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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星楼
等到没了动静,温映大吐口气,睁眼起身走了出去。
夜静悄悄,月亮冷清清挂在天上,旁边闪烁着几颗星星,九州池上笼罩着青烟似的薄雾。温映闲庭信步,走得缓慢,绕去摘星楼。
这座楼自荀芷走后便没了主人,只有下人隔段时间打扫一次,平常无人在此,顶层更是重地,不得命令断也无人敢上去。
登楼费尽了温映体力,到顶层时已大汗淋漓,衣衫贴在身上,黏黏腻腻,她身形单薄,风一吹,又觉背后发凉。
在顶层大门前站定,温映整了整自己的仪容,随即用力推开大门,隐隐幽香迎面扑来,瞬间将她包裹其中。感受到熟悉的香味,她平复了气息,抬步走进去。
仰头看,摘星楼穹顶下盛开一朵硕大金色莲花,随之垂下来一幅画像,画中人与温映有六七分相似。
温映盯着画中的荀芷,眼中逐渐迷蒙。
小时候,温映就觉得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倒不是说她体弱多病,而是说别人看她的眼光。这种不一样,来源于和她一起玩过的孩子,来拜见皇后的命妇,以及照顾她的宫女。
那时她懵懵懂懂不解其中味,后来,她在书里看到可怜这个词,顿觉此词贴切。
熙平五年的元宵,皇后荀芷送给温映一块和田白玉。温映很喜欢,爱不释手,宫宴后就直直盯着它瞧。
她正看得出神,景宴从旁路过,一手抢了去。温映使劲扒拉着他的衣袖,也够不到。碧绿的穗子在空中扬起,白玉被宫灯映得剔透,可望而不可及。
小温映憋着眼泪,哽咽道:“你为什么要抢我的玉?”
小景宴见状未见丝毫怜悯,扯着嗓子大喊:“虽然是你的,但也是我母亲给你的。那是我母亲,不是你母亲。”
小温映呆在了原地,想起在书里看过的,小孩子记事起看到的人并不一定是亲人,恐惧如潮水般席卷而来,她含泪去问罗衣姑姑,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她的父母远在西北边陲。
在这个阖家团圆的元宵节,温映第一次知道每天见的皇后荀芷不是自己的母亲。原来,皇宫不是她的家,后来,她很少再叫阿娘。
自此以后,温映阅遍宫中藏书,想要知道自己的父母到底在做什么,他们为什么这么久还不来接她,最终只得了这句话——元和十四年,索契入侵云中郡,时守城大将温意战场托孤与二皇子景乐。温映就这么被带回了建安。
每一年上元,温映都望向西水门的方向,她想,那一场仗已经打赢了,或许今年她的父亲会骑着骏马,载着娘亲来接她回去,可是她等了好多好多年,等到了及笄年岁,依旧没等到。
到头来连笄礼的父母角色还是帝后代替。
笄礼那日,皇后荀芷天还不亮就把两人提出了被窝。其实倒不是她笄礼有多重要,只是她和景宴同年同月同日生,景宴加冠那天也是她及笄那天,她这笄礼像是顺带的。
温映在床上闭着眼扒拉着被子实在是不想起,这个笄礼,她的父母远在西北,笄礼的主人都不在,还有什么行的必要?但是皇后来替代,她不得不翻身起床。
那日先行景宴冠礼。她站在旁边,看着文帝无比郑重为他初加缁布、再加皮弁、三加爵弁、后加衮冕【1】,她心中还在想着遥远的西北。
后来轮到她的笄礼,荀芷正过她的头,站在她身后,为她梳头,温柔慈爱。初加发笄易襦裙,再加发钗易深衣,三加钗冠易礼服【2】。
温映的眼眸湿了,她看着镜中人的郑重认真,心中暗想,远在西北的父母忘了我又有什么关系,那我也忘了他们,自己重新找一个就行了。
那段时间温映没事就去缠着荀芷玩,她们时常呆在九州池旁的摘星楼,听荀芷说西域沙漠夜晚的星星是指路明灯、江州洪湖夏日的莲藕是食中珍品、长乐雁鸣山佛寺的佛子是人间绝色。
温映问:“外面的世界那么好,您为什么要回来?”
荀芷对她眨眨眼,笑道:“大概是吾心安处是吾乡。”
后来是一个平常的秋日,冷风一吹,落叶萧萧,好似地下有什么吸引力,这些叶子都迫不及待要归入大地的怀抱。
温映的病情时好时坏,好时与常人无异,坏时连下床也困难。
那天她看书时心里隐隐发慌,睡下后在朦胧中觉身轻无比,双脚往后一蹬,便升入空中,眼前是白蒙蒙的云雾,其间是灰色的山影。
她腾云驾雾了好久,到了一处岛屿,岛上遍植名花异草,长势却很野,仿佛没有人打理。她想出去,找来找去却发现自己围着一棵怪松,来来回回转,四周看看依旧无人,她心想这定是哪位仙家洞府,既然找不到路,便等人回来自会有人给自己指路,于是她开始认真赏花赏草,打发时间。
梦中的温映不觉今夕何夕,可急坏了梦外的荀芷。
荀芷坐在温映床边,看着太医柳言初搭在温映脉上的手,冷冷问:“怎么回事?”
