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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上的微光
深秋的福城,天空高远得有些刻薄,蓝得一丝云彩都容不下。阳光明晃晃地泼洒,落在裸露的皮肤上却只带来一种清冽的、不带暖意的刺痛。教室里弥漫着一种粘稠的安静,粉笔灰在斜射的光柱里无声地沉浮。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摊开的物理练习册上,牛顿第二定律的公式像一组冰冷的密码,拒绝被我的大脑解读。
“啪。”
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浅蓝色便签纸,被两根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推到了我的练习册边缘。是程砚初。他甚至没有转头看我,视线依旧落在自己摊开的竞赛题集上,另一只手无意识地转动着那支带着独特银色徽章的黑色签字笔,笔夹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点冷硬的光。
我迟疑了一下,指尖有些僵硬地展开纸条。是他熟悉的、略带棱角的字迹,简洁得如同命令:
“秋游报名表,填了。放学前交。”
后面附了一个小小的、不容置疑的箭头,指向他桌角压着的那张淡黄色表格。
秋游。青海。五天。
这几个字眼像几颗小石子,突兀地砸进我死水般的思绪里,漾开一圈圈微弱的涟漪,随即又被更深的麻木吞没。人群、长途跋涉、陌生的环境……光是想象那些密集的目光和可能的窃窃私语,胃里就条件反射般涌起一股冰冷的酸涩,喉头也隐隐发紧。我几乎是立刻就想把纸条揉成一团。
然而,笔尖轻轻点在桌面的声音传来。程砚初停下了转笔的动作,那支带着徽章的笔被他握在掌心,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像是在无声地等待。他没有催促,也没有看我,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周身散发着一种磐石般的稳定感。这种稳定,在过去那些粘稠压抑的日子里,是隔绝外界恶意的唯一屏障。
我垂下眼,盯着表格上“季知秋”三个字需要落笔的空格。指尖冰凉。最终,我拿起自己的笔,在程砚初名字下方那一行,缓慢地、一笔一划地填上了自己的名字。字迹有些虚浮,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填完的瞬间,一种混合着认命和微弱抗拒的疲惫感沉沉地压了下来。我把表格推回他桌角,像完成了一项极其耗费心力的任务。
他这才侧过头,目光在我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没说什么,伸手收起表格,动作干脆利落。那支带着徽章的笔被他重新插回校服口袋,只露出一点冷硬的银色边缘。
报名引起的骚动是无声却汹涌的暗流。
课间,当我穿过拥挤的走廊去灌水,原本喧闹的声浪会在我靠近时诡异地降低几度。那些目光,不再是开学初那种赤裸裸的惊愕和鄙夷,却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黏腻的排斥。它们像无数细小的针,扎在皮肤上,并不尖锐,却带来持续不断的、令人坐立不安的麻痒和寒意。我甚至能捕捉到那些迅速交换的眼神里传递的信息:
“他也去?不是吧…”
“程砚初报的,他跟着填了呗…”
“啧,扫兴……”
“晦气……”
这些无声的言语在空气里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滞涩艰难。我加快脚步,只想快点离开这片由目光和低语构成的泥沼。程砚初总是适时地出现在我外侧半步的位置,肩膀微侧,形成一道沉默的物理屏障。他眼神平视前方,下颌线绷紧,那股无形的、冰封般的低气压自然而然地扩散开,总能将身后那些试图黏上来的窃窃私语无声地逼退。
出发那天清晨,福城笼罩在深秋特有的、灰蒙蒙的寒气里。巨大的旅游巴士停在校园门口,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喷吐着白色的尾气。同学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兴奋地交谈、打闹,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行李箱轮子碾过水泥地面,发出嘈杂的声响。
