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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
这猝不及防一问，令叶子玫瞳孔晃动，眼眶几乎是瞬间通红。
她必须咬紧牙关，攥紧拳头，死死盯着窗外不管哪里都好，然后深呼吸。
一、二、三。
“你走不走？不走我下车自己走。”叶子玫冷声道。
秦双听出语调中几丝颤抖，不敢再问，当即出发。
汽车行驶在沿海公路，速度不快，间或被几辆车超过，前车车尾灯眨着猩红的眼，一闪一闪很快消失在视野之中。
叶子玫如来时一样，全程别过头看着窗外。
两旁路灯如长龙游曳起伏不定，天空无星无月，并非纯然黑色，而是混沌一片。
她的将来，因一场重逢，亦是迷雾重重，看不清楚。
车内气氛沉闷，一时只闻呼吸声，到后来，连呼吸都变得轻浅。
秦双随机播放音乐，前奏响起，是歌曲《深蓝》。
女声慵懒，流动在车厢内，歌词有着不可言说的微妙。
似情人在耳畔呢喃、哀求，叶子玫不想听清，偏偏每个字都清晰，时间由此变得漫长、煎熬。
直到一阵铃声响起，秦双按停音乐，叶子玫快速接起。
是章大姐。
秦双不知她说了什么，只看见叶子玫神色紧张起来。
“那她怎么样？真的没事吗？好，好好好，你先回，客人出去了没事，我在回去路上……”
挂断后，叶子玫表情发愣，秦双将车靠右停下打开双闪。
“出什么事了？”
叶子玫摇摇头：“没什么。”
秦双不开心，下意识脱口而出：“我不喜欢你这样敷衍我。”
“我”字音甚至没有发完，叶子玫却像被打开了某个开关，突然情绪激烈，看着她发出一连串反问：
“你的喜欢很重要吗？”
“我又能对你说什么呢？”
“说章大姐的女儿跟我们一样，是个不被理解的同性恋吗！”
“说她在外面被恋人欺骗事业尽毁，回乡又被指指点点，亲人也不能理解，以至于得了严重抑郁症吗！”
“说她自以为好转，结果刚刚到我家里，却被客人刺激得跑走，还不知会怎样吗！”
“说什么呢？说章大姐早年丧夫，中年丧子，劳苦半生培养出女儿，到老却还要提心吊胆受尽折磨吗！”
“爱情到底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要旁人理解？凭什么要家人牺牲！”
叶子玫显然好生气，呼吸急促，胸口不断起伏，瞪着她，等着她，看她又能说些什么。
明明此事不与她秦双相干，她此刻却像身处被告席，正被原告抓住控诉质问。
但凡换个人在眼前，秦双都有好多话可以回答：
“年代不一样了，不再谈同色变。”
“男人女人都存在坏人，同性恋本质上，和异性恋并无不同。”
她大概还会说：“痛苦的利刃应当朝向仇人，拿刀插自己和家人，实在愚蠢。”
萨特说他人即地狱，旁人的目光言论，是在意不完的，今日因为性取向，明日因为某某某。
又有一话道自我即深渊，地狱坐在那里，可判你进去的人，是你自己。
说白了，人要解除对自我的束缚，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但此地不是辩论台，没人想要听道理，情感在发出哀鸣啸声的时候，道理就像一句：“你好吵。”是压制，是霸凌。
何况叶子玫真正问的，不是什么章大姐母女事。
而是叶子玫和秦双这段情。
当下，意识到这一点的秦双，二话不说，迅速解开安全带，探身抱住了叶子玫。
预见到对方会挣扎，她一开始就下了力气，死死抱住，偏不放手。
叶子玫挣扎不开，渐渐不动，几滴眼泪滑下，接着变成一串一串，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哪有资格质问别人，她真正责怪的是她自己。
泪水流到秦双身上，透过衣服渗进她心里，她心疼得要命，一手捧住叶子玫后脑更往怀里带，一手放在背部来回上下不停安抚。
“那个孩子，我的女儿，因为我摔了一跤，她就死了，她竟然就这样离开了！”叶子玫说完，号啕大哭。
秦双眼眶一热，跟着落下泪来。
.
