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中剑

作者:潼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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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2 章


      打记事起,齐协眼中的京城就是殿门将掩未掩间,露出的那一方不规则的天空,以及那块乌泱泱的天下面,坐着的疯疯癫癫的母亲。她总是靠着殿门口那根柱子独自絮叨:“我道那日是睡在榻上,原来竟睡在了火坑里。”

      偶尔清醒时,她会将儿子抱在腿上,指着天边悬挂的太阳,说起她家乡近日落时分的天空:“那是一片干净的白,中间夹着一抹天青而后渐变为水碧。”

      “都是清透的色儿,比这儿的天清透。”

      念叨过半年,她脑子中最后一抹清醒也渐渐淡化成了白茫茫一片。彻底疯颠后见齐协就不是见儿子而像是见仇人,动辄赌咒打骂。

      一日齐协实在饿不住了向母亲讨些东西吃。她将脸埋在碗里舔着粥,听见他的声音抬起头来将米粒和唾沫一起喷到他脸上骂道:“我道你是真金不怕火炼,你却只是那火坑里的炭,烧得好旺一团火!”说着就将剩下那点粥倒在他头上,咯咯狞笑起来鼓着掌说:“嘿嘿嘿盖上了白花花你就烧不起来啦。”

      眼见她疯得彻底,陛下意欲赐她一杯毒酒了结,可还没等他下旨她就自己咬断舌头咽了气。宫里一时流言四起,说谢仪人是在生下齐协后才日益疯癫的,可见这孩子是个煞星,难怪陛下不喜欢他。

      他不明不白被当作是祸害,平日里只得蹲在皇城最偏僻的那间宫殿,独自看着殿门将掩未掩间露出的那一方不规则的天空。偶尔出了殿门也只能低着头走路,直至去往南疆那天他也未敢抬起头。

      也就是今日才将这京城的天看全乎了,果然不见那天青也不见那水碧,没甚特别。

      儿子久别回京,齐琮却只派了一小太监前来迎接。那小太监看着恭王骑在马上头高高仰起望着天,还以为是刻意给他摆架子,内心一阵不快,故意抬高嗓门喊道:“可小心扭着您脖子!”

      齐协像是没听到似的,依然自顾自望天,小太监见状白眼直要翻到天上去。

      行至宫城齐协下了马,小太监领着他去见陛下,一路上本是默默无语临到头他却冷不防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身后那木头一样的人突然开口把小太监吓了一跳,停下脚步应道:“小人叫小敬子。”随后久久不见齐协再言,他便继续带路,却越发觉得后背阴气渐长,好不唬人。

      终于将这煞星带到宸宣殿外,禀了徐公公,这差事就算办妥了。小敬子逃也似地离开,走时却始终觉得有一缕阴气缠绕,心中慌张差点没摔个狗啃泥。

      “恭王殿下,请吧。”徐应笑眯眯地躬身作出“请”的姿势。齐协跨过门栏走进殿中。

      宸宣殿这门槛他跨了十余年方才跨过,如今真不知与父皇算是重逢还是初见?

      齐协低头垂眼,跪下道:“儿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听得头顶幽幽传来一声:“起来吧。”他这才抬起头,第一次看清父皇的模样。

      儿时模糊望见的几眼,他匍匐于地,齐琮高高坐于轿辇上,在众人簇拥下看不清脸,只有一记眼神精准地穿过人群把他贬到土里去。

      如今却不见当年威武,只见一瘦削老头,穿着件狐皮大氅,手里端着手炉,面前烤着火。老头皮包骨头完全撑不起宽大的衣袍,坐在那里就像根细长木杆,上面胡乱挂着堆绸缎,压得木杆弯曲下来。