我和程砚初站在人群外围一点的位置。他穿着深灰色的冲锋衣,拉链拉到下巴,背着一个看起来容量巨大的黑色登山包,手里还拉着一个同样低调的深蓝色行李箱。我则只有一个相对轻便的背包,里面装着简单的换洗衣物和几本书。
“砚初!这边!”林晓薇隔着人群用力挥手,她旁边站着几个相熟的女生和赵宇那伙人。赵宇看到程砚初身边的我,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随即撇开视线,低声跟旁边的跟班说了句什么,引来一阵压抑的嗤笑。
程砚初仿佛没听见也没看见,只是对我偏了下头:“上车。”
车厢里混合着新皮革、零食的气味,喧嚣的人声像一层厚重的毯子裹挟上来。我下意识地寻找最角落的位置。程砚初快我一步,径直走向倒数第二排靠窗的双人座,将他的登山包利落地塞进行李架,然后示意我坐里面靠窗的位置。他自己则坐在外侧,像一道坚固的闸门,将前方车厢里大部分的目光和声浪阻挡在外。
车子启动,轻微的摇晃中,福城灰蒙蒙的街景开始向后退去。我靠在冰冷的车窗上,闭上眼,试图隔绝外界。车厢前部传来一阵阵刻意拔高的说笑声,其中夹杂着赵宇那辨识度极高的、带着几分刻薄的大嗓门。虽然听不清具体字眼,但那些断续飘来的“进去”、“贪污”、“晦气”的碎片,像细小的冰渣,精准地刺入耳膜。
每一次这样的碎片传来,我都能感觉到身体瞬间的僵硬,胃部熟悉的冰冷抽紧感。我更深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车窗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冲锋衣的袖口接缝。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轻微的窸窣声。程砚初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我没有睁眼,但能感觉到他身体微微侧向我这边。接着,一个微凉、带有硬质塑料外壳的东西被轻轻塞进了我紧抠着袖口的手里。
是我的降噪耳机。我忘了带,他替我装上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摸索着戴上耳机。瞬间,世界被一层柔和的、类似白噪音的嗡鸣覆盖,那些尖锐的、令人窒息的碎片被有效地模糊、推远。我紧绷的神经,在这人为制造的声学屏障里,极其缓慢地松弛了一丝缝隙。
我睁开眼,偏头看向他。程砚初已经重新坐正,手里拿着一本厚实的英文原版书,目光专注地落在书页上,侧脸线条在车厢不甚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沉静而专注。那支带着银色徽章的笔,随意地夹在他正在阅读的书页之间,像一个沉默的印记。
旅程漫长。车子驶出城市,窗外的景色逐渐被连绵起伏的、覆盖着稀疏枯黄草皮的丘陵取代,天空却似乎被车轮越带越高,呈现出一种更澄澈的灰蓝色。午餐在高速服务区草草解决。重新上车后,车厢里的兴奋劲似乎被旅途的疲惫冲淡了一些,交谈声也低了下去。
下午,车子开始明显地爬升。窗外的山势变得陡峭,裸露的岩石增多,植被更加稀疏矮小。空气似乎也变得稀薄起来,每一次呼吸都需要比平时更用力一些才能满足肺部的需求。一种沉闷的压迫感悄然爬上胸口。
我靠着车窗,试图入睡来逃避身体的不适和车厢里挥之不去的压抑感。意识在困倦和轻微的头痛中浮沉。不知过了多久,车子一阵剧烈的颠簸将我摇醒。我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窗外的景象让我瞬间屏住了呼吸。
一片无边无际、令人心悸的蓝,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
青海湖。
它静卧在苍茫的高原之上,像一块巨大的、凝固的蓝宝石。湖水呈现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深邃的蓝,比天空更沉,比大海更纯净,在高原强烈的阳光下,闪耀着一种近乎圣洁的光辉。远处的水天相接处,分界线模糊而柔和。近岸的地方,湖水清澈见底,能看到水底形态各异的卵石。偶尔有白色的水鸟掠过湖面,翅膀划开宁静,留下转瞬即逝的涟漪。湖岸线漫长而曲折,大片金黄色的草甸如同厚实的地毯,一直铺展到湖边,在风中形成连绵起伏的金色波浪。
车厢里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叹。所有人都被这壮阔而宁静的美景攫住了心神,暂时忘却了旅途的疲惫和彼此间那些微妙的心绪。
“哇——!”