到家已是深更半夜，汽车滑进停车位里。
下车，关门，转身，头顶有盏昏黄路灯，但周遭一片漆黑，包括前方自家民宿，仰头一看，像极一座矗立黑夜中的坟墓。
叶子玫一言不发，自顾自开门进院，秦双没有动作，站在车旁等了好一会，没能等到灯光亮起。
她此刻，藏身那黑暗中，仍在哭泣吗？
好不容易止住的，不希望她再哭，犹记得她每次哭狠了，脸上毛细血管就会崩裂出无数小血点，整张脸通红憔悴，太过伤身。
秦双从车里拿出烟，抽一口后，却更烦躁了，她问自己：“你还要复合再复仇吗？”
叶子玫似乎已经身处某种地狱之中了。
“或者其实，你只想要复合呢？”
“艹！”不知不觉，烟抽到尽头，手指被火星烫到，她甩下烟头猛扇手指降温。
头上传来一道声音，在寂静黑夜中，清晰仿如就在耳旁：“不许说脏话。”
她抬头，一道白色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阳台，她周遭依然漆黑一片，被云遮挡的月，只够照出其模糊轮廓，不似真人。
似女鬼。
秦双倒吸一口凉气：“叶子玫！差点被你吓死，怎么不开灯啊？”
“不许没大没小。”
叶子玫切换长辈模式，好似今夜并无什么眼泪和拥抱，她们看戏，看好回家，仅此而已。
扔下这一句，叶子玫飘回房里去了。
秦双左右看看，到处黑洞洞的，一阵风过，令人泛一身鸡皮疙瘩。
赶快回屋去！
刚迈步，远处有车驶来，她好奇向下瞧。
一辆白车停在路口，下来几个人，其中一位不经意抬头一看——
——就见路灯下栏杆上扒着一个人影，四肢惨白，血红的头发盖住脸，却又能感觉到里面有双眼睛正盯着自己，诡异至极！
她顿时尖叫出声：“啊——有鬼！！！”
“啊？哪呢哪呢？啊啊啊啊！！！”
底下几人乱成一团，司机油门一踩，原地倒车好一段路后，掉头逃窜。
秦双拨开半边头发：“喂喂喂，别叫了，是我！”
真是大惊小怪，夜半扰民，素质堪忧，哼哼。
几人相互搀扶上坡，与秦双会和。
郑嘉乐看着有些精神不振，垂着头不说话，刚刚明明是他叫得最大声。
秦双便主动问：“你们怎么会一起回来？”
两位客人哈哈几声，笑说：
“你不知道，好巧哦，我们去酒吧，就碰到他也在啊，他说我们是女生，走的时候一定要叫上他一起回来。”
“结果你猜怎样？他喝多了，是我们照顾他上车的！！！”
郑嘉乐这时抬头，一脸心虚：
“我现在好多了，没醉……双姐，你怎么还不睡？”其实是上车前呕吐两次，解了大半醉。
“嗯，这不是等你嘛。”秦双张口就来，随口胡诌。
郑嘉乐愣了愣，抱歉道：“对不起啊，我回来晚了……”
两位客人搂抱着左右看看：“那你们慢聊，我们回房啦！”
“我来开灯。”郑嘉乐却抢先一步跑，口袋里手机微信提示声连响好几下，还挺忙。
小情侣们跟上脚步，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知又交换了什么感想，也或许只是单纯地在说我爱你、我更爱你之类。
秦双关好门，上楼回房，这一夜似乎就要这样结束。
怎料秦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硬是睡不着，失眠滋味不好受，她干脆跑去阳台，对着隔壁探头探脑的，好像这样做，那里就会正巧出来个叶子玫。
自然没有这样巧的事，反倒是楼下灯光犹亮，郑嘉乐这小子，喝大了竟还要熬夜写作吗？
她想了想，下楼敲门。
几秒后门开，郑嘉乐面上又有心虚一闪而过，秦双不解，喝酒晚归而已，多大点事啊。
“双姐，进来坐啊？”他犹犹豫豫，邀请地毫无诚意。
秦双懒得琢磨对方心思，只摇头：“你把你妈的手机号发我吧。”
郑嘉乐当即低头发送。
收到后的秦双看着他，开口道：“嘉乐啊。”显然才要进入正题。
这熟悉的感觉，他好似在哪见过？郑嘉乐甩甩不够清醒的脑袋：“嗯？”
“你和你妈妈，感情一直这么好吗？”
