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12章
秦盛走的时候,太阳刚过正午,铺子里还留着点他身上的烟草味,混着旧木头的潮气,慢慢散在风里。陈楠荞挽起袖子收拾,地上的桌椅东倒西歪,有张方桌缺了条腿,晃一下就吱呀响;两把椅子的扶手断了,木头茬子刺得慌。她把坏的往院坝里挪,一趟趟走得额角冒了细汗,院坝的青砖缝里长着几棵杂草,蹭着她的裤脚,软乎乎的。能用的桌椅就顺着墙根摆,尽量让屋里显得敞亮些,墙角的蜘蛛网用竹竿挑下来,灰絮飘在空中,像小时候吹的蒲公英,慢悠悠落在院角的水缸边。
直起身时,手腕上的表针指在三点,肚子里空得发慌——早上就喝了碗稀粥,还是张老太昨天送来的米煮的,这会儿早被搬桌椅的力气耗得没影了。她摸了摸肚子,听见里面轻轻的“咕噜”声,忍不住笑了笑,寻思着该出去找点吃的。
桌上的钥匙是张老太临走前塞给她的,黄铜圈儿磨得发亮,边缘滑溜溜的,还带着点老人手心的温度。陈楠荞把院门锁好,钥匙揣进裤兜,金属的凉意透过布料硌着大腿,倒像个踏实的念想。对面花店的卷帘门被风掀起一角,里面的康乃馨蔫了半截,粉白花瓣上蒙着层薄灰,耷拉着脑袋,像没睡醒的孩子,倒和她此刻的饿意一个模样,沉在心里提不起劲。
顺着青石板路往外走,帆布鞋踩过昨夜的积水洼,水花溅在裤脚,凉丝丝的渗进布缝,贴在小腿上,有点痒。巷口的老槐树长得茂盛,枝叶把影子铺了满地,阳光从枝桠间漏下来,晃得人眼晕,肚子里的空响也跟着更清楚了,像揣了只空布袋子,风一吹就簌簌地晃。她想起早上那碗白粥,米粒熬得软烂,沾着点咸菜的咸香,可现在想起来,连这点味道都记不清了,只觉得胃里发空,连脚步都轻飘了些。
正街和巷子里是两个世界。骑三轮车的小贩摇着铜铃穿街,车斗里的西瓜滚得叮咚响,偶尔碰着车板,声音脆生生的;服装店的音响放着甜腻的情歌,老板娘站在门口对着小镜子涂口红,涂完了抿抿嘴,把口红盖子“咔嗒”一声扣紧,抬头看见路过的熟人,笑着喊了句“来个啊!”;烤红薯的铁皮桶冒着白气,焦香混着糖炒栗子的暖甜飘过来,勾得陈楠荞的脚步不由自主往热闹处拐。她原想在杂货铺买袋饼干对付,可走到巷口又改了主意——铺子刚收拾出点样子,也算个新开始,总不能连顿热饭都不吃,就当给自己加个餐。目光在一排餐馆里扫了圈,最后落在“老巷面馆”的木牌上,那牌子褪了点色,边缘磨得光滑,看着就有年头。
门帘是靛蓝印花布的,上面印着小朵的栀子花,被风掀起时,能看见里面的方木桌,桌面被磨得发亮,泛着温润的光,想来是客人坐得多了,把木头的性子都磨软了。墙角摆着台老式风扇,铁壳子上落了点灰,叶片呼啦啦转着,风里带着点旧木头和酱油的味道。陈楠荞掀帘进去,门楣上的风铃叮铃响了一声,震得她耳膜轻轻发痒——这感觉熟得很,像小时候秦舒偷拿妈妈的银镯子给她戴,冰凉的环圈蹭过耳垂,轻得像片羽毛,却记了好多年,连银镯子上的花纹,都还能想起个大概。
店里没几个人,静悄悄的。靠里的桌坐着对老夫妻,正头碰头分一碗阳春面,老头把自己碗里的卤蛋夹给老太太,老太太又推回去,推来推去,最后两人各咬了一半,老头笑着说“你吃吧,我不爱吃蛋黄”,老太太也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揉皱了的糖纸;吧台后老板娘在择菜,竹筐里的青菜沾着水珠,翠得晃眼,她择得慢,一片叶一片叶地捋着泥,手指上沾了点绿色的菜汁,动作稳当得很。陈楠荞刚要找个靠窗的位置,视线忽然落在前台点餐的两人身上——一个小孩,一个穿黑夹克的男人。
“叔叔,我要那个!就那个红圈圈画的!”小孩踮着脚,手指着墙上的招牌,急得蹦起来,小脸蛋红扑扑的,额前的碎发都晃开了,露出光洁的额头。
男人按住他的手,语气没商量,却没什么脾气:“不行,那是辣的,你感冒才好,忘了上次咳嗽到后半夜了?”转头朝老板喊,“两碗阳春面,一碗一两,一碗二两。”
“好嘞!”老板应得脆快,手里的面杖还在案板上敲了两下,“笃笃”的响。
小孩听见这话,脸一下就垮了,像霜打了的茄子,双手环胸扭过脑袋:“哼!不理你了,坏叔叔!”