“太美了!”
“快看那边!”
就连前排一直聒噪的赵宇那伙人也安静下来,趴在车窗上,贪婪地望着窗外。
程砚初也放下了手中的书,目光投向那片辽阔的蓝色。他的侧脸映在车窗上,深邃的眼眸里映着湖水的光芒,神情专注而平静。
车子沿着环湖公路行驶了好一阵,最终在一片视野开阔、靠近湖畔的草甸停了下来。车门打开,凛冽而清新的风瞬间灌入车厢,带着湖水微咸的气息和枯草干燥的芬芳。
“自由活动一小时!注意安全!别靠近深水区!” 带队老师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人群欢呼着涌下车。我跟着程砚初,最后一个下车。高原的风毫无遮拦地吹在身上,带着强烈的凉意,瞬间穿透了不算厚的冲锋衣,让人精神一振。稀薄的空气让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清晰可闻,胸口那种沉闷感似乎被这清冽的风吹散了一些。
程砚初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立刻冲向湖边拍照,而是站在车边,环视了一下四周,似乎在确认环境。他指了指湖边一块巨大的、相对平坦的岩石:“去那边坐会儿?”
我点点头。脚下的草甸柔软而富有弹性,踩上去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我们避开兴奋拍照、追逐嬉闹的人群,走向那块巨石。岩石被阳光晒得有些温热,坐上去隔绝了草地的湿气。眼前是辽阔得让人心头发颤的湖面,深蓝的湖水一直延伸到天际,与同样湛蓝的天空融为一体。几只棕头鸥在近岸的水面上优雅地盘旋,发出清脆的鸣叫。风掠过湖面,带来细碎的水声和远处人群模糊的欢笑声。
我们并排坐着,都没有说话。程砚初从背包侧袋拿出一个保温杯,拧开盖子,递给我。温热的液体带着淡淡的咸味,是电解质水。
“慢慢喝。”他说。
我小口啜饮着,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稍稍缓解了因干冷空气带来的喉咙不适。湖水在阳光下波光粼粼,像撒了无数碎钻。远处,林晓薇和几个女生在湖边跳跃着拍照,红色的围巾在风中飞扬,像一团小小的火焰。赵宇和几个男生在更远一点的地方,试图向湖里扔石头比赛,夸张的笑骂声被风吹得断断续续。
一种奇异的宁静感包裹着我。不是车厢里那种令人窒息的死寂,也不是学校里无处不在的压抑。这是高原旷野赋予的、带着原始力量的辽阔和沉默。那些黏附在皮肤上的目光和低语,似乎被这浩大的空间和纯净的风稀释、吹远了。我望着湖面,第一次感受到一种近乎奢侈的平静。
然而,平静是短暂的。
接下来的几天行程紧凑而充实。我们参观了广袤无垠、盐晶如雪般堆积的茶卡盐湖,天空之镜的奇景让人恍惚行走在云端;在金银滩草原的草场上体验了短暂的骑马,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带来自由的气息;在藏族村落里品尝了带着浓浓奶香味的酥油茶,看穿着厚重藏袍的老人坐在门廊下摇着转经筒,眼神温和而深邃。
程砚初始终像一道无声的影子,稳定地存在于我身周半步之内。在茶卡盐湖刺目的反光中,他会默不作声地递过备好的墨镜;在金银滩骑马时,他的马缰始终控制着速度,不远不近地跟在我的斜后方;在藏村狭窄的巷道里,他会自然地走在靠外一侧,隔绝可能的人群擦碰。
人群的排斥并未消失,只是在这开阔的天地间,在集体活动的裹挟下,变得更加隐蔽和疏离。分组活动时,除非程砚初直接指定,否则我永远是最后被“剩下”的那一个。排队时,我前后总会形成一个微妙的、无人靠近的真空地带。分享食物时,递到我面前的手总会迟疑或干脆绕开。那些目光,带着探究、疏远,偶尔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那个害自己爸爸坐牢的怪胎”),如同无处不在的尘埃,总能找到缝隙重新黏附上来。
一次在藏村参观小型家庭寺庙时,狭窄昏暗的殿堂里供奉着色彩浓烈、表情或威严或慈悲的佛像,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酥油和藏香混合的奇异气味。游客不少,空间显得更加逼仄。我被涌动的人流推搡着,不知是谁从背后重重地撞了一下我的肩膀。
“哎哟!看着点!”一个不满的女声响起,带着嫌弃,“挤什么挤!”
