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12. 罗森
罗森醒了。四周黑漆漆的，显然离天亮还有很长时间。同寝室的两个舍友都在沉睡——佟三省均匀地打着小呼噜，魏海鹏偶尔磨几下牙齿，咯吱咯吱的，像仓鼠在吃东西。
罗森从枕头底下抽出手机看一下时间，又是凌晨三点五十五分。
两年多了，他每天都在这个时刻醒来，无一例外。他怎么也没想到，父亲离世带给他的最持久、最明显的影响居然是这个。
他在大一放寒假回家那天才得知父亲的死讯，那时距父亲离世的日子已经过去四个月零四天了。
他还记得那天去机场接他回家的是妈妈，用的是姑父的车，开车的是一位不认识的司机，据说是姑父的同事，姑姑和姑父也坐在车里。
好奇怪的组合啊，他当时在心里想了一下，但因为有陌生人在场，他什么也没有问。
一路上大家都很有兴致地跟他聊天，基本上都是询问他在学校里的情况，他也很配合地知无不言，还适当地开一两句玩笑。
车子进城之后，径直开向爷爷奶奶家的方向，直到在楼旁停稳了，他才问了一句：“我爸呢？”
没有人回答。
姑姑和姑父在帮司机从后备箱里往外搬行李箱，妈妈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时，楼宇门开了。爷爷颤巍巍地走出来，后面紧跟着同样颤巍巍的奶奶，两个人的眼里都含着泪花。
“大孙孙啊……”奶奶一把搂住他，爷爷一把搂住他和奶奶。
他有些感动，也有点儿蒙，更多的是有些窘。他毕竟已经作为一个成年人在遥远南方的大学里独立生活半年之久了，不再是个小毛娃。
随后，爷爷奶奶和他就以一种很奇怪的姿势互相纠缠着进了屋。他以为爸爸会像往常一样在给他做好吃的，进门第一眼就看向厨房——灯黑着，里面没有人。
“我爸呢？”他在爷爷姐姐的牵绊中又问了一句。
还是没有人回答。
爷爷奶奶一左一右搀着他的胳膊，好像他才是一个老人。他们拥着他走向客厅的长沙发，扶着他坐下，又一左一右地坐在他两边，每人拉住他的一只手。
他很明显地感觉到有些不妙了，他仿佛看见噩运如同一只误入室内的飞蛾，拍打着翅膀，围着天花板上的吸顶灯一圈一圈地盘旋，不知要落在谁的头上。
“孙子，孙子，爷爷告诉你，咱们家啊，出事了……”爷爷紧紧拉着他的手，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奶奶也紧紧拉着他的手，接着说道：“你爸爸，在去年9月11号那天中午，心脏骤停，没抢救过来，心源性猝死……”
不知怎的，罗森的脑海里没来由地闪过了前几天在抖音上刷到的冰桶挑战赛画面，仿佛真有一大桶冰水混合物兜头浇下，他瞬间麻木了，耳际嗡嗡响，像有飞机的发动机在轰鸣，眼前像被挡了一层蚊帐，看东西白茫茫、雾蒙蒙的。
他根本不记得这之后的一小时里都发生过什么了，唯一能回忆起来的就是他木然从沙发上站起来，打开从学校带回来的行李箱，从里面拿出了给爸爸买的礼物——一本中华书局的纪念版《楚辞》。
甫一从沙发上站起来，他有一瞬间的头晕，膝盖猛地撞在茶几的尖角上，当时一点儿也没觉得痛，几天后才注意到青肿了一大片，寒假后返校时还留着淡淡的青黄色印迹。
“大林啊，你儿子给你带礼物回来了，过几天让他给你烧去……”爷爷带着哭音说。
那个寒假，他大多数时间都跟爷爷奶奶在一起。爷爷奶奶一有机会就对他解释，当时之所以决定不把父亲的死讯立刻告诉他，是担心他接受不了，影响学业，他们这样做是在尽最大可能保护他少受伤害。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木然点着头，表示特别理解。
但实际情况却是，从他得知父亲离世那天起，他就开始断断续续地做噩梦，梦见父亲的葬礼。事实上，此前他因为年纪小，功课忙，从没真正去殡仪馆参加过葬礼，完全不知道葬礼的流程，甚至对殡仪馆是什么样都完全没有概念，因此，他梦中的情境怪诞百出，令他的内心倍受煎熬。
