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大雨将至
第二日,天穹如裂,大雨倾盆。
哗啦啦的雨水泄洪似的顺着黛瓦倾泻,天井四壁立时垂下四道水帘,密不透风,将一切声响,视野统统遮了个干净。
江月明赤着脚蜷在廊下的矮榻上,怀中抱着只熟睡的白猫儿,一条暗苔绿的薄绣毯搭在腰间,衬得身形愈发单薄纤瘦,如瀑青丝顺着榻沿垂下,柔顺如水。
她这厢懒散躺着一动不动,春桃却心焦得不得了,犹豫片晌,她急切道:“主子……雨大风寒,仔细骨头缝里钻了湿气……咱们还是屋里歇着罢?春桃给您剥新采的李子吃……”
“不必。”榻上人眼睫未抬,只懒懒翻身,一伸手从边几的琉璃碟里拈了块桂花糖含在口中。
她又摸索着将整包糖块囫囵塞进袖袋,一翻身又转了回去,声音里透着几分惫懒,“外头有风声有水声,还能嗅见清冽水汽,教我感觉……鲜活。”
甜意带着桂花香在舌尖化开,勉强压下喉头的涩意。
昨晚上的苦情戏,到底还是演过了头。
饶是昨夜她特地在两腿的膝盖处塞了厚垫,这会儿稍一动弹,两块骨头便像从里头被人拿斧子劈开了似的,钻心的疼。
怨谁?
怨她自己。
谁教她昨夜擎着宰辅鱼符,疯了似的连闯三道宫门。马蹄声匆匆踏碎禁中死寂,直至勤政殿阶下方才勒住。
她提了衣摆,不管不顾拾阶而上,王中官提着灯笼迎出来,惊愕尚未来得及爬上眉梢,便见她猛地一甩衣摆——
“扑通!”
双膝重重砸在汉白玉阶上!
骨肉撞击的脆响,在狂风大作的黑夜里惊心动魄,像是把一身清骨都撞碎在了玉阶前!
“罪臣江月明,叩请天颜!”她伏身长拜,声音穿透殿前呼啸的狂风,“臣失察!错用张界为漳州调粮使,致赈粮延误,伪令横生!此非张界一人之罪,乃臣昏聩,上负圣恩,下愧黎民!臣……恳请去官待罪,伏乞圣裁!”
银白绣鹤的官袍下摆铺展在湿冷的玉阶前,恰似零落莲瓣委顿泥淖,金线秀羽的仙鹤纹在昏黄的宫灯下暗芒流转。
王中官被唬得魂飞魄散,慌忙上前搀扶:“江相何至于此!陛下早有口谕,教您安心静养……”
伏在阶前的身影闻言纹丝不动,单薄的肩膀却颤抖起来。再抬首时,眼底已蓄起一层薄亮水光,映着檐下幽微灯影,“陛下宅心仁厚,体恤臣子,臣……更觉无地自容!此身既负社稷,何颜再立朝堂?更有何颜面见漳州父老!”
字字如刀,剖心泣血,闻之未有不动容者。
接着她缓缓抬手,取下了头顶乌纱。
“臣……请辞相位,以谢天下!”
叠袖,叩首。
额头重重叩在冰冷坚硬的玉阶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那顶象征宰辅无上权柄的冠帽,就这样被她轻巧置于阶上,墨玉色的锦缎笼在灯火阴影里,惟有簪在侧旁的那朵霞色山茶锦花,在夜色中兀自转着黯淡的光泽。
王中官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终是一声长叹:“江相……您这又是何苦?”
“臣……心意已决,望陛下恩准!”
恰在此时,灰暗的天际忽地飘下细密雨丝。王中官手里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起来,昏黄光圈扫过阶前伏跪的身影——
只见那人身形伶仃,银袍上缀了一层晶莹雨珠,仿佛一阵风吹过,便能顷刻间像雾霭似的飘散无踪。
“江相……”
王中官稍蹙着眉头,却怎么也劝她不得,终是摇头转身,小心地踩着湿滑宫砖,一步步退回那扇紧闭的、吞噬一切光亮的殿门深处。
……
一切的表演都相当之完美,连匆忙落跪时随着飘下的袖摆都透着演技!
如今在脑中回想,江月明只想为自己的演技拍案叫绝!
就是……
有点费膝盖。
她叹了口气,语气有几分惆怅,“哎,也不知等过两日张界进了京,我若真进了天牢待罪审判,这膝盖能不能挨住牢狱阴寒呐……”
正兀自乱想,一阵凉风裹着细蒙雨气袭来,江月明身子一缩,打了个喷嚏,忙将绣毯扯过肩头,给自己拢了起来。
这时怀里那只白猫儿被她的动作惊醒,两只眼睛挑开条缝,“喵喵”叫了两声便把脑袋往她怀中蹭。
江月明伸手胡撸两把背毛,将它也拢在了毯子里,又去轻刮它下巴的软毛,柔声道:“雪球,我好得很,你可莫要担心我。”
“……喵……”
怀中的猫儿应了一声,喉间泛出一连串舒适的呼噜声。
雪球是她爹爹生前养的猫儿,平日不怎么与她亲近,这次倒是一反常态,从她昨晚上回了府便就一直黏在她身侧,不是卧在她怀中,便是绕在她身侧,将毛茸茸的长尾巴轻轻绕在她腿上。
江月明手中抚着猫儿,思绪却如风中雨丝纷乱飘摇,忽又冒出来个念头。
她一翻身子,强撑着坐起身,甫一动弹,两条膝盖又一阵钻心的疼。
江月明暗自倒吸凉气,春桃见状是又急又心疼,眼圈都泛起了红,“主子,咱们还是回屋去罢,这外头实在是湿气侵骨……”
“不妨事!”
