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一步

　　盛夏的夜色很浓，阴雨天将热气驱散了很多，凉飕飕的冷风倏然飘了进来。
　　辛怀乐抬手把窗户给关上了。
　　窗户边缘生了锈，推的时候格外费力。
　　楼下的麻将桌还在彻夜响个不停，小屋里此时静悄悄的，只剩他一个人呆愣看着空荡荡的客厅。
　　他本来是想叫杨乐太晚了，干脆就留下来，但杨乐怎么都不好意思麻烦他，辛怀乐也不强迫他，他心里担忧着杨乐的伤，所以离开时多嘱咐了几句。
　　宋琦安是和杨乐一同离开的。
　　他们俩一走，这个屋子又回归到静默孤单的状态。
　　或是他许久都没有感受到朋友之间的温情，他们走了之后，巨大的落差，随之而来，明明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
　　辛怀乐走回沙发边，那本生物重构书被倒放在沙发上，他把书拿起来，书页上面还有他自己留下的笔迹。
　　杨乐泪眼婆娑的脸浮现在他眼前。
　　16岁，辍学，爹不疼娘不爱，一个人独自在面馆打工，赚不到钱便要遭到毒打，吃馊饭剩菜……
　　辛怀乐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去卧室。
　　拉开床头柜下的最后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木质的黑色盒子。
　　里面是一些零零散散的纸币，五十的二十的十块的，还夹带着几张稀少的红票子，纸币底下散着一些一元硬币。
　　这钱是陈志红给他的零用钱，平时她也不在身边，又怕辛怀乐饿着肚子，辛怀乐一向节省，把钱都攒在这个小盒子里。
　　他将盒子里的钱一股脑地倒在床上，仔仔细细地轻点起来。
　　数量不多，他点了没多久便得出了结果。
　　596块零两毛。
　　那两毛还是超市找零找给他的，被他扔了进去。
　　这么些钱明显是不够的，远远不够。
　　要说他菩萨心肠发善心也不是，普度众生的救世主也不算，他没那么伟大。
　　但这个念头默默在他心里面生根发芽，他握紧拳头暗自下定决心。

　　拐出小巷，视野明显宽阔了许多。
　　夜晚的人行道人烟稀少，街边立着路灯发散出暖黄色的光芒，朦胧又模糊，将一高一低的影子拉的很长。
　　杨乐在影子下蹦蹦哒哒，身边偶尔飞驰过几辆轿车，心里的激动喜形于色。
　　宋琦安两手插兜，慢悠悠地走着，“有这么兴奋么？”
　　杨乐语气里掩饰不住的开心，“当然。”
　　“为什么？”
　　“因为我有朋友啊。”杨乐一抬下巴，“我认识了怀乐哥，他人很好，我很喜欢。”
　　他又转头看向宋琦安，“还有你，琦安哥，这么晚还愿意送我回家，你们都是好人。”
　　“这什么称呼，改掉。”宋琦安皱眉道。
　　听着像个一路吃亏的老好人似的。
　　杨乐一笑，“这不是很平常吗？怀乐哥都让我这样叫。”
　　“改掉！”宋琦安佯装生气地对他说。
　　“……宋哥，宋哥行吧。”杨乐奉承着他的话。
　　宋琦安直视着前面的路，不置可否。
　　两人朝着市区的方向走着，杨乐踢着脚下的小石子，看看地上，又瞧瞧街边。
　　辛怀乐和杨乐的家隔的不太远，都属于城中村区域，出了破败的街道之后，建筑高耸入云，沿路有很多店铺，只是深夜都关门歇业拉起了卷帘门，显出了几分凄凉的意味。
　　他们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处等红灯，杨乐碰碰宋琦安的手肘，用手一指路对面的方向，“看，那是我上班的地方。”
　　对面和其他店铺一样拉了卷帘门，晚上视线昏暗，宋琦安只能隐隐瞧见上面的一个红色招牌——老张面馆。
　　简单直白。
　　面馆看着并不大，估计也就是一个用来维持生计的小店铺。
　　“下次你们可以来这里吃面，很好吃的，人老板很亲切，嘴甜多夸夸可能还会给你们打折。”杨乐说。
　　“你在面馆里都干些什么？”宋琦安问他。
　　“就在后厨帮忙搅面之类的，打扫卫生。”
　　“很累吧。”
　　“也还好吧，刚来可能承受不住，不过习惯了之后也就那样。”
　　宋琦安转头看他，思索了很久，最后还是没忍住问他，“你爸妈对你……到底是怎样的？”
　　绿灯还有半分钟，杨乐紧盯着秒数变换，叹出一口气，“我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不过他们离不离婚对我也没啥区别，因为我妈不喜欢我。”
