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夏了冬天

作者:晴笙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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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2 章


      晨光微熹,空气里还残留着夜露的凉意。何闻野睁开眼,盯着天花板看了几秒,昨夜月光下那个蜷坐的、摩挲着项链坠子的侧影,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沉静而忧伤的质感。那画面覆盖了之前所有关于宋予执的印象,像一层新的、透明的薄膜,包裹在那座冰山上,让冰冷坚硬的轮廓变得模糊,显露出底下某种易碎而真实的内核。

      他坐起身,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睡眠很浅,梦境纷乱,总与月光、沉默的背影和一闪而过的金属微光有关。他下床,走到窗边,拉开一点窗帘。天空是淡淡的鱼肚白,远处的树梢染着浅金。新的一天,带着昨夜窥见的秘密的重量,开始了。

      洗漱时,他看着镜子里自己眼下依旧明显的淡青色,用力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他需要调整状态。无论宋予执的内心世界如何,白日的他依旧是那个冷淡、话少、需要保持距离的“同学”或“哥哥”。而自己,也还需要扮演好新转学生的角色,应对沈千恒可能出现的试探,以及……消化那莫名滋长的、对宋予执的、远超好奇的关注。

      下楼时,餐厅里已经飘着咖啡和烤面包的香气。宋予执已经坐在那里,穿着熨帖的白色校服衬衫,领口扣得一丝不苟,正在安静地喝着一杯牛奶。晨光从侧面照亮他半边脸,皮肤白得几乎透明,能看见眼下极淡的阴影。他垂着眼睫,专注地看着杯中乳白色的液体,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干净又疏离,仿佛昨夜那个在月光下流露脆弱的人只是何闻野的幻觉。

      何闻野拉开椅子坐下,低声说了句“早”。声音比平时更轻一些。

      宋予执抬起眼,目光极快地掠过他,没什么情绪,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他的眼神平静无波,深黑的瞳仁像两潭结了薄冰的静水,看不出任何昨夜情绪的残留。何闻野甚至怀疑,他是否记得自己曾在深夜独自坐在客厅的月光下。

      “小野,昨晚没睡好?”何雯端着一盘煎蛋过来,关切地看了看他的脸色,“眼圈有点重。”

      “可能有点认床,没事的妈。”何闻野扯出一个笑容,接过煎蛋。

      宋予执闻言,也抬眼看了何闻野一下,目光在他眼下停留了半秒,随即移开,继续低头用餐。他的咀嚼很慢,动作斯文,吃掉了小半个煎蛋和一片吐司,牛奶也喝完了。比起前几天,食量似乎稳定了一些,但那种小心翼翼的克制感依然存在。

      何闻野看着他放下牛奶杯时,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杯壁的小动作,心里那根弦又轻轻动了一下。这个细微的、近乎无意识的动作,让他莫名联想到昨夜月光下,宋予执摩挲项链坠子时的专注。同样是触摸,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寻求某种慰藉或确认的意味。

      早餐在何雯的闲谈中结束。宋予执起身:“阿姨,我们走了。”

      “路上小心。”

      两人一前一后出门。清晨的空气带着植物苏醒的清新味道。何闻野跟在宋予执身后,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校服衬衫的布料挺括,勾勒出少年清瘦却挺拔的肩线。他的步伐平稳,不疾不徐,与往常无异。

      但何闻野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不是宋予执变了,而是他自己看待宋予执的“滤镜”变了。他现在看到的,不再只是一个冷淡疏离的符号,而是一个立体的、背负着不为人知过往和隐痛的具体的人。这个认知让宋予执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次沉默的侧脸,都仿佛被赋予了更深一层的、需要解读的含义。

      走到公交站,等车的人稀稀拉拉。宋予执依旧走到角落,拿出耳机。但这一次,他没有立刻戴上,而是将耳机线在指尖缠绕了两圈,目光投向车来的方向,眼神有些空茫,像是在想什么,又像只是单纯地发呆。晨光落在他微微低垂的睫毛上,染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

      何闻野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没有刻意靠近,也没有离得太远。他看着宋予执指尖缠绕的黑色耳机线,忽然想,那副耳机对他而言,是不是就像那枚项链坠子一样,是一种隔绝外界、沉浸自我世界的工具?或者,一种保护色?

