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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鸩
阴云放晴。
廊檐倒挂着整排尖锥似的冰凌,剔透。
缀绿依旧叽喳闹腾,在院里撒了粟米粒、撑起竹筐逮麻雀。
说晒暖,却又馋冰酥酪,搭配几碟切碎的果脯与花生碎,入口雪销绵密,又残留果渍回甜,颂时吃得餍足:“似腻还成爽,才凝又欲飘!”
但,惋惜的是,以后吃不着。
婚期促。
已择定吉日。
钟帧急娶,这倒跟颂时的筹划不谋而合,他们达成共识——颂时的赴死计,自始至终都瞒着缀绿,让缀绿尽快远离京城纷扰、别再为她之举徒添悲憎;所以,缀绿只知自家姑娘频繁外宿,被各种理由糊弄,排外在真相外。
好处是,相较积翠愈发阴霾密布的脸,她仍一派天真烂漫,屁颠地跑到颂时身侧,还没站稳,便八卦:“姑娘,那贵妃有多美?”
晌午阳光正好,颂时被晒得泛懒:“艳若霞映澄塘,当得起瑶池不二、紫府无双。”
“比画儿还美?”
“嗯,美得我都想拐来当媳妇。”
“那姑娘只能望梅止渴咯,毕竟,她与绥帝伉俪情深。”
“你如今倒是参透情爱。”
“姑娘!”
“再吼我,明儿就把你嫁去钟府。”
“哼-”被打趣的缀绿扭捏着跑远,惊飞了啄食的麻雀。
但,饶是再嫌自家姑娘学坏,城西那家刚搬来京城月余、便嫁女的陈家酒肆内,缀绿抱着颂时纤腰,还是哭得稀里哗啦、惹笑话。
回门宴后,他俩便辞别亲友、驱驾云游,缀绿难免又一场涕泗横流。
城门外送完行,返回南郊温泉别苑,颂时便患热病。
符清珣欲遣御医亲诊,遭拒,推说乃寒邪侵体,歇两日即可;实则枯骨之余,见缀绿终安全脱身,她稍一卸力,就露馅,故而身缞体败。
连碧为医,对此了如指掌,衣不解带地侍疾。
选秀之期将近。
颂时恢复些。
愁眉苦脸的积翠夜归,拢着衾被硬要陪颂时睡,却,辗转反侧,便闲聊,说起家中暖房内的杏花一夜绽放,满树花繁姿娇,像点了胭脂,还有彩蝶破茧、翩跹,也忆及往昔,怀念边塞的葡萄美酒与吃着过瘾的炙烤羊肉,畅想骑马打猎、纵情草原的恣肆;更多是篇幅,是讲述老爷夫人的结缘,彼时,老爷文臣出使塞外,偶遇夫人放牧、英姿飒爽,便一见倾心,夫人因他舌战群儒而心悦诚服,他们成婚,辽阔草原作见证,弹指一挥间,已过两载,后老爷接旨回京述职,拒当驸马——若禀明实情,势必会给妻女引杀身之祸,只好挥刀自宫,推说乃出使时落隐疾,以绝后患,但,其实,没幸免,夫人遭颂氏族人投毒,差点命陨,遗沉疴痼疾。
此版本乃颂时从未知晓的空白。
世人皆道摄政王德亏孽重,遭天罚,故绝嗣。
何况,回京那年,她仅为岁余的奶娃,而该真相因爹娘拒讲,她就没知情权。
积翠话痨附体,极像已出阁的麻雀·缀绿:“许是先帝感念,老爷被选为太傅,却,京城水深且浊,因要避险,便同姑娘母女聚少离多,尤其后来,先帝荒淫无道、耽溺求仙,致四王夺嫡动乱,老爷匡辅最不受宠的符清珣登基,百废待兴,分身乏术,又树敌颇多,为保姑娘母女安危,更是数月一见。”
这些经历,亦是颂时的盲区。
她所行之处,多愤慨摄政王祸乱朝纲,皆言外姓之人名不正言不顺,新帝应该废黜摄政王、揽政掌权。
当然,颂时没同仇敌忾,她在想,如果能帮着安流民、平水患、攘除奸凶、储粮备荒等,那么,她爹是否就会空暇多些,来竹苑常住,让这座隐于林、与世隔绝的孤岛,变成可以朝夕相处的温馨港湾?
而说到最后,一向寡淡冷脸的积翠,竟啜泣。
窗外夜风鸣廊。
室内昏黑。
颂时知她羁怀难遣、又殷忧不能寐所为何,却,无从安慰;世人皆言临渴掘井为时晚矣,所以,她虑周密藻、谋定后动,竭力给她们都妥善安置。
但,这安置乃颂时全权托管,难免疏漏、瑕疵。
譬如,她们想让颂时活…
唉-
一声叹息。
薄如蝉翼又似利刃,割破夜色伪静。
然而,最后,颂时也没安抚,缘尽当散,命终无招,她虽从不是逆来顺受的脾性,唯独亡故,真没辙,既无金蝉脱壳妙计,那说什么都是欲盖弥彰的矫饰,掩盖不住死亡腐烂的腥臭,所以,又何必耗力费心呢?
