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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比翼双飞
翎落眼底映出荒诞一幕:
大殿中央莲台上,蜷着玄衣龙纹的身影——与幻境中形貌无二,此刻却连华服也裹不住枯朽之气。
案几前,渊临昭端坐如初,只闲闲把玩着颗青橘。
主座之上,伽蓝鬓发散乱,珠翠零落如星。纵然形容狼藉,眉眼间仍凝着三分矜傲。她死死盯着渊临昭,直到翎落一声低唤:
“渊临昭。”
伽蓝浑身剧震,跌跌撞撞支起身子,见鬼般瞪向翎落。旋即似骤然明悟,猛地转向莲台,嗓音因惊怒而尖利:“呵!倒是低估了你,这般残躯竟也能……!”
莲台寂静。
蛮秋眉峰紧蹙,似承千钧痛楚。若非如此,当真与死人辨不出两样。
“他求我们杀了他。” 翎落的目光锁在莲台上,声音冷硬,“既然他一心求死,我们正好取心。”
她转向渊临昭,声音绷紧,“他亦是比翼鸟皇族,他的心,也是可以的吧?”
渊临昭看向她,没有接话。
翎落眉目一动,攥紧的拳头倏然松开,忽然侧身,直指主座——
“那就,杀了她。”
“你几次三番欲置我于死地,”翎落冷冷看向伽蓝,“杀了你也能让蛮秋如愿,也算还了他这个人情。”
话落,她目光掠过伽蓝,只灼灼盯在渊临昭脸上,声音扬起:
“动手。”
渊临昭眉梢一挑,指间的青橘顿了一瞬。
伽蓝脑中尚在轰鸣,未能理清翎落与蛮秋幻境中的勾连,可渊临昭崩碎水链、如碾蝼蚁的实力她方才已然见识。她双臂因巨大的恐惧僵在半空,踉跄后退数步,撞在残破的屏风上,喉间挤出破碎的颤音:“且慢!你们要的是……是比翼鸟心?!”
“难怪……难怪你们二人在我这结匈城盘桓不去,迟迟不走,原是谋着这般算计!”
翎落目光未离渊临昭分毫,对伽蓝的嘶喊置若罔闻,声音更厉:“快动手!”
渊临昭掌心灵力聚了又灭,灭了又聚,青橘在幽光中悠悠打转。
“住手——!”
伽蓝嘶声力竭,“杀了我,你们永远得不到比翼鸟心!”
她喘息着:“所谓比翼鸟心,从来指的都是比翼鸟王的爱人之心。有此心可爱人,无此心,无怨无爱,则身灭。”
“等等……”她眉间凝着难辨神色,死死盯着翎落, “你方才说杀我可遂蛮秋夙愿?如何如愿?” 不等回应,她便发出凄厉的冷笑,珠钗乱颤,“他莫不是说,说杀我便可换他解脱?!呵……如此懦弱虚伪之徒,竟是我自幼奉若圭臬的命定之人……”
“初代比翼鸟王魂散之际,其心裂作双魄。到我们这代,我与蛮秋各承半颗。” 伽蓝语速极快,字字如刀,“杀我容易——但若不同时剜出他那半颗,两刻钟后,两半心皆化乌有。未窥天机时双魄同命,可如今早已神魂共生。我死他便能吞我半心,补全魂魄,独破双王共世之桎梏,享永世长生!这才是他的解脱!他的夙愿!”
“既然如此,”翎落冷声诘问,“你为何不杀了他,夺他的那半颗心?”
“是啊,为何不杀你……”
伽蓝目光怔怔投向莲台,声音陡然变得凄厉,“阿蛮,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话音未尽,袖底罡风骤起,直取莲台。
莲台上,一双金瞳霍然灼亮。蛮秋从容躲过那击,广袖轻拂,稳稳立在了大殿中央。
“伽蓝。 ”
蛮秋低沉开口,目光沉沉锁住伽蓝, “这尘世重逢,竟已隔了三百年,”话音忽染颤意,金瞳深处掠过一点涟漪,“你可知这三百年来,坠月楼池底,我日日受万鬼噬魂之痛,夜夜承情毒灼心之苦?”
“所以呢。” 伽蓝复归冰霜之态,“被那些蝼蚁垂死的执念吓怕了?如今倒惜起命来了?”
蛮秋突然大笑,“你我同为皇族,为何只得你高居城主之位,活在朗朗白日之下!” 他猛地扯开衣襟,露出心口焦黑纹路,“而我……却要沦为这半神半魔,日日困在那不见天日的池底?!”
忽而目光转向翎落,眸中生出温意:“翎落,见你无事便好。” 随即又对渊临昭颔首致意,” 劳二位襄助。” 他指尖直指伽蓝,”诛此毒妇,待本座魂魄归整,重塑法身,自当奉上你们所求的——爱人之心!"
“噗——!”