      他浑身皮紧贴着骨头,唯独脸上的面皮松垮,两颊直往下坠,额头上的皮一层层垒起快垮到鼻头,眼睛藏在当中险些看不见。

      “这便是天子吗。”齐协在心里不谑地冷哼。

      纵使双眼快被遮盖不见,那道细小的缝里还是挣扎着射出对齐协的厌恶来。齐琮看着眼前的少年,白嫩精致的脸上透露出他不曾有过的康健的红晕,那碧清的双目不断提醒他多年前色令智昏的一晚。真叫人恶心。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齐协说:“你在南疆做得不错。”

      他一人一骑杀入敌军帐内,砍下苔族大将军旭答的头颅,又独自深入王帐,将头颅摆在谈判桌前,让苔族王甘心向大靖臣服。而这种种也只换来一句“不错”。

      说是不错语气却无半分赞赏意味,接着齐琮又质问他道:“朕当初派你去南疆,给你的差事是何?”

      “负责军队间战备运送,不得干涉前线事宜。”

      “那你是怎么做的?”

      齐协猜想,陛下语气虽严厉却不是意在追责越职之事,而是要他摆明态度,于是恭敬答道:“为臣者自是要替君上分忧,苔族屡犯南疆,使边疆百姓不得安生。陛下爱民如子想来也为此事烦忧,陛下忧心臣自是忧心百倍,故而才擅自越职斩首苔贼,还请陛下责罚。”说着便应声跪地。

      皇帝听这话心里还算满意,方才对齐协的厌烦消了些许却觉得他还是跪着好,于是懒得让他起身,就这样俯视着他说:“如此说来朕罚你不得还该赏你。朕就赐你大理寺少卿一职,连同城东那处空着的宅子也一并赐给你,谢恩吧。”

      本就厌恶成习又怎会突然唤起父子亲情,两人之间自然无多余话说。

      齐协叩首谢过皇恩,躬身退下。徐应派人领他到府上,陛下赐他的宅子原是赵监事的住所,赵监事膝下无子,前年与夫人双双病故后这处宅子就空了出来。如今潦草打扫过一回,也可勉强住下。

      齐协先将厨房修缮一番,夜色爬上天幕,他便借着手边食材炖起汤来。火候未到,他就先去院子周围巡查一圈,看看有无方便杀手潜入的缺口。

      正检查一处角落时,突然头顶砖瓦传来微响,齐协握刀的手一紧俯身藏在阴影中。当他借着月光看清来者何人后,警惕顿消,站起身抱着手饶有兴趣地问:“姑娘好身手,不知深夜前来是为何事?”

      林雨薇一条腿刚翻进来便听见有人问话,知道自己这是被发现了也懒得躲闪,确认院外无人后,理不直气也壮地将另一条腿也翻过来坐在檐上。

      出声之人站在檐下阴影处,她看不清脸。不过这个点在府内鬼鬼祟祟还敢出声质问她的,想来不会是小厮,于是她大胆一猜:“可是恭王殿下?”

      “正是,姑娘可是林家三小姐?”

      看来恭王已看过自己画像,林雨薇低头不语就当是默认了。

      互认过身份,他随即上前一步,任由银辉撒在身上,她看清了眼前人的容貌不由吃了一惊:“你不是那日在客栈晕倒的士兵吗?”

      齐协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当日他撒了谎,如今同样理不直气也壮地承认道:“是,你先下来,上面风大。”

      林雨薇利索地跳下来,齐协往后一闪似是早已知晓她动作,给她留出片降落的空地来,待她下来后又刚好能和她并排而行。

      一时间他们都默契地不说话,也不知是林雨薇先解释为何夜翻皇子院墙,还是齐协先解释为何假扮剿匪士兵。

      还是林雨薇理不直气更壮一点,也不管自己刚被抓个正着,便道:“你先说。”

      齐协倒也不争先后,开始一五一十解释:“那日我说有奸人埋伏,这奸人指的便是太子的人。禁军左领魏子都姑娘认识吧?”

      可太认识了,林雨薇沉默着点点头。

      “他父亲魏然,在南疆有一旧部叫钟敬,魏子都投靠太子后他也入了太子麾下。他虽官职不大,但职涉南疆与京城间货物运送等事宜,途中驿站多有他的人手,于是在我回京路上设下埋伏。”

      “所以那日你是被他的人所伤?”

