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捂住光的手
铁门合拢的撞击声震落了墙皮上的灰。沈默保持着靠墙的姿势,左手始终停在左眼眶的位置,指尖的血已经半凝,在纱布上结成暗褐色的痂。碎玻璃被狱警清扫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像他九岁那年在地下室踩碎的灯泡——当时也是这样,细小的玻璃碴嵌进掌心,疼得他以为自己再也握不住东西。
“他被祁医生接走了。”新来的狱警姓李,说话时总带着股烟味,“那孩子哭了一路,说你给他的魔方染了血。”
沈默没动。左手的指缝里漏出点微光,是从观察窗透进来的夕照。他能感觉到光线在皮肤上爬行,像福利院里那只总偷溜进病房的黑猫,爪子踩过手背时带着潮湿的暖意。九岁那年,他也在地下室的裂缝里见过这样的光,当时以为是星星掉了下来,伸手去抓,结果被碎玻璃划开了手腕。
李狱警把餐盘塞进送饭口,不锈钢碗碰撞的声音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祁医生让给你加了份蛋羹。”他踢了踢铁门,“那孩子说你以前总把蛋羹里的蛋黄挖出来,说像太阳。”
沈默的右手终于动了动,指尖触到蛋羹表面时,烫得立刻缩了回去。蛋黄在碗里颤巍巍的,确实像他藏在床垫下的那枚向日葵花盘——花瓣早就枯成了褐色,却还保持着向阳的弧度,像在固执地等待永远不会升起的太阳。
“他有没有说别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铁锈味。这是周医生出事之后,他第一次主动和人说话,左手上的纱布因为说话的震动而微微滑落,露出底下翻卷的皮肉,像朵被踩烂的花。
李狱警的脚步顿了顿。他从裤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蓝色方块,是陈小树刚才掉落的那块魔方碎片,边缘还沾着暗红的血渍。“他说这个背面有你的名字。”方块被从送饭口塞进来,落在沈默脚边,“还说你怕他看见眼睛里的东西。”
沈默弯腰去捡时,左眼眶的纱布彻底掉了。李狱警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那里没有眼球,只有个血肉模糊的洞,边缘的组织因为反复摩擦而肿胀发紫,像被水泡烂的葡萄。洞底偶尔会闪过一丝银亮,是上次手术时没取干净的金属碎屑,在光线下泛着冷光,像某种昆虫的尾刺。
“别捂了。”李狱警的声音有点发紧,手里的警棍在掌心转了半圈,“反正早晚都得看。”
沈默的左手猛地按回去,力道大得让整个肩膀都在发抖。他把蓝色方块攥在右手心,指腹反复摩挲着背面的“默”字,钢笔的墨水在血渍里晕开,蓝得发黑,像他右眼里总出现的幻色。“他有没有吓哭?”
“哭了,说你墙上挂着鱼眼睛。”李狱警往观察窗里塞了支新的手电筒,“祁医生让你今晚别关灯,说光线能稳定情绪。”
手电筒的光束扫过墙角时,照亮了沈默藏在床垫下的东西:半片磨尖的弹簧,几粒塑料纽扣,还有周医生那枚断了链的怀表。怀表的玻璃罩已经被砸裂,表盘上的指针停在三点十七分,和周医生出事的时间分秒不差。表壳内侧刻着行小字,被血糊住了大半,只能看清“临”字的最后一笔,像根悬着的针。
走廊里响起缓慢的脚步声。沈默把那些东西重新塞回墙缝,用水泥块堵好,动作熟练得像在福利院里藏偷来的糖果。他知道是祁临来了——只有祁临的脚步声是这样,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仿佛怕惊醒什么沉睡的东西。
观察窗被拉开,露出祁临的半张脸。他眼下的青黑比上次更重,胡茬没刮干净,左额角贴着块纱布,是刚才抱陈小树时被碎玻璃划的。“小树说你用手捂着眼。”他的声音很哑,像被砂纸磨过,“他以为你怕他看见伤口。”
沈默的右手突然抬起,把蓝色方块按在观察窗上。方块的边缘刚好卡住窗沿的缝隙,血渍透过玻璃渗出去,在祁临的白大褂上洇出个小小的圆点,“他有没有问起星星?”
