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漏迟

　　“若没有了当年那件事，你理应比我更强，强上许许多多倍的……”

　　“那些我都不在乎了。”

　　“七年了，你变钝了。”吕肆海又添油加醋般说道，“腕子上使不出全部内力来也算了，就连你好师兄的酒力都忘了吗？”他笑得有些苦涩。

　　“我从来不是你的刀，何来变钝了一说？”收了手后，华雷吟揉着方才被握出两道红痕的手腕，他的皮肤薄，看着触目惊心的，“况且，为何要指责我？”而后眼睫低垂，好似蝶振翅一般闪动，正色缓缓道。

　　吕肆海仍紧紧盯着他，似乎要把他久别重逢的冷淡师弟盯出个洞来，即便他讲的并没错。

　　他本想卖个委屈哭丧样子，使坏地说他一句“你从前不是这样的”，却又忽的忆起，少年时的华雷吟便是这幅性子。

　　顿时，吕肆海低眉，哑然失笑，又一把将那酒坛夺来，饮尽最后一滴便撒开手去。

　　紧接着，坛滚落在地，于这冷清的坟茔之间碎裂成几片，原为无心之举的画面落到华雷吟眼中，竟碎出些无人在意的伤情。

　　华雷吟无言以对，腹诽道：说是给我留的好酒，结果全给自己喝了？立在原地，他倒是也想看看，吕肆海今夜究竟要整哪一出。

　　然而吕肆海也是个点到为止的，没再作声，只是将臀下那件华雷吟的白色外衫向一旁扯出些，示意他坐下再说。

　　“既然是找我来谈话的，为何不选个更方便些的去处？”华雷吟思考了两秒，还是选择了坐下，问道。

　　“不是巽风山的话，师弟还有来的可能吗？”

　　十多年前也是这样，华雷吟回想道。

　　二人对话时，似乎也总是想要压对方一头，可即便如此也从未不欢而散。

　　“你这身新衣……还带暗纹的？料子真不错，现在真是出息了啊，小吟。”吕肆海探过头来，伸指轻轻抚过华雷吟肩臂处紫黑褙子的精细缝合处，细细打量了半天。

　　华雷吟不置可否，只是同条死鱼一般任他动手动脚。

　　——小吟，雷吟，离了吕肆海，还有谁要这样喊他？

　　“你只知我是你十恶不赦的大师兄，却不晓得我亦早早改了名换了姓，人家都喊我李四去了。”他替师弟抚平肩上衣料，自己便含笑开口道。

　　“我从未讲过你是恶人。”华雷吟笃然道。

　　“你……分明也算被害的那一个，只不过我们运气好些罢了。”

　　方才，吕肆海把弄的那块衣料下，正是七年前他亲手砍下的那一道刀伤，华雷吟自己无法忘却，亦不相信他能忘掉这一刀——即便此等卑劣之举，并非他本意。

　　在神风阁，在巽风山修行的多少年，他唯独和吕肆海最亲近。吕肆海带着他见识许多，领教许多，正因有他的存在，华雷吟才体悟到，在独处以外亦别有一番天地。当年若非吕肆海，今日他尸骨定然无存了……

　　于是在无言中仰起面来，肩靠那凹凸不平的无名碑，淡然坦白道。

　　华雷吟回眸去看了吕肆海一眼——那人面上浮现了只一瞬的不可置信，转瞬间又化为了大笑。

　　吕肆海虎狼般的宽厚身躯忽而逼近过来，将华雷吟揉进自己热切的襟怀当中，大掌拍在他背后，竟有些喘不过气的错觉。

　　他闷声抱怨师弟蹉跎光阴，欠了自己七年，日后要你好还，华雷吟见他从来是这般一片真心，自己也深有同感，便也不说什么，伸出双手去回抱，还要更加用力地拍上两记才肯罢休。

　　吕肆海被拍打得摇摇晃晃，结实的肩背闷闷响着。于是他便笑得更加放肆，手上仍紧紧抱住，生怕一个不留意，自己同面前人又要隔上七年才能相见。

　　“你还在杭州养了一个小子？了不得了……”

　　“怎的是我小子呢……只不过多年前机缘巧合的，一块带着当徒弟养了。”

　　方才吕肆海同华雷吟聊前些年见闻，华便提了一嘴花鸿霖那黄毛小子，果不其然吕肆海误会了。

　　“收上徒了，好。”吕肆海笑道，话中没半点讥讽意味，只是年长者对晚辈的期盼。

　　随后便站起身，理理衣装，准备下山去，回头问华雷吟：“你要在这周边留一晚吗？”

　　华雷吟无奈看看地上那脏污了的白外袍，摇了摇头，对吕肆海说：“不了，我直接回杭州去。”

　　“过几日，我到你茶楼里坐坐？”

　　“好……不过，我先提前同你讲好，你我二人冰释前嫌，并不代表那徒弟眼中容得下你……”

　　“嗯？我同你那小小养子何仇何怨？”吕肆海不解。

　　“另有其人罢了。”

　　远方天边渐泛鱼肚白，言毕，华雷吟正欲一跃而下巽风山，却被身后吕肆海叫住，只听得他低低道：

　　“待我来访时，我会带上新打的一段精金剑，到时候，其间大小玄机，我必将同你一一挑明。”

　　华雷吟回身看靠在老松上的吕肆海，他神色笃然，咬字斩钉截铁，一对深棕招子含着傲气，正直直注视着自己。

　　“四月既望——不，最好是四月十二，小满以前，我们便动身去汴梁……去参加试剑大会。”

