　隋熹让栖宴楼的管事在三楼找了间小包房，叫了壶茶，四人随意坐下，直到此时，隋熹细细打量后才发现任齐礼长的与任其乐的相似。

　　任其乐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文人，性格温吞，人长的也端庄，任齐礼与任其乐确实相像，但形容气度到相差甚远。

　　隋熹打量一圈，笑着开口道：“当年最聪慧的几个人都凑在这里了，若是再讨论不出个所以然，怕是会被贻笑大方了。”

　　周苗端着杯子轻抿一口茶水，段又也只是笑笑并未说话，任齐礼与隋熹并不相熟自是不必多说，没有人接茬，隋熹也只讪讪笑笑。

　　任璞执、段臣邈、隋谋春、周崇文。

　　此四人倒真真配得上隋熹所称的“最聪慧”，但如今摆在明面上的，天妒英才、任其乐无缘参与春闱、隋熹科举失利借家中势力去了嵘北、周澜在名义上更是下落不明，只有段又满足了当时士族中的幻想。

　　隋熹自觉无趣，端起茶杯又像烫手山芋般放下，指尖轻触耳垂叶片状的珥珰，许久才开口道：“嵘北旱情年年如此，今年较往年更为严重，陛下却召我入京，现今嵘北之事尚无人管理，这几日再不讨论出个结果……”

　　隋熹说完，勉强笑笑，没往下说，在座几人都是聪明人，哪用点明？山关郡是嵘北要郡，赶着旱情时无人主持大局，若是再不讨论个所以然放隋熹与郁林郡刺史回去，百姓怕是会闹起来，到时便是内忧外患，怕是会加重嵘北道的负担。

　　如今嵘北道就像一张被水浸透的薄纸，太容易破碎了。

　　“若是山关郡再无人管辖，山北怕是会乱，谋春着急是应该的，但想今晚便讨论个所以然出来，将我与这位任护军一同叫来怕是不太可行吧。”周苗的语句像箭一般射入寂静的四方桌，箭头直冲任齐礼。

　　“你我二人只是方案不同，又非——”任齐礼着急出声，又被周苗打断。

　　“征兵、加强防守，这些太过激进，若是将这样的诏书下达到嵘北，如何能服众？护军在嵘北确有威信，可难道要在圣旨上加上护军的名字？恕下官直言，护军如此行事，是生怕自己活长了、生怕陛下不怀疑自己。”

　　这件事本就不算难事，只是因为两人观念不同，在朝堂上争执许久才始终没个结果，今夜段又与隋熹叫两人里，与其说是要商讨出个所以然，倒不如说是为了调解两人的关系。

　　可能是方才在窗边受了些风的缘故，周苗的声音有些哑，但话锋尖锐，任齐礼不解，明明方才在廊中还对自己和颜悦色的周苗怎么忽的在桌上便变了，再一想来，怕是因为将隋熹和段又都当成“外人”，又想着自己再朝上的行为，才会再套上一副皮囊，不知是怎样的情绪漫上心头，勾的任齐礼嘴角向上翘。

　　“但如今来看，不在边境加强，便是将旱灾解决也难以保住嵘北。”段又见两人沉默，一手轻轻晃着茶杯一手撑着脸，垂眸说道，又抬眼看任齐礼，“任大人您前日在朝上说边军每月月粮尚不及一石，此话可属实？”

　　任齐礼又严肃起来，轻轻的点点头，便又听段又道：“璞貌，你也算我与崇文看着长大的，应是了解我与他的脾性，谋春到书院时我以至国子监，但我也曾听老师说，他在治国上有一番自己的见解，我们三人虽是文臣，但你该信得过我们的。”

　　任齐礼没有回答，不知道是否听进去了话，段又轻轻叹息一声，与隋熹、周苗道：“幼枝在朝上所提开仓放粮实为良计，户部侍郎也认为可行，边军方面……”

　　段又不了解边军的情况，往年应是从军户中调出适龄的壮丁，与月粮一同送到离康郡去，今年流民频增，户籍全被打乱，从百姓中调出人倒成了一件麻烦事。

　　“以郡为单位，从嵘南各道抽取护城军，送到嵘北，加强嵘北护城军精锐兵器数目，这样如何？”段又刚停下，隋熹便接过话，询问般朝向任齐礼与周苗二人，就见任齐礼点点头于是又叫周苗，“周哥？”

　　背对着门，周苗正垂眸看茶叶起伏，轻轻咳嗽一声，有些哑：“雏南怕是调不出兵马。”

