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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演
维也纳的金色大厅灯光未熄,温姝辞的指尖还残留着松香与汗水混合的黏腻感。她避开后台涌来的祝贺人群,径直走进化妆间,将那把十八世纪的古董琴小心翼翼地放进琴盒。
丝绒衬里蹭过指腹时,她忽然想起沈淮晏碾碎红玫瑰的那只手——同样的骨节分明,却藏着截然不同的偏执。
“需要帮忙吗?”温劲野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手里拿着件驼色羊绒披肩,是出发前特意让人在巴黎定制的,“夜里凉,披上吧。”
温姝辞没回头,只是用琴弓轻轻敲了敲琴盒锁扣:“不用了,我自己可以。”镜子里映出他含笑的眼,眼角那颗痣在暖光里泛着浅褐色,像滴落在宣纸上的茶渍。
回巴黎的航班是凌晨四点的。温姝辞靠在舷窗上看云层翻涌,月光漫过机翼时,她听见身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温劲野睡着了,眉头微蹙,褪去平日的温润,倒显出几分少年气的倔强。
她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说他小时候在乡下养过一只跛脚的流浪猫,后来猫被邻村的孩子打死,他抱着猫尸在晒谷场坐了整夜。
那时她只当是长辈们编排的温情戏码,此刻看着他眼下淡淡的青黑,却莫名想起马赛那桩悬而未决的“意外”。
公寓的百叶窗积了层薄灰。温姝辞拉开时,晨光正淌过圣心大教堂的圆顶,将广场上的白鸽染成金红色。
书桌上摆着只素白的瓷瓶,里面插着几支新鲜的铃兰,是温劲野让人每天更换的。她伸手碰了碰花瓣,指尖刚沾到露水,就听见身后传来轻响。
“醒了?”温劲野穿着米白色家居服,袖口松松挽着,“厨房炖了南瓜粥,你昨天没怎么吃东西。”
她转身往卧室走,经过他身边时,他忽然伸手替她拂去肩上的落灰:“下周里昂有场室内乐演出,主办方说想让你和大提琴家杜邦合作《天鹅之死》。”
指尖擦过她锁骨时,他的声音低了半分,“我看了乐谱,很适合你。”
温姝辞猛地侧身避开,琴盒撞在门框上发出闷响:“我的行程让助理对接就好。”
他看着她泛红的耳根,忽然低笑出声:“小时候你总爱抢我的小提琴练,说要比我先拉会《小星星》。现在怎么反倒躲着我了?”
“小时候的事记不清了。”她拉开卧室门,将那句“我们本就不熟”咽了回去。关门前,她看见他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铃兰,指尖轻轻捏着花瓣旋转,像在把玩一枚易碎的宝石。
里昂的演出场地在一座中世纪修道院的地窖里。潮湿的石壁上爬满常春藤,月光透过彩色玻璃窗漫进来时,温姝辞总觉得琴弦在发烫。杜邦是位年过六旬的法国老人,手指关节因为常年练琴有些变形,却能把大提琴拉出天鹅临终前的哀鸣。
“你的弓法太急了。”排练间隙,老人用带着普罗旺斯口音的法语说,“像在追逐什么,又像在躲避什么。”他指了指她的手腕,“放松些,让琴弓自己说话。”
温姝辞低头调弦时,看见温劲野站在拱门外打电话,侧脸在树影里明明灭灭。他似乎在说中文,语气比平日冷硬些,偶尔蹦出几个法语单词,像是在争执什么。风吹过地窖入口的铁栅栏,发出类似琴弦震颤的嗡鸣。
演出前一天,温姝辞在化妆间收到个匿名包裹。拆开时,里面掉出半枚生锈的铜制小提琴弱音器,上面刻着朵残缺的铃兰。
她的指尖猛地收紧——这是她十五岁时送给沈淮晏的生日礼物,后来被他摔在琴房的地砖上,碎成了两半。
“怎么了?”温劲野推门进来,看见她攥着那半枚弱音器,脸色瞬间沉了沉,“哪里来的?”