柳言初诊出温映脉细如丝,柔弱而滑,良久方来,止有定数【3】,想是气血亏损、脏气衰弱,面色也沉了下来:“病情恶化了。之前该用的药都已经用过了,加大剂量有害无益。为今之计,只有……”他抬起头来观察荀芷神色,欲言又止。
荀芷拿着手帕轻轻擦拭温映头上的汗,让柳言初继续说。
“用我研制出来的新药方。”自温映小时,柳言初便已在研究这个症状,到如今有些成效,配出了一味新药。
“药效如何?”
“还没试过。”
荀芷怔住,拿着手帕的手滞在空中,片刻后,她又重新像对待珍宝一样,将温映脸上的薄汗拭去,仔仔细细认认真真。
擦完后,她抬头深吸口气,对柳言初道:“我来试吧。”
荀芷和温映中了同一种毒,只是她是成年人,与这毒抵抗,无非是痛些,少几年的寿命罢了,但温映自婴儿时期,便时时受这毒的折磨,能活到今天已是不易。
柳言初听罢忙跪倒在地,颤声说道:“只是……”
旁边沈慈见师父如此吞吞吐吐,焦急催促:“师父,你别只是只是啦……”
柳言初按惯例出言劝诫毛毛躁躁的徒儿后,直言道:“这药性烈,两相冲撞恐有性命之忧。”
荀芷拨弄起手中的念珠,双手合十,叹了声:“命该如此。”
隐隐约约间,温映仿佛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她想大声告诉荀芷不要这样,但是喉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只能凭本能咽下滚入喉间的药。
三天后,温映醒过来,看到荀芷坐在床前,她猛地扑进荀芷的怀抱,叫了一句:“阿娘!”
荀芷被她扑得往后倒,被景宴扶住才堪堪稳住身形,她温柔注视着温映,说的话仿佛是母亲随意喊子女起床:“阿映终于舍得醒了?”
温映在荀芷怀中抽泣,似是劫后余生的释放,她庆幸还能见到荀芷,而旁边红着眼、咬着唇、握着拳的景宴自是被忽略。
接着一场秋雨,断断续续缠缠绵绵下了三天,好似天公在哭泣、在送别。
荀芷就像是那雨中落尽叶子的枯木,不再有生机,陨于天地间。
想及此,本来已抹干眼泪的温映心中大恸,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过往一幕幕在她的脑中浮现,都化作一把把尖刀刺向五脏,钝痛随后延展到身体的每一处,脑子已经痛到不能思考,她顿时有些心灰意懒,不被期待,病痛缠身,籍籍无名,自己还活着做什么呢?
不如,就和这楼一起焚之一炬吧。
温映借着清冷月光,凝神注视画像,画像上的荀芷耳带珠翠,衣带当风,姿态娉婷。她望向她面容,正是眼若星星,眉如春山,唇似绽桃,正满面笑容回望她。
温映不舍地收回贪恋的目光,拔开案上置着的竹筒,对着火折子轻轻一吹,微弱的火苗轻轻跳跃。
她引燃了这幅画。
不愿意亲眼见这画被烧毁,温映缓缓背过身去,却突然看见门外有一个圆脸小丫鬟向她奔跑而来。
温映顿时心一紧,摘星楼临九州池,三面环水,向来无人,就算烧起来也不会波及四周,可如今却凭空出现了一个肉嘟嘟白乎乎年画娃娃般的小侍女。
她不愿意伤及无辜,赶忙把后面着火的画扯下来,扑灭了。
画像上的荀芷的脸已经烧毁,她心中可惜,就留下这么一副,还被作践没了。温映小心翼翼将其卷起来,又放到案上。
圆脸小宫女小碎步疾行过来,见火已灭,拉着温映看有没有伤着。
温映拂去她的手,带些怒气问:“这么晚了,来这作甚?”
“奴婢起夜,看见姑娘没带斗篷就出来了,怕你着凉只得去拿了,追上你时就已经上了摘星楼。”小宫女解释道,“奴婢知道顶层无诏不得入,故而坐在外面的楼梯等姑娘,但是见到这火光,才进来的……”
温映这才看到她手里挽着的青色斗篷,她哑然,只能张开手。
小宫女愣住。
温映不由得提高声调:“还愣着干什么?”
小宫女反应过来,圆圆的脸上梨涡乍现,抖开斗篷往温映身上披。
温映发现对方仿佛无视自己的愤怒语调,便问:“你好像不怕我?”
小宫女低声道:“上次议论姑娘,多亏姑娘心善,免了惩罚,让奴婢免丢这份工。”
温映:“……”
温映走时回头看那残卷,这或许是天意吗?景宴未归时,她本想想查完曹文华就走,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度过人生最后一点时光。
未料到景宴提早一月归来,她走不了了,本打算为他挡剑寻个名头隐去,空出这太子妃的位置也没成。
如今曹文华散布谣言,竟然把文章做到荀芷身上来了,她想这般做也没成。
温映不禁心中发问:阿娘,你是不是不想看到你以命换来的命就这样消逝?我是不是应该要努力一点,让自己活出意义?
走下摘星楼,她收起这些疑惑,却见景宴单衣立在道旁,肃肃如松下风。
温映走过去,见景宴张开双臂,她向前踏一步,双手攀上了他的腰,埋首其中。
景宴察觉鼻尖有隐约火油气味,却也没问,只是大手轻抚温映的头发,一下又一下。
等过黑天渐淡、东方发白,待到红云遍染、金光迸射,景宴轻轻问:“回去吗?”
温映以头蹭蹭他的胸口,轻“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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