声音不大,却像冰冷的针,在酥油灯昏暗摇曳的光线下,刺得我耳膜生疼。胸口猛地一窒,熟悉的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漫过口鼻。殿堂里浑浊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酥油和藏香味道,死死堵住气管。视野边缘开始发黑,眩晕感猛烈袭来。
我踉跄一步,下意识地想抓住什么支撑,手指却只抠到冰冷、刻满经文的石质墙壁。粗糙的石面摩擦着指尖,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无法唤醒身体的控制权。心跳在稀薄的空气里疯狂擂动,像要挣脱胸腔的束缚。喉咙里发出短促而艰难的抽气声。
“这边。” 一只温热而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力道稳定,不容抗拒地将我从那令人窒息的漩涡中心拽了出来。是程砚初。他不知何时拨开人群挤了过来,脸色沉凝。他没有理会周围投来的或诧异或不满的目光,半扶半拉地将我带到殿堂侧面一个稍微开阔、靠近一扇小侧门的角落。这里空气流通稍好,光线也亮一些。
“站稳。”他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命令式的沉稳。一只手依旧牢牢扶住我的胳膊,另一只手迅速从自己背包侧袋掏出一个小巧的便携氧气瓶,动作麻利地拧开盖子,将吸氧面罩不由分说地扣在我的口鼻上。
“吸气,慢一点。”他的指令清晰而简洁。
带着塑料和轻微药水味的氧气猛地涌入肺腑,带着一丝凉意。我本能地抗拒了一下,随即在那种近乎窒息的痛苦驱使下,贪婪地、大口地吸了起来。冰冷的氧气冲撞着灼热的肺泡,带来一阵刺痛,却也奇迹般地冲刷着那股令人绝望的憋闷。视野边缘的黑暗像退潮般缓缓消散,狂跳的心脏也一点点被这强制灌入的气流安抚下去。
我闭着眼,额头抵在冰冷的石墙上,冷汗浸湿了鬓角,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程砚初的手稳稳地扶着我,没有催促,只是沉默地等待着,另一只手调整着氧气瓶的流量阀。
殿堂里人声、诵经声、脚步声依旧嘈杂,佛像俯视着众生。但在这个小小的、冰冷的角落里,只有氧气瓶发出的轻微嘶嘶声,和我自己粗重而逐渐平稳下来的喘息。那只扶着我胳膊的手,掌心传来的温热和稳定,成了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几分钟后,眩晕和窒息感终于退去,只剩下一种脱力般的虚弱。我慢慢抬起头,移开氧气面罩,声音沙哑:“…好了。”
程砚初这才松开扶我的手,接过面罩,利索地关掉氧气瓶收好。他审视着我的脸色,眉头依旧微蹙着:“能走?”
我点点头,避开他过于锐利的目光,只感到一阵强烈的难堪。又是这样。像个需要被时刻监护的脆弱废物。
他不再多问,侧身示意我走在他前面,自己则落后半步,像一道沉默的屏障,隔开了身后殿堂里那些重新汇聚过来的、含义复杂的目光。我们沉默地走出那间昏暗的殿堂,重新回到高原明亮得有些刺眼的阳光下。清冷的风吹在汗湿的额头上,带来一阵寒意。
行程的最后一晚,落脚在一座位于山腰、视野开阔的藏式旅店。旅店前方有一片平坦的观景台,是当地天文爱好者协会设立的小型公共观测点。几台大小不一的望远镜安静地架设在夜空下,指向深邃的苍穹。
晚饭后,领队宣布晚上有观星活动,自愿参加。大多数同学被白天的行程耗尽了体力,选择留在温暖的房间里休息。只有林晓薇、几个对天文真正有兴趣的同学,还有程砚初和我,来到了空旷寒冷的观景台。
高原的夜,寒冷彻骨。空气是透明的,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一抬头,从未见过的、浩瀚无垠的星空便兜头倾泻下来,璀璨得令人窒息。银河像一条由亿万颗钻石碎屑铺成的、流淌的光之河,横贯整个墨黑的天幕。密密麻麻的星辰挤满了视野的每一个角落,明亮得几乎有些喧闹,仿佛随时会挣脱天穹的束缚,坠落人间。远离了城市的喧嚣和光污染,宇宙的壮丽与深邃,以一种近乎蛮横的方式,直接撞入灵魂深处。
林晓薇他们兴奋地围在天文协会志愿者身边,听讲解,轮流凑到望远镜前观看。惊叹声此起彼伏。
“哇!土星环!看到了!好清楚!”