　　吕师兄、吕肆海，你果然一点没变，一声不吭地自己挑担子，正事也总爱在最后一句提，华雷吟闭上眼暗自想。

　　“要怎么去，带上谁去，这些都依你，只是，莫要忘记七年前发生过的事……”

　　吕肆海一挺身，离开了老松，向崖边大步流星地边走边说，随后，甩甩衣角便纵身一跃。

　　可惜人生在世，又有多少个七年呢，他又睁开眼，想起方才月光下吕肆海的面容——今日仍是健硕鲜活的一人，明日或许便死生难料了，此般悲剧更是历历在目的，紫衣的侠客不禁腹诽道……

　　“都正午了，茶楼还不迎客吗？”

　　行至菡萏楼门外，董云天悄声问领头的花鸿霖。

　　“昨日大动干戈办了曲水会，今日便只有晚上会迎客了，”花鸿霖笑道，“这些年来，茶楼里规矩一贯如此。”

　　于是小花领着董云天进了楼，门一推开，牵连着的红绳系铃便叮当作响，花遥同夏浔便双双回过头来望。

　　花遥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这张陌生面孔，夏浔见人来齐，便转身领了花鸿霖要向外走去。

　　他满手是街市上买来的零嘴，提了一路，本想回楼里放下后好好歇会，可脚还未沾地，便被小夏一把捞到楼门外来。

　　“不用走，一道留在这里谈谈吧。”花遥朝一大一小二人远远喊道。

　　闻言，小花便飞速拍拍夏浔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背，又把那袋糖山楂塞给他，将小小蜜橘放在一旁长条板凳上，同夏浔耳语道：

　　“我陪他添行头去，自己也挑了两件，结果一不留神，人家已经帮我付好钱了，我也只好帮他跑跑腿，买点小东西了。”

　　听罢夏浔略皱了眉，似乎欲将出言训斥他几句，花鸿霖便又一个小跳扑上来，笑嘻嘻地用手虚掩着夏浔嘴说：“不要怪我嘛……这也怪不得我呀，他非要这样做，我日后多帮他做些活计嘛。”

　　他又伸指到夏浔手中小袋里，挑了一颗最大的山楂，忽得送入了他口中，“呵呵，这样你可就训不得我了吧！”随后小花狡黠一扭头，便屁颠屁颠地朝着老板方向跑开去。

　　夏浔本就未想批评他些什么，结果口中还被塞进一浑圆山楂，眼下若是想说也说不得了，便只好细细品了那山楂，再兜了个圈子跟上小花。

　　站在楼中央的花遥将二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淡漠神色中还带了些若有所思，片刻后便定然开口道：“方才，夏浔一并同我讲了昨夜的事。我应当先道声不好意思了。”

　　转瞬间，在董云天意识中，菡萏楼内便因为花掌柜的到来而变成了一个未知的新天地，他听得身旁人开口才缓缓回过神来，连声含笑摆摆手，应和道：“没有的事，这才和小花从河坊街回来，他们二人都担待我许多……”

　　语罢，董云天抬眼偷瞄身旁的男子，他约比起自己稍矮上几分，可身姿挺拔，面容虽是从暗处看来，亦让董云天大叹道：好似雪落凡尘也！

　　举手投足不紧不慢，线条柔美却又独具些不怒自威的气质，双目虽似有薄雾遮掩，却仍不减其澄明通达……

　　过去他从来只觉得阿姐美，昨日见到小花娇俏可爱，又见夏浔沉稳俊逸……可今日的花遥却让他领会到了自己曾亲笔写下的《白雪天明》中，驾鹤成仙后的白天明落入尘世人间的错觉，他正是从未如此接近过显露出此般气质的一个人……

　　每每看人，虽说是偷瞄，可董云天总是难以掩饰自己的视线，敏锐的花遥便一下意识到他的注视。

　　花遥按捺住开口问：“我脸上粘东西了？”的冲动，只觉得余光里他那略带些呆滞的神情有些好笑，于是亦抬眼，默默反瞧着他，果然董云天发觉自己失了礼数，羞赧地低下头去，不敢作声。

　　“无事，董公子，”花遥挂着一点微不可见的笑，听来并不大亲切地对他道，好似另有真意一般，“不必如此紧张。”随后伸出只白玉般右手来，欲同董云天相握。

　　董云天也犹犹豫豫伸出手去，正寻思着为何如此正式，便触得花老板掌心全然不似一名生意人的。

　　他原以为这优雅温吞的一人，手心也当是温软似玉的，可惜他手掌间藏匿的却是比花鸿霖与夏浔的都要更坚硬、更厚实的一层茧。

　　花遥余下四指甫一收紧，虽未用上半分力道，却亦足以使毫无内力的董云天不由自主地颤栗了，心下竟对面前此凡尘白雪生出十二分的古怪惧意来。

　　于是他手心便同少年时一般，沁出细汗来，薄薄一层附在细腻皮肤上。此细微变化亦是逃不过花遥神机妙算，紧接着，他便滴水不漏地抽回手来，开口道：

　　“在此，重新同董云天公子作一介绍，”

　　花遥悠悠向后撤去半步，拂过长衫飘荡衣角，缓和地作上个十足的揖：

　　“我名为华雷吟。曾为巽风山上神风阁弟子。”

　　他又抬起一双淡漠的银灰明眸，冷却真挚地对董云天自报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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