　　“她是家里面包办的婚姻才嫁给我爸的，生下我之后，我爸就开始不务正业，喝酒打牌，也不管家，我妈还在坐月子，要照顾自己的身体照顾我，我还那么不听话，总是哭闹，扰的她一个好觉也睡不了，她……”杨乐哽咽了一声，“她应该是崩溃了，没人帮她，她找不到宣泄口。”
　　杨乐眼睛看着前方，眼神涣散，思绪飘得远了。
　　“这么晚了你还回不回来？”
　　“要把你儿子活活烧死吗？”
　　对面不知在说什么，女人情绪已然到了临界点。
　　“我一个人的儿子？这不是你儿子？”
　　“你要我怎么办！”女人朝着电话嘶吼。
　　“……喂？杨军伟？杨军伟！”
　　对面已经挂了电话。
　　沉寂的屋子只听得女人的叫骂声和哭泣声传来回音，躺在床上的婴儿哭得撕心裂肺，女人崩溃地朝他大喊。
　　“别哭了！”
　　杂乱无章的屋子连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女人头发凌乱，眼睛猩红，紧握着手机。
　　几个月大的婴儿哪里懂的什么，恐惧害怕让他尖叫起来，声音能震破房顶。
　　她没法了，捂着耳朵弯腰将脸埋在腿弯处。
　　女人在原地缓了很久，眼神空洞，认命般地把婴儿抱起来哄。
　　那一晚的高烧差点让杨乐失去生命。
　　后来的日子里，杨乐认为这场高烧或许是来渡他的。
　　他的痛苦还在持续。
　　两岁的杨乐开始学会说话了，他学会的第一句便是妈妈，但女人从来不应他，可他知道那就是他的妈妈。
　　又一次，他的父母吵架了，家里被砸的一个好地都没有，男人摔门而去。
　　杨乐又从他妈妈眼中看到了熟悉的眼泪，这次女人没有大喊大叫，而是无声无息默默地蹲在地上流着泪。
　　孩提时期的杨乐跑过去替他妈妈擦眼泪，“妈妈，不要哭……”
　　“你别叫我妈。”女人轻声说。
　　“妈妈……”
　　“别叫我妈！”女人朝他大吼出声，“听不懂吗！”
　　杨乐吓得坐在地上泪眼汪汪，止不住的哭。
　　那之后他再也不敢再叫妈妈。
　　风飘来了，很轻，杨乐的声音连着风声一同飘过来。
　　“那之后，她就开始怪我打我，她认为我的出现才导致她过上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觉得……”杨乐紧绷着脸，艰涩开口， “觉得我是个灾星，是个累赘。”
　　累赘……
　　宋琦安听到这词心里一紧，他感觉心脏好像扎进去了许多密密麻麻的刺，连带着他的骨髓都在痛。
　　宋琦安不说话了，他只觉得今晚的风吹在身上寒冷彻骨。
　　非常冷。
　　杨乐重重呼出一口气，少顷勾起嘴角，坦然道：“不过我不怪我妈，她给了我生命我怎么可能怪她，她选错了人，但她还能有重来的机会逃离这种生活，我为她庆幸。”
　　十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他也不是非要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样，非要吵着闹着吃妈妈妥协后买的棒棒糖，早就习惯了，不曾拥有也不会奢求。
　　杨乐呆愣在原地，看着地面。
　　他讲完这句之后，谁都没有再说话，就当宋琦安以为他不会再说下去时，杨乐忽然开口了。
　　“其实我真的想过是不是因为我的出生才导致的这一切，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我很想反驳我妈，但有时我又想，我确实给她带来了很多痛苦。”
　　有些东西一开始便注定是错误。
　　正要卡秒过绿灯的车辆忽地一个急刹车，轮胎与地面摩擦出一声巨响。
　　杨乐回过神来，转头对宋琦安说：“绿灯了，宋哥，我们走吧。”
　　他们一同过了马路，走到一个拐角处时杨乐停下脚步。
　　“怎么？”宋琦安问道。
　　“你等等我。”
　　杨乐脚步一抬，转眼间进了一个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里面亮着白光，灯火通明。
　　宋琦安站在电线杠下等着，没多久杨乐就提了一个塑料袋出来。
　　“这什么？吃的？”
　　杨乐神秘一笑，“待会你就知道了。”
　　杨乐带着宋琦安穿进一个小区里，这地方和辛怀乐那边倒是像的很，破败陈旧，楼房的白墙开裂，露出一块块斑驳的痕迹。
　　不同的是，这里似乎要比辛怀乐那要更先进点，还有……安保系统。
　　就是一个简易的一个保安亭，入小区的大门就一根横杆挡着，应该是车辆进出的地方。
　　围栏很低矮，要有不轨之人进去那就是轻而一举，所以保安亭也成了一个摆设。