“那是木星吗?旁边的小亮点是卫星?”
“猎户座!腰带三颗星好亮!”
我和程砚初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避开了人群聚集的望远镜。他靠在一架暂时无人使用的、小型折射望远镜的支架旁。寒风凛冽,穿透了厚厚的冲锋衣,我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双臂,牙齿微微打颤。
一件带着体温的厚实外套突然落在我肩上。是程砚初的。他还穿着那件深灰色的抓绒内胆。
“穿上。”他的声音在寂静寒冷的夜空下显得格外清晰。
衣服上残留着他身上的气息,一种干净的、混合着冷冽空气和极淡的皂角味道。暖意瞬间包裹住冰冷的身体。我没有拒绝,默默地把胳膊伸进宽大的袖子里,拉上拉链。衣服很大,几乎将我整个裹住,隔绝了大部分寒风。
“冷?”他问,目光依旧望着星空。
“还好。”我低声回应,也抬起头,望向那片令人心醉神迷的星海。那浩瀚的、冰冷而壮美的景象,似乎暂时冻结了内心翻腾的杂念。那些粘稠的恶意、沉重的枷锁,在这宇宙的尺度下,渺小得如同尘埃。
程砚初沉默了片刻。寒风掠过观景台,发出呜呜的低鸣。远处林晓薇他们压低了的惊叹声模糊传来。
他忽然抬起手,指向夜空中一个方向。他的手指修长稳定,在星光下轮廓分明。
“看那边,”他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寒冷的空气,清晰地落在我耳中,“偏左一点,银河里面,那片模糊的光斑。”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努力望去。在璀璨的银河背景上,确实有一团朦胧的、发白的光晕,像一小团凝结的雾气,并不十分显眼。
“M17。”程砚初说,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常识,“天鹅座星云。”他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或者只是让这个名称在寒冷的空气中沉淀,“距离我们大概五千到六千光年。”
我凝望着那团遥远而模糊的光。五千到六千光年……那光芒在宇宙中孤独跋涉了如此漫长的岁月,才在此刻落入我的眼中。一种难以言喻的时空浩渺感攫住了我。
“那里,”程砚初的声音继续传来,低沉而平缓,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是恒星的摇篮。巨大的气体和尘埃云,在引力的作用下慢慢塌缩、聚集、碰撞……在混乱和黑暗的核心,温度和压力高到极致,点燃核聚变……然后,新的恒星诞生。”
他的描述简洁而充满画面感。我仿佛能看到那团朦胧光晕深处,无形的巨手在搅动着混沌的星云物质,孕育着炽热的、光芒万丈的新生。混乱、黑暗、坍缩、压力……最终指向的,却是诞生。
“所以,它看着模糊,”程砚初的声音在星光下显得格外清晰,“是因为那里正在发生……剧烈的创造。”
剧烈的创造。这几个字像带着某种重量,沉甸甸地落入我的心底。我望着那片遥远的、孕育着光芒的混沌,久久无言。寒冷似乎被隔绝在了厚厚的外套之外,只有他话语里描绘的那个遥远星云内部的激烈图景,在脑海中无声地震荡。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压低的议论声,被寒冷的夜风断断续续地送了过来。声音来自观景台另一侧,林晓薇他们附近,是赵宇和他那两个跟班。他们似乎对观星兴趣缺缺,只是出来放风,此刻正缩在背风的角落里抽烟,一点猩红在黑暗中明灭。
“……操,冻死了,有什么好看的!”
