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珈蓝
一团枯黄褶皱、包裹着毛发的人皮皱巴巴地摊在地上,从褶皱的缝隙里能清晰地看见凹陷下去的地方泛着深色。
那是融合堆叠的五官。
人皮呈现一种风干的枯瘪之态,细细密密的褶皱压在一起,枯黄的皮肤上覆着斑斑黑点,像是经受了多年风化。
腐朽的气息并不浓烈,叶行殊用剑拨了一下,沉吟道:“距死前最多不过半日。”
与此同时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推门声,本是稀稀落落的烛火霎时连绵织就在一起,亮如白昼。
迟翎靠在窗边,这个位置能看见村落里大部分门户,只见烛光映照下,人影汇聚,这些开门之人有男有女,无一例外,脸上都划刻着沟壑纵横的皱纹。
迟翎眯了眯眼,目光凝在桌案投下的阴影里,那里有不少飞虫的尸体,密密麻麻与阴影重叠融为一体。
他俯身捻起半边碎裂的翅膀,细小、半透明的,反射着荧荧光点,好似万千繁星在眼前汇聚,令人忍不住闭眼沉醉其中。
“师兄?”
厚重的剑拍起一阵急促的风,迟翎回过神来,额发被剑风吹起,偏了偏头,指尖猝然用力,被碾碎的透明粉末簌簌落下。
迟翎起身,瞥了一眼阴影处横陈的飞虫尸体,道:“是妖修蜉蝣。”
蜉蝣寿命不过朝夕之间,即便是走上修道之路,也躲不过朝生暮死的命运。
因此蜉蝣一脉修道不为成仙,只为长生。
蜉蝣善蛊人入梦,从梦中吞噬凡人寿元,从而达到长生的目的。被蛊惑者沉醉其中分不清虚实,大梦初醒之刻,亦是尘缘了尽之时。
空气中腐朽之气更重,那些跌跌撞撞的人影在几步之间忽然像是失去了支撑,缓慢地自上而下坠落、堆叠、融化成一张张腐朽干枯的人皮。
涂飞羽被这景象瘆得说不出话:“这这这……歹毒啊!”
叶行殊依旧是淡淡的,握剑的手缓缓收紧:“妖修,向来如此。”
迟翎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仙门百家与妖族向来不睦,自前朝清平覆灭于妖修之手后,两族之间赤裸裸地撕破脸开战。妖修杀人如麻草菅人命,仙门之人亦是对妖族剥皮抽骨赶尽杀绝。
后来妖族退居南疆,两族战乱暂止,凡间百姓鲜有被妖修迫害的传闻,仙门中人却对妖族恨意只增不减,不少极端修士甚至提议横跨不渡川攻占南疆。
三人对着满地人皮的村落默哀片刻,又转身去看方才倒地的妇人。
也许是中途被叫醒的缘故,她没有像完全沉沦梦境之人一样寿元枯竭,化为一滩腐朽人皮。
此刻她趴伏在地上,脸上的皱纹松松垮垮垂落,干枯杂乱的白发乱蓬蓬散开,神色痛苦而又挣扎,一副大限将至的模样。
叶行殊抱着她到内室床上,渡了点灵力试图缓解她的痛苦,很快她意识到那是徒劳的。
好半晌之后,她忽然有些闷闷道:“也许我们不应该来这里。”
如果没有来到这个村落,就不会叫醒这满村落沉睡之人,他们会在梦里沉沦,然后毫无痛苦的死去。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清醒又痛苦地感受自己的生命一点一滴流逝。
涂飞羽却道:“也许我们应该早点来到这里。
“蜉蝣往东南而去,沿途必将再行杀事,这次我们提前埋伏,守株待兔。”
——————
三人对着阵法一阵指点。
叶行殊:”我觉得此阵耗损巨大,若是不能一网打尽,恐怕我们三个也要折进去。”
涂飞羽信誓旦旦:“阵法一旦发动便是插翅难飞,任凭蜉蝣铺天盖地无穷无尽也难有生机。”
迟翎犹豫道:”但是诛妖阵占地甚广,万一把附近百姓牵扯其中……”
涂飞羽一摆手:“此处是中州与东川交界地,前后几十里无人烟;何况试剑大会比试在即,沿途都是参赛修士,即便有倒霉蛋被阵法波及,也有自保能力。
迟翎仍觉不妥:“万一被波及之人修为不足……”
涂飞羽一把打断他,阴测测道:“那就算他倒霉!”
迟翎:“……”
涂飞羽振剑高呼:“我们是为民除害!”
叶行殊却不看好他:“被害除名也未尝不可。”
涂飞羽陡然偏剑作势要劈她:“小叶子你怎么总说丧气话?!”
叶行殊用恶死拨开他的剑,淡淡道:“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要掺和,等到了中州把此事汇报给天枢阁比较好。”
天枢阁掌执惩,专用于镇压仙门恶徒,后来归顺于皇家,成为远衡国手下斩妖的第一快刀。
涂飞羽道:“不成!你没见这天下剑修为了争名逐利都打成什么样了?试剑大会是个扬名立万的好机会,但是能从中脱颖而出的毕竟是少数,难不成你真有信心能夺得第一?”