“他说你的眼睛里有星星在流血。”祁临从口袋里掏出个新的魔方,六面都拼得整整齐齐,“福利机构的老师说,他回去后把所有魔方都涂成了蓝色,说这样星星就不会哭了。”
沈默的嘴角向上弯了弯,右脸颊的酒窝里盛着手电筒的光。他慢慢松开左手,让祁临看清左眼眶里的景象——血肉模糊的洞里,不知何时塞进了半片向日葵花瓣,枯黄的边缘被血浸得发软,像片腐烂的叶子。“你看,太阳在这里。”
祁临的呼吸猛地顿住。他想起三年前第一次见到沈默的情景,当时这个刚从看守所转来的年轻人蜷缩在墙角,怀里抱着个搪瓷缸,里面泡着朵蔫掉的向日葵。“它们跟着光转,是因为怕黑。”沈默当时这么说,右眼里映着天花板的灯,像盛着团融化的金子。
“你吓到他了。”祁临的手指在观察窗上敲了敲,节奏和他办公室里那台老式座钟的摆锤重合,“他现在不敢一个人睡,总说墙上有眼睛在眨。”
沈默把向日葵花瓣抠出来,塞进嘴里慢慢嚼着。苦涩的汁液顺着喉咙流下去,像小时候喝的中药。他记得福利院里的张妈总说,良药苦口,可他喝了那么多药,还是分不清梦里的光和醒着的黑暗。“我捂住了。”他吐出嚼碎的花瓣渣,血沫混在里面,像朵被揉烂的花,“我没让他看见里面的东西。”
“里面有什么?”祁临突然问。他的视线越过沈默的肩膀,落在墙缝里露出的怀表链上,“是九岁那年的地下室,还是福利院的挂钟?”
沈默的身体僵了一瞬。左手重新按回眼眶,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你不该提那些。”
“小树说你怕他看到怪物。”祁临从送饭口塞进来个小小的玻璃罐,里面装着几颗星星形状的糖,是他从医院小卖部买的,“但他不知道,你捂着眼的时候,比任何怪物都要害怕。”
玻璃罐滚到沈默脚边,星星糖在罐子里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像他藏在墙缝里的金属丝。他想起陈小树举着魔方跑过草坪的样子,阳光在孩子发梢跳着,像无数细小的金粒——那是他从未拥有过的光,干净得让他想把自己埋进黑暗里。
“我以前给过他哨子。”沈默捡起玻璃罐,对着光看,星星糖在他右眼里折射出七彩的光晕,“我说吹三声,星星就会来接他。”
“周医生把哨子挂在了眼球上。”祁临的声音沉了下去,白大褂的袖口在发抖,“法医说,哨子的链子勒进了眼球的玻璃体,像串着颗腐烂的葡萄。”
沈默突然把玻璃罐砸在墙上,星星糖摔得
粉碎,糖渣混着玻璃碴溅起来,有些落在他的右脸上。他的左眼空洞对着观察窗,里面的血肉因为愤怒而剧烈起伏,像口沸腾的锅,“他不该碰我的东西。”
“你把周医生的眼球塞进自己眼眶时,在想什么?”祁临的喉结动了动,“是想借他的眼睛看光,还是想让他看看你的黑暗?”
