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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绪
等到下个月名角连沿喜抵达大剧院的那一天,尹雪情早早托人拿到票,便要出发去找宋玉墨。
她原本是和姐妹们约着去的,如今既决意了只跟宋玉墨两人去,肯定是要给舞女们解释的。
尹雪情摆足了歉意,向众人道:“你们体谅一下,玉墨好不容易答应陪我去的,她人又喜静。”
领班青翡翠站在人群中央,一只手撑住了门框,半真半假的打趣尹雪情:“哦,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宋小姐是很有教养的。嫌弃我们的肯定不是她,是老五你吧?”
众舞女哈哈大笑起来。
人群里只有水芙蓉低着头,默不作声。她眼下有点发青,像昨夜没睡好。
尹雪情不答,斜斜的睨了领班一眼,作势要上前去拧她腰。
青翡翠赶紧躲了开去,顺势一拉尹雪情,把她拉到了屋子外面。
抛下舞女们的叫喊笑闹,青翡翠一路把尹雪情拉到连廊角落,又回头四处看了看。
尹雪情见惯了她这种谨慎样子,开玩笑道:“大姐,又有什么要嘱咐我的话了?”
青翡翠道:“别贫嘴,有正事。你现在怎地跟宋家那六小姐关系这么亲密?”
尹雪情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道:“大姐觉得不应当吗?”
青翡翠抬高了一点声音,道:“我不是觉得不应当,但你与她走的这么近,她又是上流社会的人......”
她没有说完,但尹雪情人精一个,怎么可能不知道她什么意思。
在往常她能说出无比合适的场面话来搪塞青翡翠,然而涉及到宋玉墨,她却不愿意再那么模棱两可。
她确实与宋玉墨不是一个阶级的人,两人的结识原因也不那么光彩。
但宋玉墨明显是用心与自己交往的,尹雪情明白,自己没有必要顾忌任何旁人。
然而她也无法向青翡翠顶嘴,因为青翡翠是真心为她好的,尹雪情也一向很尊敬她。
过了一会,青翡翠见尹雪情沉默,自己叹了口气,开口道:“雪情,你是我看着长大的。
“宋六小姐她毕竟是大家闺秀,你与她再要好,她能给你什么实际帮助?
“你也在这泥潭里待了不少年了,早点傍上一个离开了才是,别怪大姐说话现实......”
尹雪情没有听进去多少,因为想起了宋玉墨经常和她说的那些“人人平等”之类的话。
正在她出神之时,青翡翠的说话声却没有了,原来是不知何时走来的小十三天辣椒打断了她们。
刚刚天辣椒并不在舞女群了,她和尹雪情的关系从之前某件事后就变得不好了。
尹雪情本不在意,无奈天辣椒年纪太小,记仇得过分,总和尹雪情作对。
次数一多,尹雪情也变得无法忽视。
见是天辣椒过来了,尹雪情扫了她一眼,往旁边站了站。
她是这些舞女里最高的,青翡翠只比她稍矮一点,天辣椒却是实实在在的比她矮上一个头。
天辣椒一开口就没好话,道:“大姐讲什么要跟五姐讲这么久?上次见大姐这么费口舌还是程家少爷那事吧!”
