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认

　　原本一脸懵懵懂懂的人，双眼微眯斜睨着他，就像只被侵犯了领地的头狼，一身危险的气息。

　　瞬间的变化让一向宠辱不惊的随安，心下一跳。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邱与还。

　　他少时常去乱葬岗，一次如常前往即将离开之时，偶然间听见角落传来细微的动静，走近后，发现了满身鞭痕的邱与还。

　　见其胸膛起伏还未死透，随安也不知为何那时陡然生出了一点恻隐之心，便将人捡了回去。

　　当时诸侯纷争不断，皇位争夺暗中激烈，他的处境甚是艰难，正是缺人手之际，

　　于是他便将邱与还留在自己身边教养，请师傅教授其武艺学识。

　　她机敏过人，学东西一点就通，很快就成了他身边最得力的干将。

　　后来平诸侯三藩之乱时更是屡建奇功，救他于险境。

　　或许是因为救命之恩，如此武艺卓绝，骁勇谋深之人，在他面前却一向沉静。

　　可按理说身为暗卫头领，还上过战场，邱与还手上沾血已不知何几，周身煞气理应十分深重，但随安确实甚少直面邱与还如此凌厉，充满杀意的一面。

　　以至于在自身性命受威胁的这一瞬间，他却不合时宜地看出了神。

　　脖子上的刀刃更压进了一点，颈间传来的刺痛让随安回过神来。

　　他敛下眼底的思绪，接着将双手缓缓举起，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轻柔：“小七乖，朕不动你衣服，你把刀放下。”

　　邱与还没有反应，如针扎般的脑袋中只记得不能让人近身。

　　只是小七是谁？是在叫她吗？这个名字怎么那么耳熟。

　　“以后就叫你小七可好。”

　　“小七，今天加餐，有馒头吃喽。”

　　“小七，快藏好别出来。”

　　“小七，快跑，快跑——”

　　当的一声，利剑失去抓握掉落在地，邱与还双手捂住发烫的耳朵，试图以此来隔绝耳边各种嘈杂的人声，但毫无用处。

　　她就像是被卷进了一个无休无止的漩涡，被不断向下拉扯，天旋地转间整个人站立不住就要向后摔去。

　　随安忙伸手将人拉进自己怀里，怀中人胸膛剧烈起伏，沉重而又灼热的鼻息打在他的颈侧，引起阵阵战栗。

　　随安眉头一皱，紧接着迅速将靠在自己肩上的脑袋扶起，入目的却是紧闭的双眼和通红的脸颊，不对劲。

　　小——

　　他开口欲将人唤醒，企料邱与还径直喷出了一大口的鲜血，那血流就像是久未找到出口的洪水，乍打开一个小口便止也止不住。

　　随安瞳孔猛缩，一边急切地喊德善去叫人，一边慌不择路地伸手捂着怀中人不断溢血的口鼻，企图将其堵住。

　　然而并没有用处。

　　那鲜红一股接着一股，沿着随安的指缝流出，不过须臾地上就积蓄了一滩子。

　　像是过了几个春秋般漫长，德善才终于带来了御医。

　　年迈的御医一看这血流成河的场面，发白的胡子不禁一抖，赶忙打开针包上前往邱与还身上扎了两针，不断外溢的血慢慢减少，最后终于止住。

　　随安顾不上太多，将人直接抱起放到床上，让御医诊脉。

　　“皇上，你要不先去换身衣服。”旁边的德善小声提醒。

　　随安低头注视着自己满身的血迹，藏在衣袖中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他摇头，转而问一旁把完脉的御医：“陈老，如何？”

　　陈御医收起针包，布满皱纹的脸上神色凝重：“回皇上，邱大人似是中了石藤毒。”

　　“石藤毒？”随安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这石藤毒由石藤花所制，一般为粉末状，中此毒者先是面色通红，呼吸不畅，等毒性全然发作时，进入肺腑，就会引发气血逆行，若不及时医治便会血流不止，衰竭而死。

　　臣闻邱大人身上酒味甚浓，下毒者恐是将此毒混入了酒中。”

　　既是下在酒中，今晚和邱与还一起喝酒之人便有最大的嫌疑。

　　随安闭了闭眼，转头沉声吩咐德善：“去，将月华公子即刻抓起来，好好审问。”

　　德善领命退下后，他又紧接着问：“可能解？”

　　陈御医点头，将写下的药方递给随安，“臣已施针将邱大人体内毒性压下，只要照这个药方一日三次服用三日，毒性便可尽解。

　　不过，此毒已进入肺腑，之后还需好好静养些时日，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就看运气了。”

　　随安将药方递给身后的暗卫，不一会儿煎好的药便端了上来。

　　他扶起邱与还，将汤药喂进她的嘴里，但昏迷没有神志的人，并不会自主吞咽，其中一大半的药汁都顺着嘴角流下。

　　随安神色专注，不厌其烦地边喂边擦，一勺接着一勺直到药碗见底，心底一直提着的一口气才松了几分。

　　几日来的心绪不宁终究还是得到了验证，他无法想象要是邱与还真的出了意外，他该要如何自处。

　　“你真是——”

　　随安放下药碗，情不自禁地握住垂在床边冰凉的手，眼里满是后怕，继续轻喃：真是差点吓死朕。

　　邱与还是被渴醒的，“水——”

　　她刚一张口，一杯温水便抵上了干燥的嘴唇，她顾不上看来人是谁，急切地摁住那人的手，就着吞咽了几口，火烧火燎的喉咙如久旱初逢甘霖润泽的树林，慢慢才舒服。

　　“慢点喝。”熟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炸的邱与还一激灵，她霍然抬头，就见随安眼眸低垂正静静地凝视着她。