伽蓝扶住殿柱,浑身剧烈颤抖,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几乎同时,蛮秋喉间也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翎落瞳孔骤缩——那些断裂的水链已无声绷直,贯穿蛮秋。而链尾的另一端,此刻也清晰地显现:
它们并非通向虚无,而是扎进了伽蓝的后心。水链如血管般,将两人死死捆绑在一起。
水链将蛮秋拽离地面。他目眦欲裂,瞪着它们:“为何?!”
伽蓝闭上眼,长长叹息:“原本只是家事……”
话音未落——
“铮!铮!铮!铮!”
四根水链随她动作应声而断。断口处,鲜血喷溅在殿柱的连理枝浮雕上,瞬间绽开朵朵红花。
“啊——!!!”蛮秋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
他发梢染霜,年轻的面容上浮现细纹,并迅速爬满、加深——眨眼间竟已形如枯槁老叟。
“疯妇!” 话出口,他显然被自己苍老声音惊住,“你做了什么……”
嘶哑老声起时,唯有那双金瞳还残存着一丝昔日风华,此刻却也盛满了惊惧与暴怒。他猝然催动残存的力量,暴起残翼,一根骨刺如闪电般射出,瞬间洞穿了伽蓝的右肩。
“呃——”
伽蓝又一口鲜血喷出,颤巍巍抬手欲再断一链。
“唉,这般婆婆妈妈,戏都看累了。”
渊临昭指尖凌空一点,掌中青橘脱手飞出。
“啪!”青橘当空炸裂。
汁液迸溅处,磅礴灵力瞬间蔓延,照亮整座大殿。灵光冲刷下,殿墙金漆簌簌剥落,露出内里斑驳墙垣——以及墙垣之上,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古老符咒。
“住手——!”
伽蓝拖着被骨刺贯穿的残躯,疯魔般扑向墙壁,却被结界狠狠弹开,重摔在地。
她眼睁睁看着灵力冲刷下,字迹浮出——
[丙寅年霜降,阿蛮咳血不止,取北荒雪狼心头血为引]
[戊辰年惊蛰,神魂溃散近三成,需取四十九对爱侣精魄]
[庚午年……]
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朱砂与干涸发黑的血迹层层堆叠,将整面宫墙覆作赤色经卷。
蛮秋金瞳震颤,僵硬地想转头质问,却骇然发现,这具朽躯已不受他驱使。
伽蓝跌坐在地,鲜血灵力自肩口涌出。她拖着残存水链,目光空洞扫过满墙符咒,声音飘忽:“阿蛮,你总道灵力衰退,是因那女人死后你再无法爱人……
“其实,”她深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呼出,“是我,不再爱你了。”
“比翼皇脉之力……维系你我存于世的根本。从来……只源于命定之人的爱意。“
“荒谬!”蛮秋老声嘶哑,“若真如此,缘何你仍存于世?我从未……我从未……”
“从未爱过我?”
伽蓝忽绽笑靥,血染朱唇,“ 你还不懂吗?阿蛮。为何你从未爱我,我却从未有事?为何当年你的族人,在得知你背叛我、选那凡人时,会那般惊慌失措,不惜将这结匈城拱手赠我,只为平息我的怒火?”
“需靠爱意苟活的,从来都是你。”
她一字一顿。
“可笑的是……” 伽蓝环视着这满殿的符咒,笑容惨淡,“身为容器,我虽已不再爱你,却要为你求生!” 她猛地呕出一大口血,声音陡然拔高,“你以为是你替我净化那些肮脏的欲念?是你承受了那些怨毒的噬魂之苦?!”
“是我!!” 她嘶声力竭, “是我不眠不休,耗尽心力,日夜为你过滤那些噬魂之苦!你感受到的每一分痛楚,都是被我竭力削弱后残留的余波!你以为那池水里融的是先祖伉俪的爱意?那些个容器谈何爱意?那是……”
“事到如今你反倒想杀我?”伽蓝低笑一声,闭眼叹道:“好。我成全你。”
她颤巍巍支起身,双手抓住链条,猛地向外一扯。
“嗤啦——!”
最后几条水链被她生生拔出体内。断口喷涌而出的,不再是鲜血,是浓郁到化不开的灵力流光,暴涌四溢。
水链彼端,蛮秋的身影如断线木偶,从半空轰然坠落,重重跪倒在地。
锦袍下的身躯迅速干瘪萎缩,生机尽失。那双灼灼金瞳,也蒙上了一层灰白,神采尽灭。
一点星芒忽从他灰白左瞳破出。紧接着,一道巨大法相羽翼自残躯后骤然舒展。
蛮秋头颅低垂,看着半枚琉璃心自心口浮出,喉间挤出一丝气音:“你……”
话音未落,巨大法相羽翼顷刻骨化成灰。
他的轮廓开始消融,如同黄昏草甸上的微光,分融成万千跃动的金色光点。那些光点挣脱了人形桎梏,轻盈地升腾、盘旋,最终融入大殿流动的,带着血气的风中,再无痕迹。
原地,只余半颗琉璃心悬空轻颤。下一刻,它化作一道流光,如归鸟投林,朝着地上气息奄奄的伽蓝飞去。
“唔……”
伽蓝闷哼一声,心口位置,另半枚琉璃心破体而出。
两瓣半心空中相遇,严丝合缝地合在了一起,流光溢彩。
“比翼双飞,不独活于天地。” 渊临昭广袖一展,握住完整心魄,“这咒,今日倒教你破了。”
翎落目光落向渊临昭掌心——那枚温光流转的琉璃心静静躺着。
这就……成了?