尹雪情连个眼神也懒得给她,拍了拍青翡翠的肩,意思是要走。
天辣椒还在后面想着挖苦她,被青翡翠呵斥了才撇撇嘴不说话了。
尹雪情回了房间,赶走了看热闹的舞女,承诺帮她们带下半年任何剧院的票,才把人打发走了。
舞女们一窝蜂的走了,有人提议去搭桌子打麻将,顿时连廊变得空荡荡的。
尹雪情麻将是很不错的,拜倒在她的“香烟令”下的男人和女人,再多几只手都数不完。
但她记挂着跟宋玉墨的约定,也不想去麻将桌上厮杀,干什么都兴致缺缺。
她把选好的去见宋玉墨时穿的衣服叠好,摞在床沿,然后发起呆来。
宋玉墨任职的华南大学这几日很不太平。
时局动荡,学生运动又闹开了,华南大学的学生自发的参加了好几场政治活动,甚至还有□□参与。
宋玉墨以往和这些活动完全搭不上边,毕竟她每天只本本分分的把书教了,原没什么人把她放在眼里。
然而吴丽桐的那件事发生之后,好似改了宋玉墨在人们眼里的印象。
这次的学生运动发生前,两三个男学生来找过宋玉墨,问她要不要作为教授的身份,和他们一起上街游行。
宋玉墨自然是大吃一惊,国统区这方面抓得很严,她不想这几个学生涉险,劝了他们几句。
没有任何结果,显然他们原本来找宋玉墨也只是随意一问,并不在意她是何种反应。
宋玉墨心中郁结,没过两天,在报纸上看到了这几个学生的下场。
参加游行的学生和□□全部被停工停学,抓进了牢里禁闭。
宋玉墨只觉可怖与心悸,她当然不是个愚昧的人,相反她的思想觉悟很高。
只不过早在吴丽桐的那件事里,她就看清了如今人事的悲凉之处,早就没有了那个心力去关心政治。
宋玉墨放下报纸,叹了口气。
因为这次事件影响较大,校长也被传唤过去问话,学生和□□都没有了假期,要把那几天扰乱落下的课程补回来。
宋玉墨因此忙了好几天,直忙到今天早上,学校才给放了假。
她还记得要和尹雪情去看戏,她们约好了在剧院门口会面。
然而尹雪情却一大清早就跑过来找她了。
宋玉墨原本被学生运动和学校补课搅得心力交瘁,见了尹雪情才心里一松。
好像尹雪情就是温柔乡,无论外界的严寒多么骇人听闻,只要在尹雪情身边,就自动获得了时代的豁免。
因为尹雪情这样的人物本就是离奇时代的产物,精巧,美丽,像在玻璃罐里的糖珠子。
宋玉墨看着尹雪情开了门,步履翩跹的走进来。
她今天穿了一件无比张扬的西式礼裙,裙摆做了别出心裁的设计,身上这一下那一下的挂了不少首饰,却不显得俗气,只有艳丽。
宋玉墨看着她一晃一晃的银耳坠,生出一种去捏住不让它摆动的心思。
然而还没动手,尹雪情先做了别的事情。
她凑近了宋玉墨,仔细看了看,忧心仲仲道:“玉墨,你的脸色好差。”
宋玉墨被她严肃的语气逗笑了,示意她看自己桌面,道:“最近太忙了。学校学生出了事。”
尹雪情人很聪明,跟宋玉墨混在一起之后,大大小小的事也知道了不少。
她回头瞥了一眼门窗,转回来轻声道:“别说了,等下被谁听到就不好了,再误会了你。”
宋玉墨又笑了笑,这次笑容略显苍白。她们相熟之后,宋玉墨把那天吴丽桐的事情告诉了尹雪情。
“真的,玉墨,你的嘴唇好白。”尹雪情蹙眉道,担心她。
宋玉墨不想让她过分担心,扫了兴致,她们还要去看戏呢。
于是便安慰她道:“我唇色本来就淡,小时候我姆妈还因为这个说我有薄命相呢。”
正在这时,她看到尹雪情嘴上的口红,便开玩笑一般道:“你有带着口红吗?”