江月明颇是潇洒地抬手一扬,宽大的浅色衣袖顺势滑落,露出一截细白皓腕,上头还赫然挂着一圈刺目的乌青——正是那日在南湖被高炽强扣留下的痕迹。
她略一沉吟,眸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对春桃道,“春桃,你且去取府上最好的纸笔来,就选我平日舍不得用的澄心堂纸和那支亲做的紫毫笔。”
“主子是想……”
“我要写遗书。”
江月明语气平淡,就像在说“一会儿晚膳吃什么”一样简单,但伴着天边一道惊雷,这句话犹如雷霆万钧。
“写、遗、书??!”
“主子!”春桃立时便扑跪在了榻边,死死拽住了江月明的衣摆,仿佛这样便能挽住眼前这人飞快消逝的生机,“主子是要长命百岁的,说什么遗书?呸呸呸!不吉利!”
江月明任她扯着,却是低眸冷声道:“春桃,站起来,不许跪。”
“……啊,”春桃听罢还未反应过来,不知她怎得如此严肃,手里还扯着她垂下的衣摆,“主子……”
“站起来,”江月明的声音不自然地顿了一刹,抬手将她扶起,“我就是……瞧见人跪着,膝盖疼。”
春桃闻言赶忙起身,“是,主子!”
这时江月明才缓声道:“春桃,生老病死乃自然常理,眼下我寻不到解药,也抓不到幕后黑手的尾巴,一切都只是我们的猜想。可我没有时间了,过个三四日张界便会押解进京。”
“我在他进京前进天牢坐坐,清清静静待两日,未必不是福气。只是我在里头,外头的事,总得有人去办。龙王案后必然牵扯甚广,绝不能只查到我签伪令这儿就断了。”
漳州的百姓,需要一个交代。
“何况——”江月明伸手握上她的手,声音里透着一种看淡世情的怅惘与温柔,“我娘亲走的早,爹爹前几年也去了。这世上……早已无我至亲骨肉。”
“但我这江宅藏了不少好东西,秦王府更是藏着我爹爹留下的念想。若我真有个三长两短——无论是下狱听候发落,还是因病辞世,有些宝贝总不能轻易教不相干的人刮了去。”
春桃只是摇头,泪珠顺着脸颊滚下,“主子吉人自有天相,算命的先生都说主子是个逢凶化吉的命格,定能平平安安!莫说这些丧气话!”
一番温言软语,终是劝得春桃含泪应下,“主子……这遗书,是要写给谁?”
“遗书啊……”江月明抚着跳进怀中的猫儿,瞧见它一黄一蓝的异色瞳仁里满是懵懂好奇,揉了揉它的小脑袋,“好雪球,我定会给你寻个好去处。”
半刻钟后,江月明披着外衫坐在榻上,手中提着蘸满墨汁的紫豪笔,听着院中的哗哗雨声,总觉自己一副病骨支离的凄惨模样。
但好像……自己还没惨到就着凄风苦雨写血泪的地步,搞的和立刻便生离死别似的。
于是她撂下笔,拿起矮几上洗好的李子啃了两口,又坐回案前,提笔便写:
“小燕将军亲启,见字如晤。我觉得我大抵是要死了,所以在死之前我决定……”
刚开了个头,江月明就将纸一揉,“怎么能这么开头呢?我好歹文才盖世,怎得一提笔全是市井宽皮话?”
她另取了纸,又写,“小燕将军,近日安好?此次来信,是恐吾死后……”
还未写完,江月明手中一揉,又一张纸告废。
她提着笔几番踌躇,终是凝神静气,笔锋流转:
“长生见字如晤,展信舒颜。某近日沉疴难起,惶惶乎常觉大限将至。若长生见此信时,某已不幸溘然长逝……”
她本想文辞雅致,写一封长信即可写着写着却倏然变了调。
“吾猫雪球性温顺,喜荫贪凉,偶尔调皮但不至顽劣……你将两只金雕养的膘肥体壮,某想你一定也可以养好它……”
……
“我府上东侧望云亭向南五十步,左数向阳第二棵桃花树下,埋有桂花酿一坛,乃三年佳酿,本想待你归京后,雪夜围炉共饮……”
……
她写了一张又一张,墨迹渐洇,竟分不清是泪是雨,似有说不尽的千言万语,终是絮絮叨叨地写了厚厚两沓。
“春桃,”江月明将信笺仔细封好,点上火漆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去遣最稳妥之人,快马加鞭送至北疆,务必亲手交予小燕将军,不得有任何差池。”
春桃立刻应了声是。
遗书既成,江月明又颓然坐了一会儿,她望着梁上雕画的祥云瑞兽半晌,又肃然吩咐起另一件事。
如果说这世上除了燕戎生,还有一个人放心不下,那便是……富闻谦。
他可万不能因她获罪,如果她入了狱,世上有能力且能秉公继续探查漳州水患的人,怕也只有他了。
兴许在她彻底倒台前,还能暗中再给些助力呢?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