沈默没有回答。他蹲下来,一片一片捡着地上的糖渣,指尖被玻璃碴划破了也没察觉。血珠滴在糖渣上,把透明的甜染成了暗红,像他九岁那年在地下室流的血——当时他以为自己快要死了,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看着裂缝里透进来的光,觉得那是通往天堂的门。
“小树说要等你出去,教他认星座。”祁临的声音软了些,“他把你写的‘默’字刻在了床头,说这是星星的名字。”
沈默的动作停了。他捏着片沾血的糖渣,放在嘴边却没敢尝。右眼里突然浮现出陈小树的脸,孩子举着魔方,阳光从发间漏下来,在蓝色的方块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那画面持续了很久,久到他以为自己真的摸到了光,直到祁临的怀表响了起来。
“该锁门了。”祁临看了眼表,表链的碰撞声在安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明天我再来看你,带小树拼好的魔方。”
观察窗被关上的瞬间,沈默猛地捂住了右眼。青紫色的光晕又出现了,比任何时候都要浓烈,像九岁那年地下室的颜色。他知道这是视神经在抗议,可只有在这样的幻色里,他才能看清左眼眶里藏着的东西——不是血肉,不是黑暗,是陈小树举着魔方跑过草坪的样子,阳光在孩子发梢跳着,像无数细小的金粒。
“我没吓到他。”他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喃喃自语,左手死死按着左眼,右手却在墙上划出“默”字的笔画,“我捂住了光。”
夜深时,李狱警查房,发现沈默坐在墙角,左手依旧捂着眼,右手却握着那枚蓝色的魔方碎片。碎片的边缘被磨得光滑,背面的“默”字已经看不清了,只剩下片模糊的紫黑。他的右眼角有泪痕,混着未干的血,像颗融化的星星。
“祁医生说你以前是眼科医生。”李狱警隔着铁门说,手电筒的光扫过墙上的划痕,“能治好别人的眼睛,怎么治不好自己的?”
沈默抬起头,右眼里的青紫色还没褪去。他慢慢松开左手,左眼眶的空洞对着狱警,里面不知何时又塞进了颗星星糖,透明的糖体在光线下泛着微光,像颗被泡在血里的星星。“有些眼睛,看到光反而会瞎。”
李狱警没再说话,转身离开了。走廊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只剩下灯泡滋滋的电流声。沈默把星星糖抠出来,放在舌尖慢慢含着,甜味在嘴里扩散开来,像陈小树手心的温度。他想,原来甜是这样的味道,像光,却不会灼伤人。
墙上的划痕已经密密麻麻,从转院那天起,他每天都在画同一个圈。圈里套着圈,像靶心,又像福利院里那台挂钟的表盘。孩子们总说钟摆摇晃的声音像有人在数他们剩下的日子,可沈默数了这么多年,还是数不清自己的黑暗里,藏着多少个等待光的瞬间。
“你看,星星是甜的。”他对着空气笑了笑,右脸颊的酒窝里盛着灯光,像颗终于不再哭泣的星星,“下次见到小树,要告诉他。”
左眼眶的空洞在黑暗里微微起伏,像在呼吸。沈默重新用纱布遮住它,动作轻柔得像在给易碎的星星盖上被子。他知道自己永远也分不清光和黑暗,但只要捂住这只眼睛,至少能让那个叫陈小树的孩子相信,星星永远是星星,不会变成怪物,更不会躲在黑暗里,怕被人看见自己的害怕。
窗外的月光透过铁栏照进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像片落满星星的夜空。沈默躺在床垫上,右手紧紧攥着那枚蓝色的魔方碎片,左手依旧护在左眼的位置。梦里,他又回到了福利院的草坪,陈小树举着拼好的魔方跑过来,阳光在孩子发梢跳着,像无数细小的金粒。
“哥哥,你的眼睛呢?”孩子仰起脸,右脸颊有个浅浅的酒窝,像被他的食指按出来的印子。
“它们在星星里。”他蹲下来,捂住自己的左眼,右眼里映着孩子的笑脸,“等你长大,就能看见了。”
孩子的魔方突然掉在地上,散开成一堆小方块。他想去捡,却发现自己的手变成了血红色,每根手指都缠着纱布,像刚做完手术的医生。而那些散落的方块,每个上面都刻着个小小的“默”字,在阳光下泛着蓝紫色的光,像他右眼里总出现的幻色。
“别怕。”他听见自己说,声音温柔得不像自己,“这是星星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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