男人就“哦”了一声,没哄,也没生气,只顺手把小孩快滑到地上的书包往上提了提,手指碰到书包上的奥特曼挂件,轻轻捏了捏。
“荞荞老师!”小孩突然朝陈楠荞跑过来,声音亮得很,像只刚出笼的小鸟,“荞荞老师,我好久没见你了!学校里王老师总留算术题,我算错了还要罚抄,无聊死了!”是小安,那男人自然是江阳。
陈楠荞把小安抱到旁边的板凳上坐好,指尖碰到他的小胳膊,温乎乎的,还带着点外面阳光的温度:“老师也想小安呀,看你这模样,好像比在学校时长高了点,是不是偷偷多吃米饭了?”
小安立刻把胸脯挺起来,絮絮叨叨说学校的事,说同桌的橡皮丢了,大家帮着找了一节课,最后在桌肚里找到了;说操场边的石榴树结了小果子,青溜溜的,他偷偷摸了一下,被校长看见了,还夸他听话。他说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早把江阳抛到了脑后。
江阳坐在对面的桌旁,黑夹克的肩线挺得笔直,不像平时穿警服那样严肃,倒多了点家常的味道。后脑勺的碎发被阳光照得泛着浅金,他低着头,手指偶尔轻轻敲一下桌面,节奏慢得很,像在数着什么。陈楠荞看见他指节分明的手背上,有道浅淡的疤痕——上次抓小偷时划的,当时她还问过他疼不疼,他只说“小伤”,现在看着这道疤,倒觉得比平时的他多了点烟火气。
“老板,再来一碗阳春面。”江阳突然开口,转头问陈楠荞,语气比平时软了点,“你吃几两?”
“二两就好,谢谢。”陈楠荞说。
“再加一碗二两的。”他又朝老板喊了声,声音不高,却听得清楚。
“荞荞老师,你包包上的娃娃是什么呀?”小安盯着陈楠荞帆布包上的晴天娃娃挂件,眼睛亮晶晶的,伸手想碰又不敢,怕碰坏了。
陈楠荞低头看了眼,那是秦舒去年送她的,白布条裹着棉花,脸上画着简单的笑脸,挂了这么久,布条有点脏了,却还是她喜欢的样子。她把挂件摘下来递给他:“这个叫晴天娃娃,挂在窗边,就能盼着晴天啦,小安喜欢吗?”
“喜欢!”小安赶紧点头,双手接过去,宝贝似的攥在手里,指腹轻轻摸着娃娃的脸,“谢谢荞荞老师!我会把它挂在床头,明天就会是晴天了!”