      “是,除此之外,来杀我的刺客中还有左领禁军的人。”

      “皇后也参与其中?”

      齐协点点头,有些无奈地说:“若是只一个钟敬便罢,可这事闹大了要把皇后、太子都牵扯进来,现在还不是时候。”

      林雨薇明白这些事在暗地里也就算了,若真搬到台面上双方撕破了脸,最后还是恭王吃亏。

      姐姐的死让她看清,太子皇后作恶多端,背后离不开陛下的纵容。真要捅破了看似让他们受罚,实则也是在挑陛下的逆鳞。恭王刚刚回京,还是莫要太张扬,韬光养晦的好。

      又是一阵沉默,齐协正想着如何开口,不料林雨薇先说话了:“你有什么要问的吗?”

      “为何不走正门进来?”

      “走正门定是小厮迎门,仆从搀扶以彰显殿下的礼节,太麻烦,况且太子的人说不定也盯着。我是来与您说正事的,不是坐在厅堂里吃茶的,故而唐突了。”

      “不唐突,姑娘幼时便是这般气慨,齐某佩服。”

      她知道这是在说那次宫宴之事,一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装作不经意地一踢旁边的石子,看它一路颠簸滚到枯草丛中去。

      从前她还觉得这是仗义出手英勇解围,可如今想想,这未免不是自己摆架子装英雄,深感自己轻狂鲁莽,有些不自在地说:“你还记得?”

      他怎么会不记得呢。

      当日,她冲过来,一抬手一垫脚,抓住那首领太监的耳朵不松手。这是人生第一次有人为自己出头,为一个煞星出头。

      但她不知道,宫中之事不是挥挥手拍拍土,发生了,就过了的。

      她倒是轻巧地跑开了,可没想过此举会招来那太监怎样的报复,她离宫后的许多个日夜里,他是如何变本加厉地羞辱他。这当中,未必没有皇后的指使。这当中,父皇也未必毫不知情。

      可是所有人都轻巧地跑开了,只有他困在原地。

      所以往后的很多年里,他身去了南疆心却还留在那日的宫廊,想着那个像蝴蝶一样轻盈的姑娘,在他指间短暂地停留片刻,然后就飞走了。丝毫不管自己的停留曾掀起多大风浪。

      多么美好又恶毒的姑娘。

      所以他怎么会忘呢?

      他把那些麻烦事一应省了,只是笑着说:“当然,姑娘襄助之恩,没齿难忘。”

      一提到襄助二字,她便想起了那日客栈一遇,更加有些发窘。毕竟当日她是要逃婚来着,逃婚的对象嘛……

      突然脑筋一回转又想到世间之事怎会如此凑巧,那日追杀是真,可客栈一遇说不定是某人刻意安排。

      她犹疑地看向他,那双澄澈的双目里泂泂流露出对她的感激之情,可这汪清泉下一定还隐藏着什么。

      反正细究起来他们都各怀鬼胎,于是默契地闭口不再提此事。

      她说起正事:“你既已回京,又非平庸之辈,不会对皇位毫无指望吧?”

      这话问得够直接,省去了许多弯弯绕绕,好不爽快。他终于知晓为何她正门不走偏要翻墙进来。

      于是他干脆承认:“我若不争就只能任人鱼肉。”

      “那就去争,东宫如今那位,本就不配这位置。”

      也就是在深夜才容得下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他们双目相对,只可惜此时没有酒两碗,刀一柄,不能饮酒摔碗,歃血为盟。

      “陛下迟迟不下旨赐婚,我猜他或许已有反悔之意。五日后宫宴,趁群臣皆在我会当面请旨,只有你我成婚父亲他才会甘愿支持你。”

      “好。”

      他们绕着院墙隔着一个肩膀边走边谈,正巧走到一块月光眷顾不及之处,齐协的身影再次匿进黑暗中,看不清他此时的神情。

      林雨薇接着说:“你有心上人吗?若有,我们婚前就将和离书写好,我再当面向她赔礼,说清楚咱们只是共事一番,事成之后好聚好散……”

      还没等她说完齐协便打断她:“没有。”他顿了顿问道:“你呢?”