郑嘉乐点头又摇头：“从前是的，最近妈妈变啦，你不是也看到？对我爱搭不理的，哎。”
他发愁得长叹一口气。
“你和她，以前没有发生什么比较大的争执吗？母子吵架，她气你，你……恨她之类的？”
“双姐，我怎么会恨妈妈？我小时候性格是有点别扭，妈妈从来都耐心开导，照料好我的一切，想想我确实很不合格，一直是她为我付出，我都没能为她做些什么，还气她……”
说着，他小心翼翼抬眼，看了眼秦双。
秦双直接冷哼：“你要真想做个好儿子，就不要在你爷爷奶奶和妈妈之间和稀泥，麻烦坚定站在你妈这边，有空多帮忙家里做饭洗碗，这才是男子汉应该干的事。”
郑嘉乐想起回家次日那顿聚餐，顿时讪讪。
他脱口而出：“双姐，你也变了。”
眼神里带着委屈，回乡后，未婚妻和母亲全都变了一个人，不再贴心周到嘘寒问暖，反而言语冰冷处处挑剔，他也是因此，今晚才会喝大，进而导致那件事的发生！
他委屈，可他更后悔，想到双姐一直等他回家……郑嘉乐心中五味杂陈。
秦双看着郑嘉乐，张嘴却无言，到底是自己利用了他，算了算了，刚要哄上两句结束话题，脑中闪过什么，她又问：“六楼锁住的那间房，是做什么用的？”
话题转变太快，郑嘉乐愣神几秒，道：“是妈妈的工作室啊。”
“工作室？什么工作？”
“服装啊，妈妈自己给自己做衣服，好多年了。”
“只是这样？”
“对啊，怎么啦？”
秦双回去房间，虽然好似弄清楚了两个疑问，心里不知为什么，全无豁然开朗的放松。
心口像坠着什么，胃也隐隐有些不舒服。
.
郑嘉乐坐回电脑前，望着手机微信页面发呆。
今晚舅舅约吃饭，二人先是吃了火锅，之后经不住舅舅纠缠，郑嘉乐便跟着他去了酒吧。
说实话，他不喜欢那个环境，但是想到写作需要不同素材，便干脆坐下观察起来。
舅舅灌他几杯酒后，滑进了舞池，一门心思找美女跳贴身舞，行为恶劣，他简直没眼看。
这时，有人从背后拍拍他，他转头，看见一双布灵布灵会闪光的大眼睛。
“老同学！阿乐！对不对！我，哎呀，我！婷婷，陈雨婷，你初中同桌！好呀你个没良心的！完全不记得我了对不对？”
女孩嘴巴那么小，水润润的，说起话来却像一把机关枪，哒哒哒密得令人头晕，响得震耳欲聋，她还在说：
“来来来，加个微信啊，诶你坐过去点嘛，你怎么突然回来啦？看看，我们多有缘呀，竟然这都能碰到，必须喝一个！不过干杯前，你先自罚三杯……”
稀里糊涂的，他被根本不记得的初中同桌，圈在了酒吧一角，各种游戏轮番来。
郑嘉乐完全招架不住，中间舅舅回来，竟也起哄加入其中，联合对付起他。
他当然可以强行拒绝，可心中实在闷闷，便喝了。
后来喝多去洗手间，陈雨婷跟着过来，默不吭声等在外面，在他冷水泼面稍稍冷静的时候，突然拉着他，在几步外一个黑暗拐角——
——强吻了他！
他逃跑下楼，头晕目眩，摸到几桌外民宿住客那，说要回家，之后他好像断片了一段时间，直至呕吐两回，当时已经是在酒吧外，正要上车前。
郑嘉乐心虚回房，想将今晚当作一场意外，一场梦，可是陈雨婷一直发来消息。
从追问他去哪了，到叫他注意安全到家了说一声，到刚刚问到了没她很担心，到现在：“明天老同学聚会，你一定要来哦。”
她话真的很多……郑嘉乐点开她的微信资料。
头像里，陈雨婷看起来比今夜清纯许多，眼睛大大的像小鹿，就这样无辜看着每一位来访者。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竟滑动手指放大了头像，之后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是他的未婚妻。
他这才从鬼迷心窍中惊醒。
他该坦白吗？
还是算了吧。
毕竟只是一个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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