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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12】
巴黎的天空难得彻底放晴,蓝得像一块洗过的宝石。
假期只剩下最后一天。
兰波提着刚从市场买来的、还热乎的黄油土豆回到住处时,屋里安静得过分。
他放下东西,走到栗花落与一的卧室门口,敲了敲门,没有回应。
推开门,床上空无一人,被子胡乱堆着。
兰波的心猛地一沉,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就要抬手去激活监控终端,调用那个从未使用过的项圈定位功能。
但下一秒,他的目光定在了枕头上一张略显潦草的字条上。
他走过去,拿起纸条。
上面的字迹僵硬、方正,像是初学者一笔一划刻出来的,却透着一股不容错认的、小小的挑衅:
“Viens me chercher, Rimbaud.”
(来找我吧,兰波。)
兰波捏着纸条的手指微微收紧,墨绿的眸子盯着那行字看了好几秒。
胸腔里那股骤起的焦躁和冰冷,与另一丝奇异的、微弱的悸动碰撞着。
兰波最终缓缓放下了抬起的手,没有去碰终端。
他想,自己不过是早上出门买了点这家伙昨晚睡前嘟囔着想吃的黄油土豆,怎么就这么巧,人就不见了。
是算准了他出门的时间?还是单纯的……心血来潮?
…………
而此时,栗花落与一正站在巴黎近郊一座小山的半山腰,迎着凉爽的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自由的空气!哪怕是暂时的、有限的自由也值得!
栗花落与一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跑”出来的,用了一点重力加速,溜得飞快。
留下那张字条,是他一时兴起,也是一次小小的试探。
栗花落与一赌兰波不会直接用定位找他——那样太没劲了,也违背了字条上那点幼稚的“游戏”邀请。
爬山?不,他对徒步没兴趣。
栗花落与一的目标是山顶那片突出的悬崖。
站在边缘,俯瞰下方缩小的树林和蜿蜒的道路,栗花落与一眼睛发亮。
这高度,这风景……不用来重力蹦极简直浪费。
他当然没真跳,只是模拟了一下失重感,让身体周围的重力场微妙地变化,体验了几次惊险的“坠落”与“悬浮”,玩得不亦乐乎。
直到觉得有些饿了,才想起自己没带钱也没带吃的。
下午,栗花落与一转移了阵地,溜达到了海边,用“借”来的钱租了一辆摩托艇。
当然,他相信事后兰波会发现并处理的~
引擎轰鸣,咸湿的海风扑面而来,湛蓝的海面被犁开白色的浪花。
栗花落与一忍不住笑出声,悄悄施加了一点反向重力在艇尾,摩托艇顿时以一个近乎夸张的角度翘起头,加速窜了出去,吓得旁边其他游客一阵惊呼。
他玩得太过投入,连衬衫被海浪打湿了半边都毫不在意。
…………
兰波找到他时,夕阳正将海面染成一片金红。
栗花落与一刚把摩托艇歪歪扭扭地停回岸边,跳下来,湿漉漉的金发贴在额前,蓝色的眼睛里还残留着兴奋的光彩,脸上是被海风和速度激出的红晕。
那件不合时宜的浅蓝色衬衫湿透后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清瘦的骨架。
兰波就站在不远处的沙滩上,静静地望着他。他换了便装,但站姿依旧笔挺,与周围悠闲的游客格格不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绿眼睛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深邃。
栗花落与一擦脸上的水珠,一抬头,就对上了兰波的视线。
他愣了一下,随即有点心虚地移开目光,但很快又理直气壮地看了回去,甚至微微抬了抬下巴。
兰波迈步走过去,沙滩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
他在栗花落与一面前站定,目光扫过他湿透的衣服和亮得过分的眼睛,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是责备还是陈述:“Je suis venu te chercher.”(我来找你了。)
栗花落与一眨了眨眼,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几滴水溅到了兰波脸上。
他有点别扭地、用比平时流畅一点的法语问:“Comment… tu m'as trouvé?”(怎么……找到我的?)