面还没上桌,小安坐在一旁玩晴天娃娃,手指捏着娃娃的白布条轻轻晃,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陈楠荞和江阳面对面坐着,没人说话,空气里只剩风扇转动的“呼呼”声,还有外面偶尔传来的小贩叫卖声。陈楠荞觉得有点坐不住,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跳得有点慌,她想找点话说,琢磨了半天,才开口:“弟弟。”
江阳的瞳孔猛地缩了一下,像是被这称呼烫到了,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瞬间多了点惊讶,连手指敲桌面的动作都停了,他抬头看她,眼神里带着点疑惑,还有点别的什么,陈楠荞没看懂。
“怎么?不习惯?”陈楠荞眼帘轻轻抬了抬,目光里带着点似笑非笑,她想起上次见面,他说别叫他江警官,说显得生分,现在这么叫,应该不算错吧,“你上次说不让我叫江警官,你比我小,叫弟弟也没什么不对吧?”尾音轻轻往上挑了点,视线直直落在江阳脸上,没移开——不是故意刁难,倒有点“我按你说的做了哦”的狡黠,心里还偷偷盼着他的反应,像小时候和秦舒玩游戏,等着看对方的下一步。
江阳很快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只是耳尖有点红,他看着她,语气很轻:“叫我江阳就行了,不用这么叫。”
陈楠荞撇了撇嘴,拿起面前的搪瓷茶杯喝了口,茶水有点温了,没什么味道:“哦,那好吧,江阳弟弟。”语气里带点傲娇,声音软乎乎的,像在说“这点小事还拿捏不住你”,其实心里却有点慌,怕他不高兴。
江阳握着茶杯的手指突然收紧,骨节都泛白了,搪瓷杯壁上“劳动最光荣”的字样被指腹蹭得发亮。他喉结滚了滚,没接话,只把目光移向窗外——卖西瓜的小贩正弯腰给顾客装袋,秤杆翘得老高,红瓤子的甜气顺着风飘进来,混着面馆里的酱油香,倒让这沉默添了点热络的意思,不像刚才那么冷清了。
“叔叔,你看!”小安举着晴天娃娃晃到江阳面前,娃娃的白布条被他拽得有点变形,笑脸都歪了,“荞荞老师送我的!她说这个能带来晴天,明天我们就能去公园放风筝了!”
江阳低头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遮住了眼里的情绪,语气听不出喜恶,却把“哥哥”两个字咬得有点重:“说了多少遍,叫哥哥,哥哥,哥哥,不是叔叔。”
“可是妈妈说让我叫你叔叔呀!,就要叫叔叔!”小安不服气,把娃娃往江阳怀里塞,小手攥着他的衣角,“你拿着嘛,要是明天晴天,我们就去放风筝,我还能教你怎么放!”
“你妈妈让你叫哥哥,不是叔叔,差两个字呢。”江阳跟他掰扯,却还是伸手接过了娃娃,指尖碰到白布条,软乎乎的,像碰到了小安的脸蛋,他的语气也软了点,“好,我拿着,明天要是晴天,就去放风筝。”
小安立刻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又跑回陈楠荞身边,继续说学校的事。陈楠荞在旁边看得发笑,觉得江阳这样,倒比平时穿警服时亲切多了,像个普通的哥哥,而不是那个严肃的警官。
刚要开口说句话,老板娘端着面过来了,木托盘“哐当”一声搁在桌上,声音有点响,却透着股实在劲儿:“来咯!三碗阳春面,加蛋的在这儿!小心烫!”青瓷碗里的汤冒着热气,白色的雾气往上飘,模糊了眼前的视线,葱花浮在奶白的面汤上,卤蛋对半切开,蛋黄油亮亮地流出来,裹着面条缠成圈,香得很,一下子就把肚子里的馋虫勾出来了。
小安早忘了刚才的争执,捧着自己那碗一两的面,用筷子戳着蛋黄傻笑,蛋黄的油沾在他的指尖,他也不在意,还舔了舔,嘴角沾了点汤渍,像只偷喝了牛奶的猫,还不自知。
陈楠荞拿起筷子搅了搅,热汤气扑在脸上,暖得人心里都松快了些,刚才的饿意更浓了。她夹起一筷子面,吹了吹,送进嘴里,面条煮得软烂,裹着鲜美的汤,还有葱花的清香,好吃得让她眯起了眼睛。抬眼时,正好撞见江阳在看她,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带着点专注,陈楠荞心里一跳,像被烫到似的,赶紧低下头,继续吃面,却没了刚才的滋味,耳朵还热得发烫。
江阳也赶紧转开眼,低头吃面的动作快得有些刻意,面条吸溜进嘴里的声音,在安静的店里格外清楚,他还不小心呛了一下,咳嗽了两声。
“荞荞老师,你怎么不在学校了呀?”小安突然抬头,嘴里还含着半口面,说话含含糊糊的,面条的碎末沾在他的嘴角,“王老师说你走了,我还哭了好久呢,眼睛都肿了,同桌还笑我。”