“不知道。”她把东西塞进化妆包最底层,拉链拉到一半时,忽然想起机场那天他泼在沈淮晏身上的热可可,褐色的液体在黑色冲锋衣上绽开的形状,像极了此刻掌心的锈迹。
《天鹅之死》的终章响起时,温姝辞看见第一排坐着个熟悉的身影。沈淮晏穿着黑色西装,领口别着支黑色玫瑰,在满场金发碧眼的观众里,像块突兀的墨渍。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她的琴弓上,像在丈量着什么。
谢幕时,杜邦忽然握住她的手,用中文轻声说:“那个穿黑西装的先生,刚才问我能不能把你的琴弓卖给他。”老人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了然,“他说愿意出十倍的价钱。”
温姝辞的手指猛地一颤,琴弓差点从掌心滑落。
回巴黎的高铁上,温劲野一直在处理文件。车过第戎时,他忽然合上电脑:“沈淮晏在里昂的分公司最近在竞标一块地,和我旗下的公司撞了。”他看着窗外掠过的葡萄园,语气轻得像在说天气,“他大概是来示威的。”
她没接话,只是数着腕间的银镯子——这是温劲野上个月在跳蚤市场淘来的老物件,内侧刻着模糊的“平安”二字。他当时笑着说:“戴着吧,总比某些人的红玫瑰吉利。”
公寓楼下的咖啡馆换了新的招牌。温姝辞练琴到深夜,下楼买热可可时,看见沈淮晏坐在靠窗的位置。他面前摆着杯冷掉的拿铁,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画面里是她在维也纳演出的视频。
“好久不见,温小姐。”他抬头时,眼底的红血丝比三个月前更重了些,“听说你最近很喜欢拉《天鹅之死》?”
她转身要走,却被他拽住手腕。他的指腹带着烟草和咖啡混合的气息,烫得她几乎要甩开:“温劲野没告诉你吗?马赛那个设计师,是我姑姑的学生。”他凑近她耳边,声音淬着冰,“他……摔下去那天,监控正好拍到温劲野在脚手架下面抽烟。”
玻璃门被推开,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温劲野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她的披肩:“沈总深夜约我表妹喝咖啡,不怕传出去影响沈氏的股价?”他走上前,不动声色地隔开两人,指尖在她手腕上轻轻一碰,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宣示什么。
沈淮晏笑了笑,起身时故意撞了温劲野一下:“听说温先生最近在和意大利人谈合作?小心点,他们可比我懂规矩。”
温姝辞看着沈淮晏消失在街角的背影,忽然想起许挽悦发来的消息,说姜辞的舅舅在监狱里突发脑溢血,至今还在ICU躺着。晚风卷着咖啡香漫过来,她忽然觉得那把古董琴的琴身,凉得像块墓碑。
接下来的半年,温姝辞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耗在了比赛和演出上。从尼斯的滨海音乐节到图卢兹的室内乐大赛,她的名字开始频繁出现在欧洲古典乐的评论版面上。有记者形容她的演奏像“被月光浸泡过的刀锋”,温柔里藏着决绝。
温劲野始终跟在她身边,替她挡掉难缠的媒体,在她练琴到指尖出血时递上创可贴,偶尔会在庆功宴上故意说些暧昧的话。
“小辞今天穿这条裙子很美。”在波尔多的酒庄晚宴上,他举着红酒杯,目光扫过她露背的礼服,“不过还是比不上小时候穿公主裙的样子。”
周围响起善意的哄笑,温姝辞握着刀叉的手紧了紧,切牛排的力道大得差点割破盘子。
“听说温先生是第一次来波尔多?”酒庄主人是位胖老头,笑着举杯,“我们这里的红酒,要配美人喝才够味。”
温劲野的目光落在她泛红的耳垂上:“我倒是觉得,美人该配更烈的酒。”他示意侍者开一瓶1982年的拉菲,“就像我这位表妹,看着温顺,骨子里却比谁都倔。”
温姝辞猛地站起身,餐巾落在地上:“我去下洗手间。”
走廊的尽头是间空置的酒窖,橡木桶散发着发酵的甜香。她刚要拿出手机,就被人从身后按住肩膀。温劲野的呼吸喷在她颈窝,带着红酒的醇香:“生气了?”