      “我也没有。”

      过去她确实有个心上人,不过现在她已经把他从心上完全抹除,只当他是死了。

      事已说毕,也无需多留,各自把秘密揣进肠子,今夜就当她没来过。

      她正准备照原路翻出去,还没等她使劲齐协便叫住了她:“你我已成同盟,本该摔罐痛饮一番,可惜现下没有酒,但我刚熬了牛肉汤,姑娘要不吃碗消夜再走?”

      自姐姐走后她一直无心饮食,肚中空得跟那旅人的钱囊一样但就是吃不下东西,她本想拒绝可齐协又抢先一步。

      “将来便是同生共死,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还望赏脸。”

      如此说来确实也不好拂了盛情,于是她收回迈开去的腿,礼貌点头一笑:“那就多谢了。”

      随他走进厨房,大锅揭开,汤汁黏着香气朝她扑来,曾有云:闻声识人,如今也可闻香识味。

      “殿下好手艺,这真是你自己做的?”

      齐协一边盛出一碗汤端给她,一边说:“当然,投毒可是最难防之事,饮食之事最好亲为。”

      接着也给自己盛上一碗,轻抿一口:“嗯,时候到了。”这足足熬了一个时辰的肉汤果然滴滴都浸入肉香,刚想问她觉得如何,便见她还端着碗,也端着疑心,随即大喝一口:“放心,无毒,就不请你到厅堂坐了,便就在这锅边用了。”

      “嗯,正好方便。”见他已喝下一大口,林雨薇也放心下来。他俩搬来两张木凳,坐在锅边,恰好门没关,依稀可见屋外撒进来的月光。

      这厨房设得巧妙,若是把这屋顶掀开,或许月圆之日还可见月亮投在这口大锅里,也算是水中捞月。她轻抿一口汤汁,顿觉这恭王也还算个行家。

      只是伤痛郁结在怀她还是不太吃得下,于是端着碗像品茶似的不时抿上两口,却见齐协已痛快吃了两碗,正欲舀第三碗。

      “你晚膳未用好吗?”她看着他像是饿了一整天的样子,便猜许是他入宫一趟无人留着用膳,到了此时才顾上自己肚子。

      “我一向是此时用膳。”

      “啊?”

      他又喝下一大口汤,也不管那汤刚出锅还未放凉,滚烫的汤汁流过喉咙,嘴里火烧似的痛他却觉得舒坦。

      他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幼时在宫中,总有太监宫女仗势欺人,送来那点稀粥不是被他们抢去倒掉就是泼我身上。也就是服侍母亲那位老嬷嬷看我可怜,白日留些吃食,晚上偷来给我,这才勉强度日,久而久之也就惯了这个时辰用膳。”

      看他轻描淡写地谈及过往,林雨薇顿觉手中这碗汤颇有些重量,今日若不喝完实在愧对于他。喝到口中又品出同一份愤恨来,太监宫女们仗的是谁的势?无非还是那几位。仇恨的对象一致,往后的盟约才更坚固。

      “干了!”说着她就双手端碗朝向齐协,他也端起碗和她轻碰了一下,随即夹起一块牛肉,不消嚼就就着一大口汤咽下去。

      吃饭对他来说真可谓是乐事一桩,汤能稳稳当当地盛在碗里,肉能用箸夹起来,而不是像以前汤被浇在地上,几小块肉在地上被踩成肉沫,他饿得快晕过去只得爬到地上舔着吃。他珍惜每一顿饭,他用安稳吃过几顿饭来计量自己过往的人生。

      如今他也珍惜,月光下陪着他安稳吃饭的人。

      纵使明日又千人仇,万人恨,风里刮刀子,今晚也要先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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