尹雪情还真带着,她把随身提的手包打开,里面有钱包和烟荷包,此外便是一支蜜丝佛陀。
“没想到吧,小姐?我们都是口红不离身的,可别不让我帮你涂。”尹雪情眼睛弯成一个月牙状,道。
宋玉墨不好意思起来,想说算了,然而尹雪情却不会给她反悔的机会。
“你去镜子那坐下,快快。”尹雪情几乎是用一种哄骗的语气在哄宋玉墨。
宋玉墨只好随她的意,到自己挂了一面镜子的桌前坐下了。
尹雪情在镜子里端详她,宋玉墨往上一看,就在镜子里和她对视了,尹雪情便展颜一笑。
不知为何,宋玉墨脸红了,只觉得尹雪情怎么样都那么好看,从眉毛到眼睛都长的那么适合。
还没瞎想多久,尹雪情就道:“玉墨,你侧过来。”
宋玉墨便转过身去,尹雪情开了蜜丝佛陀的盖子,俯下身来。
接着一只手轻柔的托住宋玉墨的下巴,有点微凉的绵密触感慢慢划过她的上唇。
宋玉墨原本垂着眼,随着尹雪情的动作,忍不住微微抬眼。
尹雪情正专注的盯着她的嘴唇,感受到她的视线,便也向她的眼睛投来目光。
她们对视了,因为距离太近,两人都愣了一下。
气氛不知为何变得旖旎起来。
宋玉墨率先收回了视线,垂下眼睛认真的看尹雪情的手指,怀疑自己已经脸红的能看出来了。
尹雪情的左手手指偏凉,搭在她下巴上,微微动了一下,右手才继续动作。
帮宋玉墨涂完口红,尹雪情直起身,默不作声的把盖子盖上了,放回自己手包里。
她的心跳很快,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给宋玉墨涂口红让她很紧张,又很无言的欣喜。
就像小时候在家,用烂布做了小小的娃娃,用红色的彩笔给娃娃画上笑容时的心情是一样的。
尹雪情平时给其他舞女化妆是化习惯了的,也从没有过这种心情。
尤其是跟宋玉墨对视的那一眼,尹雪情心跳的漏了一拍似的,她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难道对方身上有魔力吗?
再看宋玉墨,她在镜子前看了一会了。
“小姐,是不是显得脸色好了许多?”尹雪情压下那股无言的心情,半晌,才装作无事的问宋玉墨。
宋玉墨轻轻“嗯”了一声,尹雪情看见她的脸还微微红着。
那种柔软的心情又卷土重来,尹雪情咳了一声,掩饰般的看了看别处。
“我涂没有你好看。”宋玉墨也过了半晌,才轻轻的说。
尹雪情马上道:“哪里的话?我涂口红,不过是妖媚相尽显罢了,小姐就不一样。”
宋玉墨怔了怔,道:“说什么呢?”
她站起来,凝望着尹雪情,轻轻皱眉道:“不要这样说自己。”
尹雪情被她教训,笑了起来,露出几颗白牙,宋玉墨便也不由自主的跟着笑起来。
“好好好,我错了,”尹雪情认真道:“咱们真该走了,剧院该开场了。”
宋玉墨便整整衣服,和她赶着出门了。
到了下面大路,宋玉墨叫了一辆三轮车,她先上去了,往里面坐。
然而尹雪情上车时,裙角不知道怎么就被脚踏勾了一下,绊的她一个趔趄。
宋玉墨赶紧伸手去扶她,左手接住了她的小臂,把她往座位上拉。
尹雪情道:“谢谢小姐。”然后才坐下,第一件事就是检查自己的裙子有没有被勾坏。
宋玉墨看的有些想笑,不过没有笑,只是矮下身去看尹雪情的裙角,帮她检查起来。
等车子到了剧院门口,大门上方已经明晃晃的挂了“张派传人‘连沿喜’今日独唱”的横幅出来。
“说到这个,我还忘了问你,你是张派还是李派?”宋玉墨笑着,问尹雪情。
尹雪情不答,和宋玉墨打太极:“你猜?”
宋玉墨不猜,只道:“那你先唱一句给我听。”
尹雪情见她不上套,便唱了,“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她还没唱完这一句,宋玉墨便笑得牙都露了出来。
尹雪情马上不唱了,嗔怪道:“玉墨!那晚我告诉过你我唱得不好。”
宋玉墨赶紧正色,咳了两声,仍旧带着点笑意道:“没有没有,不错的。”
尹雪情说自己不信,道:“那么小姐听了,觉得我是什么派的?”
宋玉墨想了想,道:“李派,对吗?”
