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归

作者:书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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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2 章



      这场雨持续了一夜,天快亮时才停了。
      春雨就是这样,不像夏天的雨那么忽来忽走,也不像秋雨缠绵不去,更不似冬雨湿濡濡冷凄凄,春雨是太阳虔诚的信徒,将大地洗净一空,为阳光普照供奉一份干净清新的面孔。
      所以春雨后,太阳就从东山潇潇洒洒地现了身,把全身的光芒不管不顾地洒下来,它似乎知道这个时候的人们是喜爱看见它的,所以它的笑脸便格外醒目。
      宋翾醒得很早,似乎雨一停就醒了,醒了后就坐在支出的帆杆一端等日出,他对春天的脾气很了解,知道这个时候有日出。
      萧慕蔺看见他时,峰顶的日头正露出半张脸,那么高的帆叶,在风中还有些飘荡,他一条腿屈膝着,一条腿垂着,衣角在风中摇摆着,以金环束着的发尾也潇洒地随风飘着,他的周身所有物什似乎都是动的,但他人是定的,窄韧的腰连着宽薄的肩撑着昂扬的头,晨曦从侧面铺来,映着他苍白的肤色,好似渡金的神祗,端庄严肃,可皮肤上那层浅浅的绒毛,那个因他微微仰头而凸出的喉结,又分明是一个少年人才有的稚与坚。
      “萧兄这样看过日出吗?”
      萧慕蔺回神过来,目光移向已升空的太阳,橘红色的一团,它的夺目已令人不能直视了。再漂亮的日出他在涂雾山都领略过了,可这样的日出他第一次看,看得并不完整,也就不算看过。
      “未曾。”
      宋翾伸了个懒腰,身体贴着帆叶滑了下来,动作活泼青春,真有逗鸟遛马的世家子弟之态。片刻,他站到萧慕蔺面前,兴许是受了日光熏染,他的眼很有些炙热,“等到了盛都,我带萧兄去看,盛都城外有一座山,高万丈,是个看日出的绝佳地。”
      萧慕蔺道:“既高万丈,如何上得去?”
      宋翾道:“爬上去。”
      这个人好负气,高万丈的山,他竟要爬上去,萧慕蔺笑起来,“我不爬。”
      宋翾也笑道:“那只好换个地方了。”
      萧慕蔺不知为何,那笑一时竟收不住,“还有更好的地方吗?”
      “没有了。”宋翾想了下道:“但我们可以去追太阳。”
      “追太阳?”萧慕蔺更笑了,太阳在天上,人力怎可追?
      宋翾看他笑,也就眼中含笑地把他看着,初见时,宋翾就在想,这般模样,若是笑起来,该是怎样一种颜色?现在宋翾看见了,却觉得世间有很多颜色,五彩斑斓也好,缤纷绝品也罢,都不如眼前这一种令人感到安静和舒服的。
      任何一种的美,远没有美得令人舒适更高级的了。
      萧慕蔺被那双笑眼看得心发慌,一垂眼,那笑便慢慢隐去了,浮现的却是一种春日里新物复苏的局促和彷徨,那样新物存于世间兴许有千万载了,也烦恼着人们千世万世了,可在他身体里却是头一回,也是头一回令他不知所措。
      所以强把心头一些沉重想起,然后叹道:“太阳是追不到的。”
      宋翾向来是个豪迈的人,他不觉得自己这一眼有什么不妥,美人在前,别说这么盯着看,换着别的时候别的人,只怕他已经孟浪起来,要问一句‘君可交否?’。
      但听萧慕蔺这一叹,他记忆中的那一场逐日,那一天不间隙的奔走,最后无路而返,背对夕阳的送别——即是太阳的余烬在送别他,也是力竭无奈的他在送别太阳——反一激他受当日挫败而心灰的意念,当即把脸一仰,这一仰,眉眼也都一利,露出傲视万物的雄煞来,也就使得他看起来别添一份诡邪之感。
      “世间既要人做万物主宰,即便是日月星辰,也尽可拼力一追,有时候我们追逐的不是事物本身,只是为了一直前行。”然后他看向萧慕蔺问:“萧兄可愿前行?”