　　“为何？”隋熹轻问，不见周苗回答，便又问一遍。

　　任齐礼也在看周苗，一时间，屋内目光集聚在周苗身上，周苗缓缓转头，冲门外唤一声，一道身影自门外而进，众人定睛才看清那人，那人段又见过，不禁皱眉。

　　周苗转身，抬眼看着那人道道：“没看出来，三公子平日学书不怎么样，偷听倒是一把好手。”

　　…
　　周芽受邀时诚惶诚恐，以为等待许久的机遇终于到来，定是不可能拒绝，可怜官职不高，只能坐在后排的靠门，别说被权贵们看见，就是冷暖都不是自己能把控的，怎么都坐不住，于是见周苗出门，自己便随着出了包厢，下楼坐在三楼的大厅里看着周苗。

　　方才他见周苗与朝堂新贵关系颇好，又见隋熹先下楼又让人开了间小间邀两人一同去坐，便想换到门前的桌前听听四人谈论了些什么。

　　“私议朝事，周苗你有几个脑袋够砍得！”四人齐刷刷的看着自己，周芽似是总算在今晚找到了压过周苗的机会，又似怕惊动外面大厅中的客人，于是指着周苗低声道出，见周苗起身，看着自己，又轻咬牙关，脱口道，“还有，你根本不是父亲的孩子吧？”

　　周苗脸上闪过一丝诧异，这样转瞬即逝的神情被周芽捕捉到，便被理解为心虚，于是歪嘴笑出来，轻声道：“以前你德行不正，看在父亲说‘家丑不可外扬’都被你避过去了，如今有这么多位大人在，我看你还如何抵赖。”

　　周苗“啧”一声，周芽见他皱起眉，正欲说话，便听周苗开口道：“周薪贵，方才我们的谈话你听了多少？”

　　“崇文你看你这问的便不对了，这小兄弟既然知道了你不是周家的人，那直接问问他想不想活命就是了，哪里用问听了多少？”段又也起身，两人的影子拢着周芽，周芽似乎还听见周苗右手边出来了抽刀的声音。

　　方才周芽怕旁人听见便将房门闭紧，如今这门再想开这门怕是难开了，于是咽口唾沫问周苗究竟是谁。

　　“周薪贵啊周薪贵，我还以为你脑子终于灵光回，没想到还是个傻的。”周苗向前一步，抱臂轻道，“现今重要的不是我是谁啊，重要的是，要是让他人知晓了我不是周苗，日后再传进陛下耳中，你们一家人的脑袋怕是都不会在脖子上挂着了。”

　　周苗说完，见周芽整个人贴在门上，又挑眉：“害怕了？那便让你走的明白些。”

　　周苗凑在周芽耳边淡淡道：“你与我一般大，方才咱们小段大人也叫过我的表字，你该听过我周崇文的名号啊。”

　　周芽又吞口口水，紧扒着门，便听被周苗挡在身后的青年笑出声来：“周二哥，你吓他作甚？知道咱们之间的秘密了，杀了便是啊，你说是吧阿礼？”

　　于是周芽又将目光放在那位新贵上，只见那位新贵虽然仍坐着，但身体紧绷，一手把刀，一手拿着茶杯，并不回应。

　　周芽腿上一软，慌忙转身，推门跑出门去，周苗舔舔后槽牙，上前关门，又嗤笑一声：“我当他是什么壮士呢，结果还是个软货，咱们继续。”

　　段又已然坐下，眼中含笑的看着周苗道：“我当幼枝为官后便不会玩笑了呢，结果还是那性子。”

　　周苗轻轻“嗯”一声，上扬着，听得出那人心情不错，任齐礼开口道：“你就不怕——呃，他叫什么？”

　　“任大人都不知那人叫什么，还怕他将此事禀告陛下不成？”段又为自己添满茶水，又为任齐礼添茶，“只要不在朝堂之上将此事点出，到时候陛下真问下来幼枝就装不知道，这事便算过去了。”

　　“好了，谈正事。”周苗吹着热茶，轻轻抿了一口，“雏南地区如今战事频发，从雏南调兵怕是会加剧南岭那边的气势，万万不可，从嵘南雏北各郡与户部整理出的军户中征兵，再增加边境军队粮食储备及精锐兵器，在派户部去统计灾民，军户按人，每人一石粮，其余农、工、商，便按人头，按规章给予补助，这样如何？”

　　这样的方案已是现今可调出最多兵马的方法，段又与隋熹自是同意，过一会便见任齐礼也点点头，四人达成一致。

　　“明日上朝，谁说？”隋熹觉得有些闷热，转身开窗，又道，“今日阿兄与隋圻那老东西撕破了脸皮，明日我上奏他定会顶我，此事拖不得了，三位仁兄必须有一人承担此任。”

　　隋熹说的诚恳，周苗浅浅思考片刻道出一句“我明日休沐”，桌上更安静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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