恰如她爹独占佞臣鳌头、是否另有隐情,深究已无益,一将功成万骨枯,涤瑕荡秽的明君铸成,亦需背锅侠来扮演反派——从那些弹劾她爹的奏章,即可管窥一二,毕竟,没谁能蒙昧昏庸到瞧不见摄政王操持朝政后,从民生凋敝到民富兵强、饫甘餍肥的跨越,何况,还挣得国库充盈,且以护犊之势、力排众议,让草莽出身的悍匪驻守边疆,并暗中培植她娘当年收编的流寇与灾民,兵民共襄,粮沛草盛,悍马猛将,筑牢边关的盾与矛,终保境息民,让绥朝已数十载、免胡羌袭扰——后世史书评论,这一页是将功赎罪或功过相抵,总归是对一抔黄土,便也无关紧要。
她如今,已无余力去妆饰所谓的体统。
只求爹娘团聚。
其余按部就班。
夜似梭穿。
指尖摩挲着牙条透雕缠枝莲,就一宿荒废。
昼如离弦箭。
原是片晌午憩,睡醒,便又过一日。
据说,秀女遴选程序繁琐,兴许还有尔虞我诈来添佐料,但,符清珣有打点好,总之,很快,颂时自南郊入宫,未经初筛,直接进终选,一切顺畅,只等凤冠霞帔嫁与帝为妃。
而朝堂坊间皆传后位悬空已久,帝妹符氏女既享尊贵身份,又得圣眷隆恩,恐会册封。
宫女转述此话。
颂时涩笑。
凭何自古帝王多薄幸,偏就她例外、遇见个缠绵悱恻痴情种?
当然,无论符清珣掺假做戏,更多的是想牵制摄政王残余党羽、防死灰复燃,或真是因情窦开,而徇私,故挟颂槐序令颂时入宫为妃,如今,皆成浮云,计较已无益。
黑白博弈。
棋盘纵横。
输赢分晓前,执棋的符清珣或颂时,没谁会喊停。
倒是筹码·颂槐序,于册封仪式前的一晚,被秘密遣送出狱,乃符清珣竭尽诚意的聘礼。
而观棋会语的推波助澜者·单均,即符清珣的假想情敌,当晚,携众依计抢婚,同时,其部族精锐铁骑夜袭垂涎已久的边陲六镇、引骚乱,谁知,此为空城计,绥军断敌粮道,包抄围困,终不费兵卒,便大获全胜。
当然,此为后话。
那夜淤黑似药膏的京城,由凝靛假扮的拥趸·单均,亦兵败,左臂中箭,溃逃。
蛰伏的暗卫穷追猛打,被积翠用毒制烟雾弹、给屏退;但,她没趁机报凝靛受伤的仇,因姑娘交代,要速决,且需佯装抱头鼠窜、丢盔弃甲之态,以混淆耳目,所以,积翠拿只余一口气吊着命的真·单均泄愤,插箭仿伤时,力道狠戾——被强加诸多剧情,如颂时城墙底负暄取暖‘他’搭讪、颂时梅园听诗‘他’捣乱、颂时冰嬉‘他’拉扯等的单均,终成废棋,至此,他原想攀旧求偶的初衷,变催命符!
次日,城门封锁后躲匿破庙的单均,遭活捉。
却,仅一息尚存。
没等审讯,便一命呜呼。
符清珣的衮冕服堪称华美,饰金钑花钿窠,缀宝珠、琥珀等,听闻此讯,有一瞬的冁然而笑,若冬雪消融迎春梢,很明显,虽又立即敛笑,却着实看愣了自幼跟着他的掌印太监。
他以为障碍清除。
但,现实朝他当头抡一棒槌。
新婚夜,红绡帐暖,颂时浅斟酌饮、喝尽那壶掺了鹤顶红的合卺酒。
夜风袭窗。
红烛泪洒。
符清珣踉跄,平地被绊,差点栽摔,旒冕垂珠兜脸狠甩,却顾不得疼,指尖颤栗,生怯,抬腕,又缩袖,几经拉扯,终是忍着惧忌,去探颂时鼻息。
无…
无!
抽魂离魄般,他瘫坐。
双目猩红,抱着她圈怀,喜袍被血浸透,符清珣哑然失语,虚焦的视线一直飘向半掩的窗外,那处,有风拂玉兰瓣,惋惜这场喜红变白丧的殉葬。
对,殉情。
饮鸩的颂时掌心,攥着一鸳鸯小绣。
而据暗卫呈报及截获的密信,符清珣知颂时因幼时羁绊、对单均念旧,且惑其皮囊隽秀姣好,遂有倾心相许之兆。
帝盛怒,待边疆战报快马加鞭传至京城,即刻以扰境谋反为罪,敕令株其部族。
至此,颂时以己为饵,让积翠的血海深仇,在迟到十余载后,得以彻底地清算。
彼时,竹苑早被灾火烧得一塌糊涂,她们由凝靛易容,扮作商队,一路朝西域驰行,历经数日奔徙,从麦畦油绿、屋舍鳞次栉比,到草原黄、高林错落有致,逐渐广袤阔朗,而唯一的那辆马车内,脚筋被挑的颂槐序经连碧医治、已能拄拐站立须臾。
夜深穹低。
星稠似湖波荡粼。
远方,有伺机而动的狼群嘶嗥,近处,她们燃篝火,围坐,分食。
活,从不是一件驾轻就熟的易事,但,她们要活,尽管今晚可能厮杀、明日披荆斩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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