      萧慕蔺看向太阳,再看云絮、山峦、春风,忽心头一明,“愿。”
      宋翾道:“萧兄不会是一个人的。”
      萧慕蔺浅浅一笑,是啊,世间纵有千万条道路,千万种追寻,但也同时有千万类人,总会有同行的。
      “宋公子好志向!”海西缘朝二人走来,抬手挡在额前一觑,春日的晨曦还没有什么温度,只是明亮,他望了一会,扭头对萧慕蔺道:“无论幕蔺要追什么,我都奉陪。”
      萧慕蔺很淡的笑了下,并不搭话。接着而来的南宫惰瞧出其中落花流水之意,嘿嘿一笑,对海西缘道:“你好不识趣,人家二人约定,你凑什么热闹。”
      海西缘本见宋萧二人亲近已大不悦,又听了这话,当即忿道:“我与我师弟说话,南宫大侠又凑什么热闹?”
      南宫惰一眼斜睇,顿时剑拔弩张。
      这时云别燕也施施然行来,较之昨晚,她气色大好,人也就更显娇媚,见二人争锋相对,笑吟吟道:“好新晴的天气,二位大侠可否给我一点薄面,不要驳了这大好春景。”
      南宫惰似乎很听她的招呼,哈哈一笑,仰看天色道:“好画!”
      海西缘问道:“云姑娘昨夜休息得可好?”
      云别燕点点头,笑意更深了些,她有江南第一美人之称,自然晓得什么时候可以用美色作一些调和的,这一笑并不风情,显出的是一份感激和名门闺秀的端庄。
      “多谢海公子昨晚出手相助,今天风和日丽,我看不出两个时辰就能出这峡江,离渠州也就不远了,这中途有个野渡口,届时我和南宫大哥就在那里下船吧。”
      她以为海西缘三人是要回湘阴的。
      南宫惰道:“一切听云妹子的。”
      海西缘则问:“云姑娘也要去渠州?”
      云别燕点了点头,渠州是南来北往的交通要塞,水路可向东南,陆路可北上西行,到了那里,也就容易甩开云扬的追击。
      海西缘道:“既然如此,我们可同行至渠州分手。”
      云别燕笑道:“这自然再好不过。”
      船顺风行,果然很快出了峡江,眼前春色令船上的人眼前一亮。
      原来这地有一处沙洲,那沙洲上也不知人为还是天生长了几株柳树,柳芽蓬生,柳条低垂,在柳树中间,交错着一株很大的梨树,那梨树怕是有百年之久,树干有腰粗,枝繁交错,四处伸展,南方回春早,已有梨花挂满枝头,花儿与柳芽便交互辉映,颇有互相成全之意,将春色的万物竞艳又相映成趣一展于前。
      船上几人都是练家子,眼也都利,虽离沙洲还有段距离,却已都看见那春景了,不由都面色一新。
      宋翾此前被禁府中大半年,又是深秋寒冬之际,看到的皆是灰茫茫白惨惨,此番南下,景物虽有,却不像眼前这般新到人心里去,梨花更是今番头一回,他一向喜热闹,就是美人美酒都要邀人共品的,此时他与萧慕蔺并肩而立,自然就要邀萧慕蔺共赏,欢喜道:“萧兄你看!”
      萧慕蔺自然早看见了,可身边有这么一声分享美景的清朗喜悦声音,本来独立于自然的景色就变得有人情味,看在眼里也就觉得新绿和白花都暖洋洋的,他觉得这不全是阳光的原因。
      萧慕蔺微微点头,“涂雾山这个时候积雪还未消融,花要等到三月中下旬才可见。”
      宋翾道:“再有一个月,盛都城郊的桃林李园,迎春海棠竞相开放,那时你我携美酒佳人,看花开、闻歌舞、品春酿,定然十分痛快!”
      萧慕蔺听了这话,非但没有开心,反而看了宋翾一眼,他自小也是见识过那些贵族子弟春游的,成群结队,浩浩汤汤,其中自然少不了美人和舞乐,一想到那等场景中,宋翾怀抱美人,一手抬杯,埋首美色与酒意中,心中就莫名生出烦躁之感,一扭身就走开了。
      宋翾正沉醉于构思的赏春之行中,却见萧慕蔺转身走开了,神色间似有不快,一时不知哪句话令他不开心了,目光就追着他欲开口问,却瞥见山体另一边隐隐有一艘船划过,看船尾还不是一般的小船,心中顿时已有计较,又扭头将春色再赏一遍。
      这一程过后,一路上都是江阔岸平,江两岸不时还有人家,门前总有新绿与红花,炊烟中,主人家的笑谈声伴随着偶尔的狗叫,一派人间烟火,欣欣向荣,宋翾看得颇有感慨,其实这一段路程他颇为熟悉,当年与温开军为争夺渠州,双方就在此江的楚腰坪展开大战,就离此处不远,双方损兵折将近八万,真可谓尸山血海。
      附近百姓受战火波及,有举家搬迁的,也有家破人亡的,本来平静的小村落几乎一夜之间人声尽灭,此时再见当时战前景象,如何不生感慨?