寒假结束后返回学校，噩梦少些了，但他开始在每天凌晨三点五十五分准时醒来。宿舍每晚十一点熄灯，大家十二点左右才入睡，他每天只睡四个小时，疲倦得不行，但仍然每天在那个时刻醒来，比闹钟都准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他曾经竭力分析过三点五十五分到底有什么深刻含义，但思来想去一无所获。
他也曾努力强迫自己重新入睡，但从没成功过。
后来，他只好接受了这种状态，试着给自己找点儿既能消磨时间，又不至于打扰到室友睡眠的事情来做。最终，他开始在手机上学英语。
此刻，罗森点开手机上那个英语学习小程序的图标，开始每天固定的背单词和阅读。
他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学英语，暂时也没有出国留学的打算。他这么做只是因为他发现，一旦让自己沉浸在一种不怎么熟练的语境中，大脑就不再胡思乱想。
渐渐地，门外的走廊里间或响起开门关门的吱呀声和踢踏踢踏的脚步声，窗外的鸟儿也醒来了，叽叽啾啾地叫着，成群结队地呼啦啦飞过。
六点半的时候，佟三省的手机闹钟响了，华丽丽的一串音乐铃声刚响了不到十秒就戛然而止。
“靠——吵醒你了。我忘了今天是周六，昨天夜里睡前忘关闹钟了。”佟三省翻了个身，有些歉意地对从床上爬下来的罗森说。
“没事儿，要不我也得起来了。一会儿得陪我老婆去迪斯尼玩。”罗森说，拿起刷牙杯子，随手把毛巾搭在肩膀上。
“哎，森哥，”魏海鹏从蚊帐里探出头来，“那今儿晚上学生会的活动你还来不？”
“去不了了，我们定好了明天还要去宋城玩，今天晚上不回来了。”罗森说。
“森哥，那你别忘了搞好计划生育工作。”魏海鹏坏坏地一笑。
“滚。”罗森抡起毛巾冲着魏海鹏的头虚抽了一下。
魏海鹏一躲，把脑袋缩回蚊帐里，嘻嘻一乐，翻个身继续睡觉。
在下行电梯里，罗森的手机轻轻一振。
“早。”潇潇发来一条微信。
“早。”他回复道。
潇潇高中时和他同校不同班，两个人认识，但没说过话。后来考上了同一所大学，起初彼此的关系也不咸不淡，三个月前才开始谈恋爱。
其实，罗森在很多方面都与父亲罗林正相反——罗林高大，罗森矮小；罗林白胖，罗森黑瘦；罗林眼睛好到能看清楚视力表的最后一行，罗森摘下眼镜连视力表在哪儿都看不到；罗林的学习成绩一团糟，罗森却天才般地学习好。
爷爷奶奶总说罗森学习好的样子很像他姑姑罗兰，罗森从没反驳过，但私下里却认为这应该是从妈妈那里遗传下来的。他妈妈方媛是个很认真、很努力的人，小时候读书很好，成年后在工作上也很要强。其实，爷爷奶奶未必不明白这一点，只是从来不提儿媳妇的长处，相反，总是旁敲侧击地嫌方媛个子矮，长得黑，嘴大，牙齿也不整齐，仿佛如此一说就能让无所事事的儿子罗林显得更体面些似的。罗森心里每每就有些为母亲不平，但他从不形之于色。
罗森和潇潇在高中里成绩都很好，人也因此显得很出众，但考入这种学霸云集的大学后，立刻就泯然众人了。
潇潇真的算不上漂亮，个子矮，恐怕连一米五五都不到，看上去似乎还不如方媛高，嘴巴大，脸上还有粉刺痕迹。
其实罗森长得也不好看，个子也才一米七三，但他的父亲罗林和姑姑罗兰都从小美到大，爷爷奶奶年轻时在长相方面也算得上是人中翘楚，因此，在上大学的第一个学期里，他完全没动过与潇潇谈恋爱的念头。
罗森真正起意去追求潇潇是在大一寒假后返校的途中。
那天，妈妈开车送他到机场。在航站楼里，他们看到潇潇一家也在，同来的还有一个男孩子，是潇潇高中同班的一个男生，大约成了她的男朋友，罗森依稀记得他考上的那所大学在很远的北方。
罗森的妈妈看到潇潇一家，就低声对儿子说自己要回去了，借故带着罗森走远些，避免见面打招呼。