“温劲野,”她挣开他的手,声音冷得像冰,“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靠在酒桶上,指尖转着那枚银表:“你说呢?”月光从气窗漫进来,在他眼底投下细碎的光斑,“小时候你掉进池塘,是我跳下去把你捞上来的。你发着高烧说胡话,喊的却是沈淮晏的名字。”
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痣在阴影里若隐若现,“现在你倒是躲着我了。”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她转身要走,却被他拽进怀里。橡木桶被撞得发出闷响,她的侧脸贴在他胸口,听见他剧烈的心跳,像要挣脱肋骨的束缚。
“对我来说不是。”他的声音低得像叹息,“小辞,我等了你很多年。”
温姝辞的指甲掐进他的后背,琴盒的金属锁扣硌得她掌心生疼。她忽然想起沈淮晏在机场说的话,想起马赛脚手架上的阴影,想起父亲递温水时避开的目光——这些碎片像失控的音符,在她脑海里冲撞出刺耳的杂音。
“放开我。”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明天还要去里昂参加比赛。”
他松开手时,眼底的温润碎成了冰碴:“好。
回到公寓时,书桌上的铃兰开得正盛。温姝辞把自己关在琴房,拉了整夜的《野蜂飞舞》。弓法凌厉如刀,琴弦在指尖震颤出尖锐的声响,像是在切割着什么。
天快亮时,她忽然停了下来,看着琴盒里那把古董琴——这把琴的前主人,是位在二战中失去所有亲人的犹太小提琴家。
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是许挽悦发来的视频。画面里,沈淮晏站在温家老宅的灵堂前,手里举着份文件,对着镜头冷笑:“温劲野,你不是想认祖归宗吗?我把你妈当年被赶出门的证据,贴满整个温家巷怎么样?”
视频的背景音里,有瓷器破碎的脆响,还有女人尖利的哭喊。温姝辞盯着屏幕上沈淮晏猩红的眼,忽然想起他碾碎的那朵红玫瑰,想起他摔碎的那半枚弱音器——原来有些人的偏执,从来都不是突然发作的。
琴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温劲野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得像张纸:“明天的比赛,我让助理帮你取消了。”
“为什么?”她的声音很轻。
“爷爷去世了。”他递给她一张机票,指尖在发抖,“我们得回去一趟。”
温姝辞看着机票上的日期,忽然发现明天是她的生日。去年的今天,沈淮晏把她堵在琴房,手里拿着把崭新的小提琴,说要送她去巴黎最好的音乐学院。那时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像极了此刻温劲野眼底的破碎。
“好。”她拿起琴盒,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说温劲野小时候抱着死猫在晒谷场坐了整夜。原来有些人的温柔,从来都藏着不为人知的伤痕。
去机场的路上,车窗外的梧桐叶落了满地。温劲野忽然开口:“马赛的那个设计师,是我母亲的学生。”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他摔下去那天,我确实在脚手架下面。”
温姝辞转头看他,发现他的手指在膝盖上蜷缩成拳,指节泛白。
“他偷了我母亲的设计稿,还把她的药换了。”他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我只是想问问他,为什么要逼死我妈。”
车在红灯前停下,温劲野忽然转过头,眼底的冰碴里掺了丝恳求:“小辞,信我一次,好不好?”
温姝辞看着他眼角的痣,忽然想起那只被打死的流浪猫,想起他在酒窖里剧烈的心跳。这些碎片像散落的音符,在她心底拼凑出段残缺的旋律,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和弦。
飞机起飞时,她把脸贴在舷窗上。云层之下,巴黎的屋顶像片灰色的海洋,圣心大教堂的圆顶在晨光里闪着微光。
她忽然想起温劲野说过的露天剧场,说那里的弦乐四重奏,总能让人想起年少时的夏天。
只是那时她还不知道,有些旋律一旦开始,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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