      公交车来了。宋予执戴上耳机,将线绕好,随着人流上车。何闻野跟在他身后。车厢里人不多,有许多空位。宋予执走到一个靠窗的双人座,在靠过道的位置坐下,将书包放在靠窗的空位上。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他选择了一个座位,但用书包占住了里面的位置,不希望有人坐在他旁边。

      何闻野看懂了。他脚步顿了顿,没有选择坐在宋予执身边,也没有去坐更远的空位,而是在宋予执斜后方的一个单人座坐了下来。从这个角度,他能看到宋予执小半个侧脸和背影。

      车子启动,驶入清晨的车流。阳光透过车窗,在车厢内投下明晃晃的光带。宋予执靠着车窗,闭着眼睛,耳机线从耳侧垂下。他似乎睡着了,又或许只是在听音乐隔绝世界。他的脸色在阳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嘴唇没什么血色,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两小片安静的阴影。

      何闻野静静地看着。没有了昨夜月光的渲染,此刻的宋予执依旧显得清冷遥远,但那份孤独感,在何闻野眼中,却变得更加具体和清晰。他想起那声深夜的闷响,想起月光下蜷坐的身影,想起那枚被小心翼翼摩挲的旧坠子。这些碎片拼凑出一个与此刻安静睡颜截然不同的、充满内耗和隐秘痛苦的侧面。

      车子一个转弯,阳光角度变化,恰好照在宋予执的脖颈处。何闻野的目光被他睡衣领口上方、校服衬衫未能完全遮盖住的一小截极细的银链吸引。链子很细,几乎隐没在皮肤和衣料间,只在下颌转角处露出一星半点微光。是昨夜那根项链。他果然一直戴着。

      何闻野的心微微一动。那枚坠子,对他而言一定非常重要。是他与过去、与逝去母亲的唯一联结吗?所以才会在深夜独自一人时,拿出来静静凝视?

      就在这时,宋予执似乎被晃动的阳光打扰,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没有立刻坐直,依旧保持着靠着车窗的姿势,眼神起初有些迷蒙,随即恢复了清明。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前方座椅的靠背上,几秒钟后,他似乎察觉到什么,微微偏过头。

      何闻野来不及移开视线,两人的目光在车厢晃动跳跃的光影中,猝不及防地对上了。

      宋予执的眼神依旧是平静的,深不见底,但也许是因为刚醒,少了些平日的冷硬,多了一丝初醒时的、未加防备的茫然。他看着何闻野,没有立刻转开,也没有流露出被打扰的不悦,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仿佛在确认眼前的人是谁,又仿佛只是无意识的放空。

      何闻野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像往常那样露出一个化解尴尬的笑容。他只是回望着宋予执,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试探、委屈或刻意保持的距离,而是一种安静的、纯粹的观察,带着昨夜窥见秘密后沉淀下来的、更深的理解和……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一丝极淡的柔和。

      两人的对视持续了大约三四秒钟。在喧嚣的车厢背景音和晃动的光影里,这短短的几秒仿佛被拉长、凝固。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只有目光的无声交缠。

      然后,宋予执先移开了视线。他转过头,重新看向窗外,抬手调整了一下耳机的角度,动作自然,仿佛刚才的对视从未发生。但他的耳根,在明亮的光线下,似乎泛起了一点点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淡粉色。快得像是错觉。

      何闻野也收回了目光,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刚才那几秒钟的对视,和宋予执耳根那转瞬即逝的细微变化,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小石子,激起了细微却清晰的涟漪。宋予执并非完全无知无觉,也并非真的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对周遭的一切(包括他何闻野的存在)毫不在意。

      车子到站,是离一中还有一站路的一个大站。上来了不少人,车厢顿时变得拥挤。一个背着巨大书包、气喘吁吁的男生硬往里挤,嘴里嚷嚷着“让让”,不管不顾地撞向宋予执的座位方向。

      宋予执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身体下意识地往里侧避了避。但那个男生的书包还是蹭到了他放在外侧的手臂。

      何闻野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他没有多想,上前一步,挡在了宋予执的座位和那个挤过来的男生之间,用自己的身体隔开了可能的碰撞。他抬手,轻轻推了一下那个男生过于庞大的书包侧面,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同学,小心点,这边有人。”

