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韵里的悠南

　　周日的阳光带着一种慵懒的暖意，透过老城区的梧桐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街道上比平时热闹些，有推着婴儿车散步的老人，有三三两两嬉笑打闹的学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属于周末的松弛感。
　　我站在“甜时光”蛋糕店对面的街角，已经有半个小时了。
　　手里的书被翻到了某一页，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次次落在那家浅黄色的小店上。
　　玻璃门进进出出，客人不多，大多是附近的居民，买上一两块蛋糕，笑着和店员打招呼，然后匆匆离开。
　　他就在里面。
　　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我能看到他偶尔移动的身影。
　　他依然穿着那件蓝色的工作服，系着围裙，正低着头，专注地给一个刚出炉的蛋糕裱花。
　　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这几天的观望，像一场漫长的心理建设。
　　我告诉自己，总要去确认一下的，总要去面对的。
　　无论是记忆里的白月光，还是眼前这个被生活打磨过的男人，他都是卓悠南，都是那个在我青春里留下过深刻印记的人。
　　深吸一口气，我合上书，手指在封面上摩挲了几下，像是在汲取某种力量。
　　然后，我迈开脚步，朝着蛋糕店走去。
　　每走一步，心跳就加快一分，擂鼓一样，震得耳膜发疼。
　　手心微微出汗，我下意识地在裙摆上擦了擦。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身上，带着暖意，却驱不散我心底的寒意。
　　站在蛋糕店门口，我停了下来。
　　门上挂着的风铃轻轻晃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能闻到从里面飘出来的甜腻香气，混合着奶油和烘烤面包的味道，很温暖，很家常，但与我记忆中那个总是带着淡淡薄荷清香的少年，格格不入。
　　我抬起手，推开了那扇玻璃门。
　　“叮铃——”风铃再次响起，清脆的声音在不大的店里回荡。
　　“您好，请问需要点什么？”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前台响起，礼貌而又疏离。
　　我抬起头，撞进了一双熟悉的眼睛里。
　　卓悠南就站在前台后面，微微仰着头看我，脸上带着一丝浅浅的、程式化的微笑。
　　他的眼睛还是那么亮，只是里面没有了当年的星光，只剩下平静的、属于成年人的淡漠。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只有他的脸，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
　　他瘦了些，眼角有了淡淡的细纹，那是岁月和生活留下的痕迹。
　　他的嘴唇抿着，嘴角微微上扬，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弧度，却没有任何温度。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骤然下沉，沉到了某个深不见底的地方。
　　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涌向四肢百骸，让我有些头晕目眩。
　　是他。
　　真的是他。
　　可他看我的眼神，那么平静，那么陌生，像在看一个完全不相干的、第一次进店的客人。
　　没有惊讶，没有疑惑，没有一丝一毫“原来是你”的动容。
　　他不认识我了。
　　这个认知如同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猝不及防地插进我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密密麻麻的疼。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高中时的画面，电影片段一般，在我脑海里飞速闪过。
　　他在篮球场上投篮的样子，阳光洒在他淌着汗水的脸上；他在音乐课上弹吉他的样子，划过琴弦，眼神专注；他在小组讨论时耐心给我讲解题目的样子，声音温和，带着笑意；他离开那天，背着书包走出校门的背影，被阳光拉得很长很长……
　　那些画面，那些被我珍藏了许久的、带着温度的记忆，在他这平静无波的眼神面前，忽然变得像个笑话。
　　原来，我耿耿于怀了这么多年的青春，我小心翼翼守护了这么多年的暗恋，在他那里，早就被遗忘得一干二净。
　　我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甚至，连陌生人都不如。
　　“请问……需要点什么？”见我没有回答，他又问了一遍，语气依旧温和，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
　　他大概觉得，眼前这个站在门口，脸色苍白，眼神发直的女人，有些奇怪。
　　我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颊瞬间升温，变得滚烫。
　　我慌忙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声音有些发紧：“我……我随便看看。”
　　“好的，您慢慢看。”他没有追问，只是礼貌地应了一声，然后低下头，继续整理柜台上的账单，仿佛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需要时间挑选的客人。
　　我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店里的甜腻香气此刻变得有些刺鼻，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落在地板上，却让我感到一阵莫名的寒冷。