　　他们来到一个贴满各种疏通马桶，解锁换锁的小广告单元门前，铁门只有一边敞开着，另一边锁上了，锁上门的一边墙上装满了一排排的电表箱，夜深人静，从外面看过去里面漆黑一片。
　　杨乐跺了跺脚，楼道立马亮了灯，只是灯泡里面积了很多灰尘和小飞虫，即使有光，能见度也不高。
　　“你先等一下。”杨乐把塑料袋往地上一放，弯腰探身，脚步放轻地走上楼梯，随即他抓着楼梯边拿水泥砌成的扶手处，纵身一跃，跳进了锁着的那一边铁门里。
　　这种楼梯下面是空心的，形成了一个斜的三角区，是个很隐蔽的地方，因为挡着的缘故，即使在白天，那个地方也没什么亮光。
　　“咪咪……咪咪…”宋琦安听到杨乐的声音从黑暗传出来。
　　几声微弱的猫叫随之而来，宋琦安走了过去。
　　只见杨乐抓起一只手掌般大的黑白花猫，他弯下腰把它放在楼梯上，然后抬脚从黑暗中越了出来，一气呵成，显然很熟练。
　　猫咪许是见了陌生人，两只棕色眼睛瞪得圆溜溜地看着宋琦安。
　　杨乐就着楼道里的光亮捧着猫把它放在楼梯口，拉过宋琦安脚边的塑料袋，朝他一挥手，“宋哥，快过来！”
　　“这猫哪来的？”宋琦安蹲下身子。
　　“下水道里捡的。”
　　杨乐将塑料袋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东西并不多，三根火腿肠和一瓶舒化奶。
　　小猫不知是真的饿了还是什么，昂着脑袋去蹭杨乐的手，喵喵地叫个不停。
　　“别急。”杨乐轻声说。
　　他把火腿肠包装撕掉，掰成一块块，分的很小，喂到它嘴边。
　　猫咪嗅到香气，小脑袋一动一下子就把火腿肠给吞了，吃完后又扬起脑袋向他索要。
　　杨乐嘿嘿一笑，抬起头手掌一摊，问宋琦安，“要不要喂一喂它？”
　　宋琦安从他手里抓走一半的火腿肠细丁，捏起一刻小的递在小猫嘴边。
　　小猫还戒备了一下，不过立马就被火腿肠诱惑的啥也不管不顾了，毫无顾忌地吃起来。
　　宋琦安一颗颗地喂着它，小猫似乎吃得一点都不满足，最后直接把嘴凑到另一只手，咪咪叫。
　　他只能把手掌打开，任由它啃着手心里的火腿肠丁。
　　杨乐摸着小猫的脑袋，一下下抚摸着它的毛发，“我捡到它的时候，它就缩在我们刚刚路过一个排水沟里，全身都是脏兮兮湿漉漉的，它当时比现在这个时候都要小，应该是刚出生还没几天。”
　　“我把它抱出来的时候，它眼睛都睁不开，路也走不了。”杨乐眼神注视小猫进食，眼底一片柔和，“我当时就想，如果我不带走它，他可能就真的死了。”
　　“所以你把它带到这里了？”
　　“对啊，这个地方还可以吧，我平时不在家，又不能真的把它带回家里，不过它真的很乖，也不乱叫，所以没人发现它。”
　　小猫把手上的火腿丁吃完之后，又开始叫起来了，杨乐又拆了一条火腿肠一同把舒化奶也打开了，他把牛奶吸管伸进小猫嘴里，轻轻捏着瓶身。
　　几个月的小奶猫嘴巴也小，杨乐不好掌控力道，牛奶顺着小猫的嘴滴在了地上。
　　宋琦安看着这一温馨的场面，心里温热又柔软，他也试着伸出手摸了摸小猫的身体。
　　杨乐笑了笑，眼里含了一汪水，“它当时连毛都没有几根，全身都是下水道的污水，我躲着我爸带它回去洗了个澡，还差点被发现了。”
　　宋琦安一下下抚摸着它的背。
　　“它有名字吗？”
　　“我就叫他咪咪。”杨乐一揉脑袋，“我也不会取名，总不能按我的取名风格给它叫火腿肠吧。”
　　宋琦安点点头表示赞同。
　　小奶猫胃口很大，肚子吃的圆鼓鼓的，还要再吃，杨乐把牛奶火腿肠都拿开，略带严肃道：“不能吃了！再吃要撑死了！”
　　宋琦安一抹它的肚皮，像个球似的。
　　杨乐给他解释，“这么小的猫，是真的会撑死的。”
　　宋琦安笑了笑，“我当然知道。”
　　杨乐给小猫顺了顺肚子，便把它放回了窝里。
　　“宋哥，时间不早了，我就回去了啊，你也早点回去吧，记得来吃面喔。”
　　宋琦安一扯他的后领，“哎。”
　　杨乐被扯的踉跄了一下，他立马转过身稳住脚跟看他。
　　宋琦安不知该怎么说，他心里很迫切，思考了好一会，才开口，字字句句真诚无比，“你不是灾星，也不是累赘，一切问题的根源都不是你，你没有任何错。”
　　宋琦安不等他反应，继续说。
　　“我只是想说，你可以用一切去反抗这不公的命运，因为谁都不是带着罪恶出生，你没必要扣上这顶帽子。”
　　“宋哥……”
　　宋琦安一拍他的肩，眼神坚定无比，“你有权利去争取任何你想得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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