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春深

作者:与鹤同风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落红惊雨·浮沉度春


      暖阁的雕花长窗半敞着,试图引入一丝暮春的暖风,驱散屋内因凝重气氛而残留的寒意。窗外,不再是深秋的萧瑟,而是暮春特有的景象:几株高大的海棠花期已近尾声,粉白的花瓣在微风中簌簌飘落,如同下着一场无声的雪,铺满了青石板小径。新发的柳叶翠绿欲滴,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与凋零的海棠形成鲜明对比,生机与逝去同在。紫檀木大案上,一盏剔红宫灯在午后的天光下显得不那么明亮,映照着案头堆积的奏折和那份墨迹犹新的议罪折子。

      怡亲王允祥端坐主位,石青色常服袍外罩的玄色马褂略显厚重,他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折子,目光深邃。嫡福晋兆佳氏一身清爽的湖蓝色春装,执起青瓷茶壶,为允祥续上一杯新沏的明前龙井。清雅的茶香与窗外飘来的草木气息混合,却冲不散那份沉甸甸的凝重。

      “王爷,”兆佳氏声音柔和,“讷尔布一案,刑部与宗人府会审已毕?结果……如何?”她目光扫过窗外飘落的海棠花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喟。

      允祥的目光从折子上抬起,望向窗外纷飞的花瓣,声音低沉平稳:“……讷尔布身为现任佐领,接任时未能彻底清查,任内又疏于监管,以致旧弊未除,新亏又生。这‘失察’之责,铁证如山,难逃其咎。”他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深邃的眼眸。

      兆佳氏微微颔首:“佐领之职,千头万绪。前任积弊,属员欺瞒,确非一人一时可察。然,在其位,负其责,失察亦是过。”她的话语带着暮春特有的通透感。

      允祥继续道:“至于‘纵容族亲包揽河工,强占民利,中饱私囊’……查无实据,多为风闻或小摩擦被夸大。”他指尖在折子上关键处点了点。

      兆佳氏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宝亲王福晋前日来府,言语间亦是此意。她言道,讷尔布此人,才干或许平庸,守成亦显不足,然其本性,绝非大奸大恶之徒……况且,田中丞近年来功绩斐然,然其手段刚猛,对满洲旧勋,似也……过于严苛了些。若因查无实据的‘贪渎’之名重处,恐非仅一人一家之事。”她的话语如同窗外飘落的花瓣,轻柔却点中要害。

      允祥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看着那生机勃勃的新绿与凋零的花瓣共存的景象,心中权衡已定。“失察之责,难辞其咎。”他最终开口,声音带着定鼎的权威,“着即革去讷尔布佐领之职。念其祖上微功,免其枷号示众,罚俸三年,责令其闭门思过,非诏不得出府。其族亲涉河工者,着地方有司严加管束。此议,本王会亲自具折上奏。”

      允祥将折子合上递出。长史躬身接过,无声退下。

      暖阁内,茶香与草木气息交织。兆佳氏看着丈夫:“王爷辛苦了。此案能如此了结,也算……各得其所了。”

      允祥端起微凉的茶,目光掠过窗外纷飞的花瓣和新绿的柳枝,缓缓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讷尔布能保全身家,已是万幸。至于其女在王府……璟澜那孩子,是个明白人。”

      弘历的书房内,窗明几净。窗外庭院里,芍药初绽,牡丹含苞,一派暮春的繁盛景象,却无法驱散书房内的凝重。弘历面色沉郁地听着心腹汇报怡亲王对讷尔布案的最终处置意见。他紧蹙的眉头微微松动了一丝,但眼中的怒意并未全消。他深知允祥的判决已是手下留情,也明白这背后的考量。

      他更清楚,自己必须立刻对高斌做出姿态,以安抚田文镜一系,并展现自己对新政的支持。他迅速做出决断:立刻上折,以“高斌勤勉任事,河工紧要”为由,力保高斌,并提议对其“申饬罚俸,戴罪留任,以观后效”。暮春的暖阳透过窗棂,照亮了他案头疾书的笔锋,也照亮了权力博弈的冷酷与必要。

      暮春的雨来得突然,细密的雨丝斜织在青瓦屋檐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怡然轩前的两株西府海棠在雨中轻轻摇曳,粉白的花瓣被雨水打湿,沉甸甸地坠在枝头,又随着一阵微风簌簌飘落,在青石板上铺就一层湿漉漉的锦缎。窗棂上凝结的水珠缓缓滑落,在窗纸上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泪痕。

      厢房内,鎏金狻猊香炉中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沉水香的气息混着雨水的潮湿,在室内弥漫开来。烛台上的红烛将尽,烛泪堆积如小山,在烛台上凝固成琥珀色的痕迹。几案上的茶早已凉透,茶汤表面浮着一层细密的茶毫,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光。