      “昔日埋骨地,春风再造生。对百姓来说,此乐又比放歌纵酒少到哪里去?卑劣者我受了。”宋翾自语一句,便很畅意地一笑。
      当年温开节节败退,曾发檄文骂他为缺牙小娃却黑心卑劣,他在这里这么说,即使众人都隐隐听见了,也都不知道这一节,只是疑惑地望望他,又自顾赏景去了。
      萧慕蔺顿了顿,接话道:“人生在世,能心无杂陈地生活,就是身无三两银,身披百衲衣,闲散逍遥一生也未尝不乐。”
      宋翾久处樊笼,经历离乱数不胜数,当时盼功名,今日却脱不掉官身,曾自嘲是‘双枷散人’,别人只当他有无上权利,可任意妄为,其实他手脚皆负枷锁,一言一行看似自在,实则是无奈,听萧慕蔺这番话,便很热烈地道:“萧兄乃知己矣!”
      萧慕蔺双颊一红,竟期期艾艾道:“你,说什么知己,不过是随口一言罢了。”
      宋翾却很郑重道:“萧兄轻看我也轻看了自己,萧兄心性才貌倒是我高攀了。我有过知己,但已做黄土,如今独身飘零,常茫茫无所期盼,你不知道,我在盛都,那么大的盛都,那么多人的盛都,寻不到一个可以对酌的人。”
      此人弱冠之龄,正是广结朋党的年纪,以他的性子,以他连海西缘和云别燕此等名家子弟都要避其锋芒的身份,就算没有知己,对酌的人只怕数不清吧,可他竟说无一人可对酌,神情透露出令人唏嘘的萧瑟,萧慕蔺一时就想到自己独居深山的孤冷,有一种感同身受的心疼。
      “我虽不爱饮酒,若你有兴致,可以陪你喝两杯。”
      宋翾眼睛一亮,“当真?”
      萧慕蔺点了点头,宋翾顿时笑嘻嘻道:“那萧兄不生气了吧?”
      萧慕蔺听了,心中一下好恼怒“你故意拿我!”
      宋翾道:“绝无此意!只是不知哪里唐突了萧兄,我不过是想致歉而已。”
      萧慕蔺冷冷道 :“拿话诓人便是你的致歉吗?”
      宋翾面露委屈道:“萧兄错怪翩辞了,我对萧兄绝无虚言。”
      萧慕蔺别开一步,淡淡道:“圣贤尚不能句句属实,就是有虚言,也没什么关系。”
      宋翾却似真要证明,举手起誓道:“不管萧兄遇见的人如何,但我宋翩辞就是要在萧兄面前做一个句句属实的圣贤!”
      萧慕蔺一愕,有些迟疑地问:“为何?”
      “因为我有求于萧兄。”
      是了,萧慕蔺心想,他要自己去救一个很重要的人,为了这个人,他不得不诚实。
      “这个人对你很重要吗?你要救的人。”
      宋翾道:“这个人关乎很多人的命运,对我来说确实重要。”
      萧慕蔺问:“若我救不了他呢?你会杀了我吗?”
      宋翾闻言失笑道:“萧兄啊,且不论我杀不了你,就是我真能杀你,又叫我如何下得去手?而且,我从不动手杀人。”
      萧慕蔺不知想到了什么,喃喃道:“总会有人能杀我的。”
      宋翾一愣,见他眼中好似有一幕很久远的血腥正滚滚涌来,当年改朝换代的争夺和杀戮只怕也加诸其身了吧,便伸手在他手臂轻轻一握,一字一顿道:“有我在。”
      有我在,任何人都不能伤害你。
      这一句话,宋翾不说,萧慕蔺竟似听见了,不觉双眼一热,这三个字,此生唯有父亲对他说过,以为再听不到了。
      可父亲终究也没能做到。
      他能吗?
      他亦不能吧。
      但萧慕蔺愿意信这一回。
      扭头看向宋翾,笑了笑,大不了,他还有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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