栗花落与一没用车,也没用任何电子设备,而且巴黎这么大。
兰波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抬手,用指尖轻轻拂掉自己脸颊上的水珠,然后顺势碰了碰栗花落与一冰凉的手腕。
“Rentrons à la maison.”(我们回家吧。)他说,声音比海风更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兰波没有问“玩得开心吗”,也没有指责“不该乱跑”,只是简单地陈述了这个决定。
栗花落与一看着兰波被夕阳镀上暖色的侧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还在滴水的衣角。
心里那点恶作剧得逞般的兴奋慢慢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暖洋洋又有点酸涩的感觉。
他“嗯”了一声,没再追问,老老实实地跟在了兰波身后。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柔软的沙滩上。
海潮声渐渐远去。
兰波的手干燥而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包裹着栗花落与一湿冷微颤的手指。
他没有说话,只是牵着他走向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侧脸的线条在渐暗的天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又异常清晰。
栗花落与一被他牵着,脑子里只剩下一片茫然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也不知道兰波要带他去哪里,只是被动地跟着,像个断了线的木偶。
车门打开,栗花落与一被轻轻推进后座,皮质座椅微凉。
兰波绕到另一边上车,从他总是带着的那个、里面似乎什么都有的背包里拿出一套干净的衣物,叠得整整齐齐,甚至还有一条柔软的干毛巾。
身上那件被海水浸透又半干的衬衫确实难受,湿冷地黏在皮肤上,带着盐渍的僵硬感。
栗花落与一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兰波递过来的衣服。
他顺从地接过来,开始解自己衬衫的纽扣。手指有些僵硬,扣子不太好解。
栗花落与一无法拒绝这种具体的、带有照料意味的安排,仿佛任何一点善意的绳索都能轻易将他牵引。
可内心深处,那片自私而冷酷的疆域又在无声叫嚣,警惕着任何可能越界的触碰。
兰波没有帮忙,也没有移开视线。他的目光就那样安静地落在栗花落与一身上,绿眸深邃,仿佛要将他每一丝细微的反应都刻录下来。
栗花落与一感觉头脑有些发沉,像是泡在温水里,又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缓慢拖拽。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换上了干燥柔软的衣物。
接着,兰波拿起毛巾,开始擦拭他依旧在滴水的金色头发。
动作算不上多么温柔,但很仔细,从发根到发梢,一寸寸吸走水分。
毛巾摩擦头皮的触感,温热手掌偶尔蹭过额角和耳廓的温度,还有车内狭小空间里弥漫的、衣物清洗剂和兰波身上某种冷淡气息混合的味道……一切都变得有些恍惚。
现实与某种深埋的、黏腻的幻境开始混淆。
眼前兰波专注的侧脸模糊了一瞬,仿佛重叠上了另一张脸——身穿一尘不染的白大褂,面色是实验室冷光般的苍白,黑发,眼神沉得像化不开的浓墨。
那嘴唇开合着,吐出一连串他听不懂的音节,冰冷、精准,如同操作机器的指令。
他不是“栗花落与一”,他是……一个编号?一个待观察的变量?一具需要调试的容器。
然后……是颜色。
大片大片浓稠的、暗红的颜色,泼洒在冰冷的金属地面,浸染了破碎的玻璃器皿。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般的腥气,混合着电路烧焦的糊味,还有……某种生物组织被暴力破坏后特有的甜腻恶臭。
视野里是扭曲的管道、倒塌的支架、闪烁火花的断裂线路……
呼吸……呼吸不上来了。
胸口像被无形的手死死攥住,每一次试图吸气都带来肋骨摩擦般的剧痛。
好痛……哪里都痛……皮肤下面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针在游走穿刺,骨骼在哀鸣,血液在沸腾后急速冷却……
“Douleur…”(好痛……)
一声压抑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呓语,从栗花落与一紧咬的牙关中泄露出来。
他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原本放松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了干燥的裤料,指节用力到发白。
蓝色的眼睛失焦地大睁着,却映不出任何眼前的景物,只有一片空洞的恐惧。
正在擦拭他头发的兰波动作骤然顿住。
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绿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了一丝近乎错愕的紧绷。
他立刻放下毛巾,双手捧住了栗花落与一冰冷汗湿的脸颊,强迫他看向自己。
“Douze.”(十二。)兰波的声音压低,却带着一种穿透混乱的力度,“Regarde-moi. C'est Rimbaud.”(看着我。是兰波。)
栗花落与一的瞳孔艰难地收缩了一下,视线在兰波脸上飘忽,似乎无法聚焦。他还在发抖,呼吸短促而混乱。
兰波眉头紧锁,没有再多说什么安慰的废话。
他松开一只手,快速从背包侧袋里摸出一个小巧的金属喷雾剂,那是公社配发的应急镇定药物。
兰波动作利落地对着栗花落与一口鼻附近轻轻喷了一下。
清凉的、带着淡淡草药气息的喷雾弥漫开。
栗花落与一被这突如其来的刺激呛得咳嗽了一声,涣散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凝实的迹象。
他眨了眨眼,长长的金色睫毛上还挂着不知是海水还是冷汗的水珠,茫然地看向近在咫尺的兰波,仿佛刚刚从一个极其遥远而可怕的地方被硬生生拽了回来。
兰波依旧捧着他的脸,指腹擦过他冰凉的额角,绿眸紧盯着他,声音放缓,重复道:“C'est moi. Tu es en sécurité.”(是我。你安全了。)
栗花落与一看着兰波眼底那片深潭里映出的、自己惊慌失措的倒影,颤抖渐渐平复,但那种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和残留的幻痛,却久久不散。
他喉咙动了动,最终只是极轻地、近乎脆弱地,把额头抵在了兰波还带着喷雾剂凉意的手掌上,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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