      璧姝独自坐在临窗的绣墩上,一袭湖色绸绣水墨百蝶纹衬衣衬得她愈发单薄。发间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耳垂上一对白玉坠子随着她低头的动作轻轻晃动。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指尖微微发白。案几上摊开着一封家书,墨迹被泪水晕染开,字迹模糊难辨。

      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接着是侍女轻声的通传:"侧福晋,嫡福晋来了。"

      璧姝慌忙拭去眼角的泪痕,正要起身相迎,璟澜已经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她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缎绣彩藤萝氅衣,两把头上的点翠簪子在烛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身后的嬷嬷捧着一个红漆食盒,隐约飘出甜香。

      "妹妹快别起身。"璟澜快步上前按住璧姝的肩膀,触手只觉瘦削得厉害,不由眉头微蹙,"这才几日不见,怎么清减成这样?"

      璧姝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劳姐姐挂念,只是这几日...睡得不太安稳。"

      璟澜叹了口气,示意嬷嬷将食盒放在桌上:"我让厨房做了些时新的点心,有玫瑰酥、茯苓糕,还有山楂馅料的饼子,都你爱吃的。这春雨绵绵的,最是伤脾胃,多少要用些。"

      说着亲自打开食盒。甜香顿时在室内弥漫开来,却衬得璧姝的脸色更加苍白。

      "姐姐..."璧姝的声音微微发颤,"父亲的事..."

      璟澜握住她冰凉的手,轻声道:"我都知道了。方才王爷从怡亲王府回来,已经将处置结果告诉我了。"

      璧姝的指尖不自觉地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父亲他...会怎样?"

      璟澜斟酌着词句:"怡亲王念在令尊祖上微功,只定了'失察'之罪。革去佐领之职,罚俸三年,闭门思过。"感觉到掌中的手猛地一颤,连忙补充道:"好在免了枷号示众,也不必...流放。"

      璧姝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都是女儿不孝...若是我能..."

      "傻丫头,这与你何干?"璟澜取出帕子为她拭泪,"朝廷上的事,原就不是我们妇道人家能左右的。如今这结果,已是怡亲王格外开恩了。"

      沉默片刻,璟澜正色道:"王爷方才交代,你的侧福晋位份不变,但..."她顿了顿,"为平息物议,要暂停你三个月的份例,由我代为保管。这期间,你需静思己过,暂时不必到前院侍奉。"

      璧姝的肩膀微微发抖,却仍强撑着挺直腰背:"妾身...明白。"

      璟澜凑近些,压低声音:"这只是权宜之计。份例虽暂停,但你的吃穿用度,我会以我的名义照常供给。"她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这里有些散碎银子,你先收着。西院的小厨房我已经吩咐过了,想吃什么尽管让她们做。"

      见璧姝又要落泪,璟澜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三个月很快过去。王爷此刻正在气头上,等这阵风头过了,我自会为你周旋。"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方才王爷还问起你近日的饮食起居..."

      璧姝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希冀。

      窗外雨声渐密,一滴水珠从屋檐坠落,正好打在窗下一朵将谢的海棠花上,花瓣不堪重负,轻轻飘落。璟澜起身关窗,回头看见璧姝单薄的身影映在纱窗上,像一幅淡墨勾勒的美人图。

      "这雨怕是要下到夜里了。"璟澜转身吩咐道:"去把我那件灰鼠斗篷取来。"又对璧姝柔声道:"春寒料峭,最易着凉。这件斗篷你先披着,明日一早我再让人送几件春衫来。"

      正要离开时,璟澜似想起什么,从腕上褪下一串沉香木佛珠:"这是大婚前额娘从潭柘寺求来的,最是安神。你夜里若是睡不着,就数着珠子念念佛。"她将佛珠戴在璧姝腕上,低声道:"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保重自己。王爷...终究是念旧情的人。"

      璧姝抚摸着温润的佛珠,忽然跪下:"姐姐的大恩大德,璧姝没齿难忘。"

      璟澜连忙扶起她:"快别这样。咱们姐妹之间,不说这些。"她望了望窗外的天色,"时候不早了,你好生歇着。过两日我再来看你。"

      待璟澜的脚步声远去,璧姝缓缓走到妆台前,铜镜中映出一张苍白的脸。她轻轻取下耳坠,忽然发现妆匣底层露出一角信笺——那是半月前父亲托人捎来的家书,上面还写着"吾女在府,务必谨言慎行"。

      窗外,最后一朵海棠终于不堪雨水重负,悄然坠落。但就在不远处,一株石榴已经冒出嫩红的新芽,在雨中倔强地舒展着枝叶。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9821043/12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