尹雪情扬起嘴角,点了点头,道:“我下海那时候,就开始唱李派了。”
之后她把披肩甩了一下,兴致勃勃的又唱了两句李派的经典。
这回宋玉墨没笑了,尹雪情唱戏的样子少见的雀跃,不似她平日里冷静沉着,见多识广的样子。
让宋玉墨想起每次自己带书去给尹雪情看时,她的脸上也是这样神情。
好像是正做着自己真正喜欢、热爱的事,因此这一刻的她不是火遍上海滩的晚香玉尹雪情,而是真正的尹雪情。
宋玉墨怔愣的看着她的侧脸,尹雪情感受到她的视线,便回看她,笑了一下。
宋玉墨不禁脱口而出,道:“雪情。”
尹雪情刚好唱完了,应道:“嗯?”
宋玉墨却又不知该如何问出口了,顿了好一会,才道:“没事,最近给你带的书看完了吗?”
尹雪情“啊”了一声,不明所以,“还没看完,小姐有用处吗?”
宋玉墨否认了,道:“没有。只是想告诉你,如果有别的想看的书,尽管告诉我。”
尹雪情虽然不知道宋玉墨为何突然说这个,但还是乖乖答应了。
眼下入秋了,天气很有些凉,宋玉墨穿了不少。
尹雪情却不知是工作习惯了还是怎么样,这件晚礼裙只长至膝盖上,两条手臂也裸漏着。披肩还是宋玉墨看不下去给她围上的。
宋玉墨问她冷不冷,她笑盈盈的说不冷,习惯了。
宋玉墨不再询问,帮她拢住披肩,打上了结,并不许尹雪情再解开。
两人互相挨着,走到剧院门口,给检票人检了票。
对方打量了她们几眼,用打孔器一按,一并在两张票上打了孔,还给她们,示意可以了。
场内已经在演帽戏了,开场锣已响过第三声,演《三岔口》的武生正在台上翻跟斗。
给尹雪情票的班主正在台前候着,见她们来了,热情的迎了上来,引她们到了位置。
名角是一定要大轴出场的,前面只有折子戏和唱功戏,不过都是些经典,特别无聊倒也说不上。
宋玉墨边听边饶有兴致的和尹雪情讨论,尹雪情原本困得直哈欠,勉强提了精神听宋玉墨讲话。
台上唱到了梁山伯与祝英台,一名青衣娉娉婷婷的转着圈,向上递出兰花指。
“回家病好来看你,只怕是薄命天丧不能来......”
“我肠欲断,心欲碎......”
宋玉墨看的入了神,没顾上和尹雪情讨论。
熟料没过一会,右肩被碰了碰。
宋玉墨侧头去看,是尹雪情睡着了,头靠在了她肩上。
她有些薄的嘴唇微张着,睫毛投在眼下形成片状的阴影,像宋玉墨看过的,西方小说里描述的小恶魔翅膀。
过了一会,尹雪情身上独特的香气悠悠的飘上来。
宋玉墨屏住呼吸,静静的看了她很久,伸手去轻轻拢住了她的耳朵。
小时候父亲爱听书,请最有名的说书先生来家里,一听便听好几个时辰。
他允许儿子进堂一起听,却不允许女儿听,不过宋玉墨还是能在晚上听到丫鬟的复述。
那么多的故事,却总有相似的桥段,某地某姓少爷为可怜名妓赎身,某地官老爷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
父亲也做过类似的行为,在儿时,她是不能理解的。
但现在看着尹雪情眉目舒展的脸庞,宋玉墨明白了所谓的“千金不换”。
她希望尹雪情可以一直轻松下去,不再沉重。
不再像几个月前,明明也是被欺骗的一方,还要淋着雨来找她,露出紧张惶恐的神情,向她道歉。
不再像受人威胁时,站在宴会厅中央,被砸茶杯,被言语侮辱,末了给人下跪,祈求原谅。
如果可以,宋玉墨也想要做尹雪情的保护者,在她历经痛苦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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