　　“皇上怎么在这？”失血过多再加上酒水的作用，邱与还罕见的有些断片。

　　她记得冬月嬷嬷走后，她和唐隻去了醉欢楼吃饭，情绪不佳的两人叫了黄岐酒，一杯一杯两人越喝越放开，不自觉就喝了五六坛。

　　结完账两人走回府上，在府门口遇到了随安和德善公公，然后……

　　之后的一切邱与还脑中一片空白，自己怎么跑到床上，随安为什么在这里，她统统都没有印象。

　　她向来千杯不醉，按理说这么点黄岐酒还不至于让她醉到断片才对。

　　漆黑的屋内亮起了烛光，邱与还没有等来随安的回答，却见他点完蜡烛后，走到房门口似是和德善交代什么，而就在他关好门转身的瞬间，邱与还骤然看到了其胸口处大片的血迹。

　　她双眼顿时瞪大，撑着手臂就要起身，谁料胸口处突然传来一阵刺痛，一阵气流振动她忍不住咳嗽出声。

　　她这是怎么了？邱与还忍着眼前的阵阵眩晕，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体的不适，这不像是醉酒后的症状。

　　“起来做甚，好好躺着。”随安一个箭步走到床边扶着人躺下。

　　感觉到后背对方手心传来的热度，邱与还僵硬了一瞬，但还是顺着对方的动作躺下，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随安胸前的血迹，“你怎么了？”

　　随安顺着她的视线低头，才注意到自己连衣服都忘记换了。

　　他把被子盖在邱与还身上，淡淡道：“朕无事，倒是你中毒，吐了朕一身，这些都是你的血。”

　　“中毒？”邱与还一脸迷茫。

　　“嗯，石藤毒，陈老推测是被人下在了酒里。”

　　邱与还闻言，一愣："那唐隻现下如何？"

　　随安压被角的动作一顿，隔了一会才淡淡道：“他活蹦乱跳好着呢。”

　　奇怪，他们俩一起喝的酒，如果这毒下在酒中他们怎么会一个中招一个却没事？

　　邱与还费劲地回想了下白天的情形，排除了唐隻下毒的可能。

　　他俩白天一直都在一处，连吃的柑橘都是一人一半，去了地下监牢后没碰任何吃食，醉欢楼吃喝都是一起，

　　所以这毒应该不是被下在吃食和酒水中，那只能是通过气味。

　　想到气味，邱与还突然想起冬月嬷嬷带来的一个侍女。

　　那小侍女被赶出监察司时撞了自己一下，那一刻她似乎有闻到一股很清淡的香味，不过那时她只当是随身香囊的清香没有在意，现在仔细一想那确实是石藤花的香味。

　　邱与还垂下眼眸，掩藏住自己眼中的阴沉，既然秦枫眠来动真格，那她也不会客气。

　　门外响起德善的声音，随安接过德善手中的瓷碗，舀起一勺往她唇边递。

　　邱与还一怔，连忙就要起来自己喝，“臣自己来。”

　　却被随安强行摁住，“别动，你身体虚弱没那么多讲究，就这样喝。”

　　邱与还被摁得无法动弹，但还是挣扎道：“喝药的力气还是有的。”

　　随安护着手中的碗，怕里面的汤药被邱与还挣动洒了，眉头一皱：“你在别扭什么，小时候生病不也是朕喂的药。”

　　“现在和小时候怎么能一样？”邱与还偏头抗拒，却被随安单手掐着下巴硬生生转正，落入对方深潭般幽静的眸中。

　　“对朕来说都一样，一直恪守君臣有别的只有你。”

　　旧话重提，邱与还眼捷一颤，不自觉地垂下眼眸，为自己辩解：“君臣有别是您对臣的告诫，臣不敢忘。”

　　“朕没有说过这话。”随安十分笃定。

　　“那是皇上贵人多忘——”邱与还的反驳被打断，嘴里被见缝插针地塞进了一勺药汁。

　　药汁一勺接着一勺，后面她便寻不到再次开口的机会。

　　很多难以想象的事情一旦开了头，而后也就自然而然了起来。

　　伴着第一口药汁滚进肚里，邱与还对于被随安喂药的那点不自在反倒散了许多，还有空回忆起随安前头提到的那次风寒。

　　她自小体质就好，极少生病，除去老乞丐死后被鞭打扔到乱葬岗，伤势严重外，唯有的一次是在她十岁那年。

　　那年随安十六岁，浩武皇帝常年御驾亲征顾不上宫中事宜，后宫权柄落在大皇子的母妃薛贵妃手上。

　　对待前皇后之子的随安虽然生活上没有苛待，但宫中人贯会踩高捧低，随安的处境其实十分尴尬。

　　那天是冬至，她和随安自己包了饺子，让德善在小厨房煮好吃完，她拉着随安去观星台上准备找个好位置看焰火，

　　结果碰上了大皇子，一行人起了冲突，趁乱中站在边缘的随安不知被谁推了一把，观星台四面没有护栏，那一推铁定会掉下去，

　　她当时顾不上其他，直接冲过去把人拉回来，未曾想人是拉回来了，自己却反被推了下去。

　　好在观星台下是悬月湖，她虽高空坠落，但没有断胳膊断腿。

　　不过数九寒冬，湖水彻骨，那次风寒来势汹汹，高热不退的那几天，随安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照顾她，不说药汁就是饭也是一口一口喂的。

　　不知不觉药汁渐少碗底渐显，天空也露出了鱼肚白，随安不得不回宫去处理各项事务。

　　临走前，他将注意事项仔细地叮嘱了一遍又一遍，把被角掖好，起身离开。

　　可刚走出房门又折返回来，似是不放心，嘱咐：“这段时间不用上朝，好好休息，朕晚上再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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