陈楠荞夹面条的手顿了顿,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戳了一下,有点酸,又有点暖。她看着小安,笑了笑,想跟他说自己只是换了个地方,不是不回来了,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觉得喉咙有点堵:“老师……”
“咳咳咳!”对面突然传来一阵咳嗽声,打断了她的话,是江阳,他捂着嘴,咳得肩膀都有点抖,脸也憋得微红,额头上还渗出了点细汗。
“你没事吧?是不是呛到了?”陈楠荞赶紧问,想给他递杯茶水,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江阳直起身,摆了摆手,声音还有点哑:“没事,没事,就是呛了一下,你快吃面吧,面要凉了,凉了就不好吃了。”
陈楠荞“哦”了一声,继续吃面,可心里却不像刚才那么平静了,总忍不住往江阳那边看,见他没什么事,才松了口气。后面没人再说话,只有小安捧着碗,边吃边小声念叨晴天娃娃的事,说要让它保佑明天不下雨,还要保佑自己算术题全对。
吃完面,老板娘过来收碗,看见三个空碗,笑着打趣:“姑娘,我们家阳春面合胃口吧?看你吃得香。”
“挺好吃的,谢谢老板娘,多少钱呀?”
可江阳已经把钱包掏出来了,动作快得像怕她抢,他抽出一张二十块的纸币,递到老板娘手里,语气很坚定:“不用,一起付了。”
“哎,我自己来……”陈楠荞赶紧说,想把钱给他。
“下次你请。”江阳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不容拒绝,转身时却顿了顿,像是还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只看着老板娘找钱。
陈楠荞愣了愣,手里还攥着钱包,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暖烘烘的。她看着江阳弯腰抱起小安——小安已经趴在他肩上睡着了,小嘴还微微张着,口水沾了点在江阳的夹克上,他也不在意,只是轻轻拍着小安的背,动作温柔得很。小安手里攥着的晴天娃娃滑到了江阳胳膊上,蓝布条垂下来,扫着他夹克上的拉链,一晃一晃的,像在跟着节奏跳舞。
“走了。”江阳脚步放得很轻,怕吵醒怀里的人,他看了陈楠荞一眼,眼神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情绪,走到门帘边时,他突然回头,目光落在她脸上,嘴唇动了动,像是犹豫了好久,才开口:“那个……”
“嗯?”陈楠荞仰头看他,阳光从他身后照进来,给他周身镶了圈金边,像画里的人,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她脚边,暖烘烘的,把她的影子都盖住了。
“你以后……叫我江阳就行了,别叫弟弟了。”他说得有点不自然,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夹克的拉链,耳根微微泛红,像被阳光晒的,又不像,“显得……有点生分。”
陈楠荞看着他泛红的耳根,突然想逗逗他,心里的慌意也少了些,她笑着说:“好啊,江阳弟弟。”
江阳无奈地摇摇头,嘴角却好像勾了下,很淡,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你吧。”说完,他抱着小安掀帘走了出去,门帘落下时,还轻轻顿了一下,像是舍不得似的。
门帘落下时,风铃又叮铃响了一声,声音清脆,却让店里显得更安静了。陈楠荞
走到对面花店门口,她停下了。早上看见的蔫康乃馨还在角落,新摆上的向日葵金灿灿的,花瓣上沾着水珠。推开门,风铃又响了,比面馆的铃音脆些,像碎冰撞在一起。店主是个扎麻花辫的姑娘,正蹲在地上给向日葵喷水,见她进来,直起身问:“要点什么?”
“来束康乃馨,粉白色的。”她指着最上层那束,花瓣饱满得很,像吸足了阳光。
姑娘用牛皮纸把花裹好,系上浅绿的丝带:“刚到的货,新鲜着呢。”陈楠荞接过时,指尖碰到花瓣,软乎乎的,带着点湿意。付了钱出门,花香混着槐树叶的味道飘过来,她摸了摸帆布包——刚才江阳付账时,她偷偷把自己那份钱塞在了他夹克外袋里,不知道他发现了没有。
风掀起花束的丝带,飘得轻轻的。陈楠荞笑了笑,抱着花往回走,阳光落在背上,暖得很。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