“程砚初也是,大晚上杵那儿喝风,还带着那个拖油瓶……”
“啧,你们说,程家把他爸弄进去,图啥?转头儿子又跟仇人儿子形影不离?看不懂……”
“该不会真有什么吧?两个男的……恶不恶心……”
“嘘!小声点!别被他听见!”其中一个声音带着明显的忌惮,“忘了车上那眼神了?我他妈现在想起来后背都发凉……程家……咱们惹不起……”
后面的话被一阵风卷走了,只剩下模糊的嗤笑声。
那些刻意压低的、带着下流揣测和冰冷恶意的字眼,如同猝不及防的冰锥,再次刺破了这短暂构筑起来的、属于星空的宁静壁垒。胃里猛地一阵翻搅,冰冷的恶心感顶到喉咙口。刚刚被星空抚平的褶皱,瞬间又被狠狠地揉紧。我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尖锐的痛感来压制那股翻涌的屈辱和愤怒。
程砚初的侧脸在星空的背景下显得轮廓分明。他似乎也听到了那些议论,下颌线瞬间绷紧,眼神骤然变得极其锐利,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他没有立刻发作,也没有回头,只是周身那股原本沉静的气息,瞬间变得冰冷而极具压迫感,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被强行压制在平静的冰盖之下。那无形的低气压,甚至让周围的空气都似乎凝滞了几分。
他放在望远镜支架上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支随身携带的、带着银色徽章的黑色签字笔,别在他冲锋衣的胸袋上,在清冷的星光下反射出一点幽微而冷硬的光泽。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远处的议论声诡异地消失了,只剩下风声和隐约的虫鸣。
程砚初紧绷的下颌线才极其缓慢地放松了一丝。他没有看我,目光依旧投向那片深邃的、孕育着恒星的星云,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冰封只是错觉。但他开口了,声音低沉而清晰,像是对那片星空说,又像是对我说,更像是穿透寒冷空气,砸向那些角落里的窃语:
“黑暗里燃烧的东西,自己才看得清。”
远处的议论声再也没有响起。
观星活动结束,人群裹着寒气往回走。旅店的灯光在下方散发着温暖的光晕。下山的石阶狭窄而陡峭,在清冷的月色下泛着微光。高原反应带来的疲惫和刚才情绪的剧烈波动,让我的脚步有些虚浮。
走到一处陡峭的拐弯时,脚下突然一滑!一块松动的石块被我踩得滚落下去,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心脏猛地提到嗓子眼,我下意识地伸手想抓住旁边的石壁,却抓了个空!
就在身体即将后仰倒下的瞬间,一只手臂如同铁箍般猛地从斜后方伸来,死死地揽住了我的腰,巨大的力量将我硬生生拽了回来。
“小心!”程砚初低沉的喝声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惊魂未定。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我被他紧紧箍在怀里,几乎能感受到他胸膛里同样急促有力的心跳,还有他身上那股干净的、带着冷冽气息的味道。刚才滑倒的惊悸和后怕,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腿脚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没事吧?”他低头问,声音依旧沉稳,但箍在我腰上的手臂没有丝毫放松。
我急促地喘息着,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和发软的双腿,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勉强点了点头。
他这才稍稍松了些力道,但手臂依旧保持着一种保护的姿势,虚扶在我身侧,沉声道:“慢点,看脚下。”
接下来的每一步,我都走得异常小心,精神高度紧张。程砚初始终走在我斜后方半步的位置,保持着一种随时可以出手的距离。他的存在感从未如此强烈,像一道沉默而坚实的后盾。
终于回到灯火通明的旅店大堂。温暖的气息和喧闹的人声扑面而来。我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随之而来的是潮水般涌上的疲惫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知秋!你们回来啦!”林晓薇的声音响起,她正和几个同学站在大堂的纪念品小柜台前。她快步走过来,脸上带着关切,目光扫过我苍白的脸色,“哎?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没事吧?是不是冻着了?”