他们两家的大人是互相认识的，高考之后去学校研究报志愿的那些天里就混熟了。去年九月初去学校报到前，两家人碰巧搭乘同一航班，自然又热络了些，候机的时候聊了很久，说了很多两个孩子在学校要互相关照的话。罗林当时心情特别好，再加上本来就是爱说话的人，那天着实把潇潇夸成了一朵花。
母亲回去后，罗森坐在椅子上，偶尔偷看一眼远处的潇潇一家人，忽然意识到潇潇是他所有女同学里唯一被父亲罗林表扬过的一个，而且，父亲对潇潇的父母印象也很好。
我要想办法和她结婚，罗森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样一来，爸爸就亲眼见过自己的儿媳妇了，也和亲家说过话了，这一生就可以少一些遗憾。
他下意识地把骨节突出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那天，罗森和潇潇在飞机上的座位隔开了很远，潇潇根本就不知道罗森也在同一架飞机上。但在落地后，罗森就主动上前和她打了招呼，在返校途中，他一路帮潇潇提行李，一直把她送到宿舍楼下。
此后，两个人在食堂、教室和图书馆里偶尔遇到，每学期都有一两门共同的选修课，联系得也越来越频繁了。在潇潇看来，这些事纯属偶然，但罗森其实在背地里下了不少功夫。
五个月前，潇潇与男朋友分手了，罗森适时表白，顺理成章地被潇潇接受了。
虽然潇潇是个挺普通的女孩子，但罗森很有信心两个人能相处得很好。他曾亲眼看到自己的父母，虽然在各方面差异都很大，却也磕磕绊绊地共处了二十年。
他本能地感觉到父亲和母亲生活得都不怎么快乐，虽然他俩从来也没这样对他说过。
他还记得在上大学前那个漫长的暑假里，他经常和几个好朋友聚在一起吃饭、打牌和聊天，有一次偶然说起高考结束后是父母离婚高发季。
“净特么瞎扯淡！”罗森的同桌嗤之以鼻，“就拿咱们高中来说吧，好几千个学生，样本也不算小了，咱们听说谁家的爹妈孩子一高考完就离婚了？二十年都过了，人也一把年纪了，还怕再过二十年吗？”
大家哄堂大笑。
罗森当时也跟着笑了，心里却不由得闪过一个小念头——就算父母真在他高考结束后离婚了，他也完全可以理解，毕竟，人生一世，能有几个二十年啊。
他把背包往肩上背背好，心想，所以啊，其实不必苛求完美，只要方法得当，和谁共度一生都不是问题。
他的手机又轻轻振了一下。
“你到哪儿了？”潇潇问。
“正下电梯。”罗森答。
“快点儿，早饭要凉了。”潇潇配了个着急的表情。
“好，跑着去。”罗森配了个快跑的图标。
潇潇坐在三食堂二楼临窗的一张餐桌旁，小口啜着一杯热咖啡，看到罗森上楼，招手叫他过来坐下，把买好的早餐推到他面前。
罗森看一眼自己餐盘上的油条、豆浆、卤蛋和小笼包，再仔细看看潇潇手上的咖啡杯，一本正经地问：“咱们去迪斯尼玩，难道还有什么危险吗？”
潇潇一愣，但还是答道：“没有啊。”
“那你为什么要喝‘防弹咖啡’？”为了配合“防弹”这个词，罗森还特意做了个开枪的动作。
潇潇看了一眼手里的咖啡杯，立刻笑得花枝乱颤。“亲，别傻了，这叫防弹（tán）咖啡，减肥防反弹的。”
“你真心不胖啊，我绝对不是随口一说，有国际通用的BMI指标为证，你已经非常slender了，真不用特意减肥。”罗森很认真地说。
“我跟别人比是不算胖，但站在你旁边还是觉得自己胖得不行，”潇潇一笑，“我打算一边想办法喂胖你，一边把我自己再饿瘦一些。”
罗森本来就不是一个胖人，近两年每天只睡四个小时左右，更是瘦得形销骨立，一米七三的身高，体重只有一百零七斤。
他苦笑了一下，递过一根油条。“你今天还是吃饱一点儿吧，去迪斯尼玩，光排队就挺消耗体力的。我在官网上预定了好几个项目的优先券，运动量其实挺大的，万一低血糖了会很难受的。”