　　我强迫自己移动脚步，假装在看展示柜里的蛋糕。眼睛扫过那些精致的、五颜六色的甜点，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个……提拉米苏，看起来不错。”我指着一块蛋糕，声音干涩，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是的，这是我们店的招牌，用的是进口马斯卡彭芝士。”他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种职业性的微笑，熟练地介绍着，“需要来一块吗？”
　　“嗯。”我点点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他拿起蛋糕，动作熟练地打包好，递给我：“一共二十八元。”
　　我从包里拿出钱包，手指有些发抖，找了半天，才拿出一张五十元的纸币递给他。
　　他接过钱，找零，动作流畅，没有丝毫停顿。
　　“谢谢惠顾。”他把零钱和蛋糕一起递给我，笑容依旧。
　　“谢……谢谢。”我接过蛋糕，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指。
　　他的指尖微凉，带着常年接触冷空气和奶油的温度。
　　仿佛有微弱的电流窜过，我猛地缩回手，心脏又是一阵不受控制的狂跳。
　　他似乎毫无察觉，已经低下头，继续整理他的账单了。
　　我拿着那块小小的提拉米苏，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这样离开吗？
　　像一个普通的客人，买了蛋糕，然后走掉？
　　可是，我酝酿了这么久的勇气，难道就只是为了来买一块他亲手打包的蛋糕？
　　“请问……这里有座位吗？”鬼使神差地，我听到自己这样问。
　　他抬起头，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留下来。
　　他看了看店里靠窗的两个空座位，点了点头：“有的，您随便坐。”
　　“谢谢。”我低声道了谢，抱着那块蛋糕，走到靠窗的角落坐下。
　　这个位置很好，既能看到窗外的街景，又能不动声色地观察他。
　　我把蛋糕放在桌上，没有打开。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他在前台忙碌。
　　有客人进来，他会立刻露出那种职业性的微笑，打招呼，介绍产品，打包，收钱，动作一气呵成，熟练得让人心疼。
　　没有客人的时候，他会整理柜台，擦拭玻璃，或者拿出手机，低头看一会儿，然后又很快放下，继续忙碌。
　　他的侧脸在阳光下显得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有些麻木。
　　没有了当年的飞扬和灵动，也没有了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他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精准地完成着自己的工作，没有多余的情绪，也没有多余的动作。
　　我看着他，心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
　　原来，这就是我们多年后的第一次“正式接触”。
　　没有想象中的激动，没有久别重逢的感慨，甚至没有一句像样的对话。
　　只有一句礼貌而疏离的“您好，请问需要点什么”，和我慌乱的回应。
　　他真的不认识我了。
　　许秋韵。
　　这个名字，连同那段属于我们的、短暂的高中时光，都已经被他彻底遗忘在记忆的角落里，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再也拂不去了。
　　我曾经无数次想象过我们重逢的场景。
　　也许是在某个文学活动上，他作为成功的音乐家出现，我作为作家，我们相视一笑，说一句“好久不见”。
　　也许是在某个街角，他身边带着妻儿，我们擦肩而过，彼此点头示意，然后匆匆离开。
　　我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在一家小小的蛋糕店里，他是店员，我是顾客，他不认识我，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阳光渐渐西斜，店里的客人多了起来。
　　他开始忙碌，身影在前台和后厨之间穿梭。
　　偶尔，他会抬起头，目光扫过店里的客人，也扫过我坐的这个角落，没有任何停留，仿佛我只是店里的一件摆设。
　　我知道，我该走了。
　　再待下去，也只是徒增伤感。
　　我站起身，没有再看他一眼，拿起桌上那块几乎没动过的提拉米苏，朝着门口走去。
　　经过前台时，他正低头给一个客人找零，没有注意到我。
　　推开玻璃门，风铃再次响起，清脆的声音像是在为我送行。
　　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地映在青石板路上。
　　手里的提拉米苏还带着余温，但我觉得此刻我的心，一片冰凉。
　　我没有回头。
　　有些告别，注定是无声的。有些重逢，注定是陌生的。
　　那个曾经在我青春里闪闪发光的少年，那个我仰望了整个高中时代的卓悠南，在这一秒，真的变成了一个遥远的、只存在于记忆里的符号。
　　而眼前这个在蛋糕店里忙碌的、对我报以职业微笑的男人，是另一个卓悠南。
　　一个我不认识，也不属于我的卓悠南。
　　我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时间和距离，更是两条早已分叉的、再也无法交汇的人生轨迹。
　　风吹过，带来了远处桂花的香气。我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脚步。
　　也许，这样也好。
　　至少，记忆里的那个卓悠南，还能保持着最初的、耀眼的模样。
　　而眼前这个陌生的“你好”，就当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插曲吧。
　　只是，为什么心里会这么疼呢？像被掏空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提拉米苏，包装纸上印着“甜时光”三个字，此刻看来，却带着一丝说不出的苦涩。
　　原来，有些甜，过期了，就变成了苦。
　　就像有些人，错过了，就真的错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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