      他的动作和语气都算不上强硬,甚至带着点礼貌,但姿态明确,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保护意味。

      那个男生愣了一下,看了何闻野一眼,又看了看里面座位上面无表情、甚至没抬眼看过来的宋予执,嘟囔了一句“不好意思”,费力地挪到了另一边。

      何闻野松了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转过身,看向宋予执。

      宋予执已经抬起了眼,正看着他。那双深黑的眼睛里,没有了刚才初醒时的茫然,也没有了平日的冰冷平静,而是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惊讶,一丝愕然,或许还有一点被冒犯领地般的不悦,但最深处,似乎又有一丝极淡的、难以解读的波动。他的嘴唇抿紧了,看着何闻野,没有说话。

      何闻野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摸了摸鼻子,低声解释:“他刚才差点撞到你。”

      宋予执依旧沉默地看着他,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仿佛第一次真正地、仔细地打量他。那目光不再是之前那种掠过式的、不带情绪的扫视,而是带着重量和实质的探究。几秒钟后,他才几不可察地动了下嘴唇,吐出两个字,声音很低,几乎被车厢噪音淹没:

      “多事。”

      语气不算好,甚至带着点惯常的冷淡。但何闻野却莫名觉得,这两个字里,少了一些之前那种纯粹的排斥和漠然,多了一点……类似于“无可奈何”或者“算了”的意味。

      他没有生气,也没有反驳,只是对何闻野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摇了下头,然后重新转开脸,看向窗外。但他的脊背,似乎比刚才挺直了一些,肩膀也不再是全然放松的姿态。

      何闻野站在原地,看着宋予执重新归于沉默的侧影,心里那点不自在渐渐被一种奇异的、微小的雀跃取代。他好像……做了一件虽然被评价为“多事”,但并没有被彻底否定和推开的事情?而且,宋予执刚才看他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复杂和……真实。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心跳还有些快。公交车继续前行,离学校越来越近。阳光更加明亮,车厢内拥挤而喧嚣。但何闻野却觉得,自己好像穿过了一层之前一直隔在他和宋予执之间的、无形的薄膜。虽然薄膜后面依然是坚固的壁垒,但至少,他触碰到了壁垒的表面,甚至感受到了壁垒后面那个人,一丝极其微弱的、真实的反馈。

      到站,下车。两人依旧一前一后走向校门。清晨的一中门口依旧人潮汹涌。何闻野跟在宋予执身后,看着那个挺直却并不宽阔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背影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是完全无法接近的、冰冷的符号。它有了温度,有了模糊的轮廓,有了昨夜月光下的秘密,也有了刚才车厢里那一瞬间复杂的眼神。

      走进校门,按照无声的约定,他们应该在此分开。宋予执的脚步没有停顿,径直朝着明理楼走去。

      何闻野也准备转向自己班级的方向。但就在这时,走在前面的宋予执,脚步几不可察地慢了一拍,非常短暂。他没有回头,只是用不大、但足够让身后几步远的何闻野听清的音量,平淡地说了四个字,比昨天那句“自己小心”更短,也更模糊:

      “别管闲事。”

      说完,他加快了脚步,很快消失在走向教学楼的人流中。

      何闻野站在原地,咀嚼着这四个字。“别管闲事”。是在说刚才公交车上他挡开那个男生的事?还是在泛指,让他不要过多介入(包括沈千恒的事,包括他宋予执的事)?

      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是警告还是提醒,或者只是一种习惯性的、划定界限的陈述。

      但何闻野听着,却没有了之前那种被冰冷推开的挫败感。因为他分明看到,在宋予执说出这四个字、加快脚步离开之前,他的耳根,似乎又泛起了那一点点极其细微的、转瞬即逝的淡红。

      这一次,绝对不是错觉。

      何闻野望着宋予执消失的方向,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个很浅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却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微小的亮光。

      冰山或许还是那座冰山。但冰山表面,似乎开始有了极其细微的、因温度变化而产生的、几不可察的裂隙。而他,好像无意中,成了那缕试图改变温度的风,笨拙,却执着。

      他转身,朝着自己的教学楼走去。晨光正好,落在他肩上,暖洋洋的。新的一天,似乎有了一个与以往都不太一样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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