潇潇一笑，接过油条，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乖，”罗森隔着桌子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你要是真想减肥，晚上我们去吃牛排，热量低，然后再打包一份蔬果沙拉回去，夜里万一饿了也可以充充饥。”
父亲在世的时候，罗森手里并没有多少零花钱，但父亲离世后，他手里的钱却一下子多起来了。起初是妈妈给的，后来就是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给的。
通过这件事，罗森忽然感觉到爷爷奶奶最愿意无条件地把钱给他，这是他以前从没认真想过的。他以前只知道，爷爷奶奶对他爸爸罗林比对姑姑罗兰好很多，即便如此，爸爸的日子过得也并不怎么快乐。爸爸去世后，他隐隐觉出，爷爷奶奶对他也远比对姑姑罗兰好很多，这让他感到很意外。
其实，罗森始终不能理解爷爷奶奶为什么不通知他回来参加父亲的葬礼。他是父亲唯一的孩子，父亲辛苦养育他二十年，亲自把他送到大学一周后就撒手人寰，难道在一生的最后时刻不应该有儿子陪伴在身边吗？他作为唯一的孩子，难道不该记住父亲在世上最后的模样吗？
但是，他真的什么也不能说，只能把爷爷奶奶的做法理解为一种难以理解的好意。更何况，往事不可追，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
父亲离世后，罗森真的很消沉过一阵子，但也只是一阵子而已，有多长呢，大约两三个月的样子吧。那种消沉，就是什么都不想做，想把周围的一切都砸烂，想伤害身边的每一个人，真的，父亲已经不在了，周围的一切为什么还在？父亲已经死了，其他人为什么还活着？
那些天，他总会花一些时间在校门口徘徊，望着校门口回廊下的那一处。那是父亲送他来学校时最后同他道别的地方，他清楚地记得父亲那天的样子，他站在校门外的回廊下，笑盈盈地向他挥手。父亲的外貌一直很年轻，那天，他穿着白色T恤和米色沙滩裤，远远看去，除了身材微胖，一切都与周围的学生没什么两样，白净的脸颊丰满圆润，浓密的头发乌黑蓬松，他的笑容那么明朗，那么灿烂，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完全看不出曾经的四十四年的沧桑。
在三食堂二楼吃完早餐，罗森把潇潇的背包塞进自己的背包里，只给她留出一只小手袋，牵着她的手向校门外走去。
“要阳伞吗？”他问。
“先不要，不晒。”潇潇说。
“防晒霜带了吗？”
“带了，在背包里哪。”
“噢，一会上了车我给你拿出来吧，你放在手袋里，还有湿巾，用起来方便些。”
“咱们要不要买点儿吃的偷偷带进去？里面吃的好贵。”
“还是算了吧，门口每次都翻包，搞得跟作贼似的，挺讨厌的。不过，可以买几盒口香糖带进去，里面不一定有你喜欢的口味。”
…… ……
两个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牵着手走出校门，穿过回廊，去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候车。
“等一下，潇潇，我的鞋带松了。”罗森平静地说。
在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的地方，罗森停住脚步，单膝跪地。
“爸，和我在一起的女孩是李潇然，你去年就认识的，记得吧，你还夸过她大方懂事呢，她的父母你也见过几次，聊得很好。从今天起，她就是你的儿媳妇了。”他一边认真地把鞋带解开，按照小时候父亲亲手教过的方法重新系好，一边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对着脚下的地面说。
（全文完）
插入书签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