伽蓝未看那颗心一眼。
她眸中浮起一层温柔雾霭,怔怔地望着那些渐已消散的光点,目光穿透虚空,仿佛锁着某个虚影。
她攥紧心口衣襟,声音轻若梦呓:“她有什么好,寿命不过数十载,体弱多病,无法为你生儿育女…… ”
“自我懂事,每个人都告诉我……你是我的命定之人。我喜欢了你几百年,上千年……难道这份情谊,真就比不过那凡人女子短短几十年?”
“我比她要更早爱上你,也远比她爱得更久。”
她忽然笑出声来,一滴泪珠滑过脸颊。
“明明是我……是我,更爱阿蛮啊……”
笑声渐歇,化作一声空洞叹息。
“后来终于想通了。爱不动了,不爱了。” 她仰起脸,破碎笑靥映着最后几点流光,“可你们,却又告诉我……不爱也不行。他会死,我也会死……”
她环顾着这大殿,“难道我伽蓝此生,生来只为那人而活?” 尾音突然尖锐起来,
“凭什么——?!”
染血广袖一翻,伽蓝目光刺向渊临昭,“拿去罢。” 声音复冷,“这颗浸透了痴念的心,于我,已是累赘。”
“从此以后——”
她缓缓站起身,脊背笔直,摇晃走向主座,
“本座,只做伽蓝。”
翎落心中一块巨石落地,抬脚便要走。目光扫过渊临昭,却见他身形凝立,纹丝不动,只静静注视着掌中琉璃心。
心已到手,为何不走?这老妖怪又在打什么算盘?
殿中寂然。
半晌,伽蓝抬眼,声音已复平冷:“虽不知你们……要这颗心何用。但既未离去,当知此心秘密。”
她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此心,若非本座甘愿相赠,脱离这蛮蛮殿结界庇护,出殿即化飞灰。”
“如今你魂魄归整,不受共生所缚。” 渊临昭目光掠过伽蓝, “我无需再顾忌怕伤你,或是另一只而致半心受损。” 他另一只手已生出灵焰,威压隐现。
“你若不愿,不过多等一世的容器。总有……更识时务者。”
“本座,有一个条件。” 伽蓝金瞳灼灼,直视渊临昭。
“我这人”,渊临昭广袖微动,殿内残余的灵流瞬间被引动,隐隐卷起风云之势,“素来无甚耐心。”
“等等!” 翎落抬手按住了他手臂,“先听听她的条件。”
渊临昭眸光微侧,在翎落脸上停驻一瞬。终是,熄了掌心灵焰。
伽蓝嘴角微勾,目光转向翎落,指尖隔空点向她心口:
“用你的——爱人之心作抵。”
“什么?”翎落眼睫一颤,下意识地抚上心口, “没了这心……我会死吗?”
“你非比翼鸟皇族,你的爱人之心并非血肉,亦无关乎生死。失去它……” 伽蓝指尖拂过袖口血染的并蒂莲纹, “不过剜去爱恨知觉罢了。像抽走锦缎里的金线,徒留空荡的织料。”
“那你要它做什么?” 翎落琥珀色的瞳孔紧紧锁住伽蓝。
“呵。”伽蓝冷笑一声,“那你们要本座的又做什么?”
殿中死寂,唯有残存的灵光缓缓飘落。
翎落沉默着。她没有再看伽蓝,也没有去看渊临昭。
几息之后,二字清晰吐出:
“成交。”
伽蓝金瞳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情绪。
“成交。” 她应道,指尖点向翎落心口。
鎏金纹路在两人之间蔓生。
翎落眼皮不受控地闭上。没有预想中的剧痛,只有一股奇异的暖流,温柔地漫过四肢百骸。
再睁眼,一枚鸽子蛋大小、通体浑圆、散发月魄柔光的淡黄晶体悬浮胸前。
“此心既去,” 伽蓝声音回响在殿中,“红尘万丈,悲喜嗔痴,便与你……再无瓜葛。”
那枚淡黄晶体化作流光,没入伽蓝掌心。
她并指结印,指尖晕出淡黄光晕,凌空点向渊临昭掌中琉璃心。
流光乍现,琉璃心形态流转,化为一枚粉羽。
渊临昭翻掌一收,粉羽温顺没入袖中乾坤,光华尽敛。
翎落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胸腔里空荡荡的,却又异常平静。
“走吧。” 她转向渊临昭。
伽蓝目送二人身影融入殿外夜色,抬手掩唇,一声极轻低笑逸出。
“后会有期。”
尾音散入携着新鲜气息的夜风,朱漆殿门在她眼前轰然闭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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