叶行殊道:“有。”
……
涂飞羽仔细琢磨了一下,发现无从辩驳。
叶行殊,三清座下三弟子,佩剑是仙门法器排行第三的恶死剑,以剑法强横霸道闻名当世,人人见之皆称天纵奇才。不出意外的话,今年试剑大会的榜首还真是她。
于是他只好道:“事非绝对,总之,要想在当世打出名号傍身还是得剑走偏锋。”
叶行殊挑眉:“你不是为民除害?”
涂飞羽:“……争名逐利和为民除害也不冲突。”
叶行殊又道:“若是波及旁人伤及无辜呢?”
涂飞羽扭头冲着迟翎:“管管你师妹!”
迟翎正在瞧沿行枝叶茂盛的大树,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郁郁葱葱的绿叶下似乎有浓烈的火红一闪而逝。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进树林深处看看,闻言轻声安抚道:“到时候见机行事就好,未必要启动诛妖阵。”
想了想,又道:“小殊你若是着急,也可先行一步去往中州。”
叶行殊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半晌,把头扭过去,冷冷道:“若是出了事,我不会管你们。”
一直到了晚间,他们所处之地都一派祥和。涂飞羽用剑在地上划好了阵法,只差最后一笔,等乌泱泱的蜉蝣落下便可启动。
叶行殊却有些心不在焉,经过白天的争执,她一直都笼着层淡淡的冷意,散发着生人勿近之态。
迟翎挨着她坐下,问道:“怎么了?”
迟翎犹豫半天,到底还是把那句“是不是生气了”给咽下去了,这个问题拋出去倒显得对方气量不深,反而徒增尴尬。
他与叶行殊同一时间拜入三清门,两人又都无父无母,自幼一同长大,本该无话不谈。但是此刻却像是隔了一层终年不化的冰,看得见触得着,只要一越线,就撞得头破血流。
他有些不是滋味地摸了下贪生剑的剑鞘,贪生与恶死并列仙门法器第三,然而两柄剑主人的资质却是天差地别。
迟翎年长叶行殊两岁,也比叶行殊早两年握剑。自他习剑之日,耳边从不缺少各种诸如天纵奇才、不可估量的赞叹,彼时他真以为自己是个天才。
直到败给十二岁的叶行殊,那些仙门盛传的诸多头衔桂冠,最终成为了叶行殊年少英杰下似有可无的添彩。
迟翎心想,他的师妹就该是天下第一。
他其实并没有什么一较高下、“既生瑜,何生亮”的愤懑感慨,任何事情发生了他都是顺其自然的接受,更何况技不如人本就不是什么见不得光之事。
你总要坦然面对人外有人。
可惜他倒是坦然了,仙门为之不愤的却大有人在。
三清门大隐于世,不列于仙门七阁。彼时七阁并列争相夺仙门剑首之位,争抢天下根骨奇佳之人,对于惊世之才,得不到,就毁掉。
起初只是义愤填膺地充当理中客为迟翎鸣不平,煽风点火几句诸如后来者居上啊、投机取巧的言论。直到三清门主将并列第三的名剑贪生恶死分别赠予二人,传言愈演愈烈,人人皆道两人反目成仇势如水火。
很多时候人是不可控地被外界影响的,风言风语传得多了,固如磐石的栈道,也会在岁月风霜侵蚀下,漏出内里的斑斑泥褐。
叶行殊闻言把剑收了,给迟翎腾出个地儿,她仍旧是那副沉闷不爱搭理人的样子,说出的话却是温和不带刺的。
她说:“师兄,你……做过梦吗?”
迟翎一怔,道:“没有。”
其实是做过的,他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得上梦,那段记忆总是混乱又潮湿的,记忆里总有一条细细长长的河,河里映着明润的月亮。
叶行殊抬头望着无边的夜,极目之下似乎有细小的黑点跳动,她说:“我在想,我们做的每一个梦,是不是都由蜉蝣主宰的?”
“当我们沉沦时,便被剥离了那段时光,然后被蜉蝣转生,永寿无疆。”
迟翎道:“可是那些蜉蝣连你我都不曾伤到,若真如说那般神通广大,又何至于以命相博呢?”
叶行殊缓缓道:“也许,它们之中……有人修成了仙。”
涂飞羽陡然凑过来:“你们是说珈蓝吗?”
“闻凌虚呓语,候珈蓝入梦。这世上的仙除了预言仙清欲舟和梦中仙珈蓝,哪儿还有别的?”
涂飞羽百无聊赖地在诛妖阵上写写画画:“珈蓝仙掌梦境,赦免众生远离苦难。虽然做梦只是个慰藉,但跟蜉蝣这种夺人阳寿的妖修还是不一样的。”
叶行殊眉尖微蹙,没有辩驳。
迟翎连忙岔开话题:“你那阵法是不是画错了?”
涂飞羽一甩剑鞘,自信道:“放心吧,这阵法经过我的改良,威力只增不减的。”
他这话就等同于说“放心吧,事情交给我就等着被搞砸吧。”
迟翎苦笑了一下,起身准备检查一下阵法。
叶行殊却忽然用剑杵了他一下。
迟翎动作顿住,然后才迟钝地听见远方呼啸而过的震翅声。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