她的关心很自然,带着同学间惯常的善意。然而,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赵宇和那两个跟班也站在那里,正用一种混杂着探究、不屑和一丝看戏神情的目光打量着我。那目光像细小的芒刺,即使在这温暖的灯光下,也带来细微的刺痛感。
“没事。”我垂下眼,避开林晓薇的目光,也避开那几道令人不适的视线,声音干涩地应了一声,只想快点回到房间。
“给,”一个东西突然被塞到我手里。是林晓薇。她递过来一小罐便携式氧气瓶,脸上的笑容带着点不好意思,“看你好像不太舒服的样子…这个拿着备用吧?高原上别硬撑。”
那小小的金属罐握在手里,带着一丝凉意。我有些愕然地看着她,又看了看手里这罐意料之外的善意。赵宇他们脸上明显掠过一丝诧异和不以为然。
“谢谢。”我低声道,手指收拢,握紧了那个小小的罐子。
程砚初站在我身侧,目光平静地扫过林晓薇,又淡淡地掠过赵宇他们,没有说什么,只是对我偏了下头:“上楼。”
回到狭窄但温暖的双人间,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大堂的喧闹和那些无所不在的目光。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终于彻底松懈,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沉重的湿毯子,兜头盖脸地压了下来。
我脱下程砚初那件宽大的外套,递还给他。衣服上似乎还残留着观星台的寒冷气息和他身上的味道。
“谢谢。”我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
他接过衣服,随意地搭在椅背上,没有看我,只是走到窗边,拉开了厚重的窗帘。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远处连绵的山脉只剩下起伏的黑色剪影,更衬得夜空中的星河璀璨夺目。旅店的灯光在窗户上投下模糊的光晕。
房间里一时只剩下暖气片发出的微弱嗡鸣。
我走到自己的床边坐下,身体陷进柔软的床垫,疲惫感深入骨髓。掌心似乎还残留着石阶的冰冷和跌倒瞬间的惊恐。我摊开手,看着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深深月牙痕,有的地方甚至渗出了淡淡的血丝,此刻正传来清晰的刺痛。
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窗边的背影。程砚初站在那里,身形挺拔,像一尊沉默的雕塑,望着窗外浩瀚的星河。房间里暖黄的灯光勾勒出他肩背清晰的轮廓,却在他周身投下一片沉默而厚重的阴影。那支带着银色徽章的笔,此刻安静地躺在他放在窗台的书上,徽章在灯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
黑暗里燃烧的东西,自己才看得清……
他的话,还有赵宇他们那句充满忌惮的“程家……惹不起……”,在我脑海中反复交织。
一种迟来的、混杂着钝痛和一丝微弱亮光的情绪,缓慢而沉重地在胸腔里弥漫开来。
那支笔上的徽章,不再仅仅是一个冰冷的装饰。它像一道沉默的烙印,一个沉重的印记,标记着他身后那个庞大而复杂的家族,标记着他与我父亲之间那道无法跨越的、带着铁锈和血色的鸿沟。
而他,程砚初,就站在这道鸿沟的边缘,站在家族意志的阴影之下,却用他自己的方式,沉默地、近乎固执地燃烧着。为我隔绝恶意,在我坠落的瞬间伸出手臂,在寒冷的星空下讲述恒星诞生的混沌……他承受的目光和压力,那些“看不懂”的议论和“恶心”的揣测,又何曾比我少半分?
他也在自己的黑暗里燃烧。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却清晰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长久以来被自我封闭和外界恶意包裹的硬壳。一种强烈的酸涩感猛地冲上鼻尖,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我迅速低下头,掩饰性地用指腹用力蹭过发烫的眼角,将那不合时宜的软弱压下去。
房间里暖气的嗡鸣声似乎更清晰了。窗外的星河无声流淌,亿万光年外的M17星云深处,剧烈的创造仍在无声地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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