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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日苦多(九)
去日苦多(九)
孟今躲在宿舍,平安无事地度过了一个周末,但城市的另一边,孟煜安就不太好过了。
晚上逃课被教导主任逮住记了处分,此后宿管老师便像看犯人一样看着他。
多亏他在崇港碰上了好老师,班主任知道这事也找他谈了不下一次话,苦口婆心地劝他别放弃,说他的成绩在班里属于中下水平,使使劲能追上去,不然高中都没毕业就辍学,就算进社会打工也找不到什么好工作,只能干干苦力罢了,那些底层人获得成功的案例都是极少数,他们努力是一方面,但更多的还有运气。而且“高中都没毕业”这话听上去确实也难听。
还跟他开玩笑说,以后万一要是遇到喜欢的女生,人家本科毕业将来有能力坐办公室用脑子挣钱,你学历拿不出手,人家父母怎么放心把闺女交给你?你怎么能让人家过上好日子?
道理孟煜安都懂,只是轻水已经回不去了,能依靠能指望的人也没了,总得想办法在崇港活下去。
他手头还有一批手机零件急着倒手,出不去学校就挣不着钱,这学期家里办白事,给自己交住宿费再加上给孟今生活费已经快把他的小金库花干了,下个学期的住宿费还没着落。
正因如此,第二周放假,孟今没能在大爷爷家等到他,鼓起勇气上楼敲门,但家里好像没人,无论怎么敲始终没动静。
晚上没地方去,就只能在小区地下室找个安全通道眯着,不过还好是夏天,气温不低,唯一的缺点是蚊子多,到药店买两小盒风油精涂满全身,忍忍也能熬过一晚。
这一周孟今终归没能等到孟煜安,打他电话也打不通,想过到他学校去,又害怕被误会反倒惹人烦,只好灰溜溜回了学校,在第三周周五晚上如法炮制,吃晚饭时从食堂多买几个馒头带回宿舍,周六日躲在宿舍里吃馒头喝水。
然而,等到第四周放假,一个月过去,她依旧没在大爷爷家楼下见到孟煜安,当站在一楼楼外透过阳台窗帘的间隙往里看,看到屋里的家具搭上了白布,一尘不染,才反应过来大爷爷已经搬了家。
头顶的太阳还算不上浓烈,她却汗如雨下,呆愣愣站在楼前,恍然回想起那天和孟煜安在学校门口分别,她说那我等着你啊哥哥,而孟煜安是没有向她作出回应的。
这是她第一次被孟煜安丢下。
*
尽管花钱省之又省,吃得也少,可是钱总是经不起花的,临近学期末,孟今的钱包已经快见了底,但又不能出去挣钱,只能饥一顿饱一顿掰着手指头数日子。
作出来崇港这个决定有些临时起意,太过于兵荒马乱,有关未来的一切的一切她都没有来得及留出时间做规划,有时候晚上在宿舍饿得睡不着,就琢磨暑假干点什么来挣钱,最关键的是哪家店肯接受她这个未成年。
琢磨到黎明也没琢磨出门道,她年纪太小,没有任何社会生活阅历,如果毫无倚仗那么身处在偌大的崇港很难生存,只能惴惴不安地起床迎接期末考试,迎接学校宿舍楼清楼封楼。
一个学期之中,就数放假这天最热闹,学校里人来人往全是家长。
孟今没有什么可收拾的东西,也怕同宿舍的同学问,虽然她是插班生,但这个班的同学都挺热情,尤其她的下铺舍友自来熟得厉害,她妈妈比她还要自来熟。
孟今干脆没回宿舍,不过挺幸运的是,在教室里让她发现了商机,初一的同步练习册有很多同学都不打算要了,老师也从办公室收拾出来很多用不着的教辅书,她把所有书都要了过来,说回家学一学。
班主任知道她要留级,年级里也已经收到了她家长签好的留级申请书。
正好这些书扔了也是浪费,索性都让她拿走了,孟今从中挑了几本用得上的放到书包,往剩下的书里塞满了废纸,用大塑料袋装起来卖给回收旧书的贩子,得到了一笔巨款。
她用卖书得到的67块钱开始了人生中第一个真正的暑假。
一个自由而又孤独的暑假。
以前还想过一个人在大城市晃荡,会不会像孟煜安一样被不怀好心之人带到千里之外远离家乡,真当自己开始走街串巷就发现根本没人在意她,大家神色匆匆,都在忙着生活,根本关注不到她。
她一边找活干一边流浪,睡过公园假山上的凉亭,结果被蚊子咬了满身疙瘩,实在受不住,就找那些写字楼睡在安全通道,后来被保安发现,又转移到网吧,花两块钱开两个小时电脑,闻着呛人的烟味,听着吵闹的喊叫也能安安稳稳睡着,鱼龙混杂的夜场自然有人朝她投来或打量或不怀好意的目光,但她没有察觉,又或者是察觉到了也不怕,比这些人恐怖的人和事早已见得多。
网吧已经是最舒适的“卧室”了,但包夜需要20块,她手头没那个闲钱。
卖书的最后一块钱花完,活还没找着,那些老板不是说她年纪小不敢用,就是嫌她年纪小干不了。
不知道饿着肚子游荡了多少天,最终浑浑噩噩还是站到了崇港实验中学门口。
上次被孟煜安带着来崇港见大爷爷,结束后她不愿回家,便鬼使神差地跟上他,偷偷摸摸和他一起回到学校,又看着他在学校敲铃后从围墙边的树丛中翻出来,进了隔壁街伪装成书店的那间网吧。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形象,已经很久没换衣服了,黑蓝相间的校服前襟灰扑扑,整日顶着七月盛夏的烈日游逛在街上,或许肤色也已经不再像来时那样白净,头发和脸也无处梳洗打理,总之当孟煜安从网吧鬼混出来打算去吃个饭,看见路边坐着的瘦骨棱棱的孟今,第一眼真没认出来。
辨认了好一会儿,才从见了鬼的震惊中缓过来。
他实在没想到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看见她,问:“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孟今低头从包里的语文书中抽出一张申请书,带着笔一起递给他,没心没肺冲他笑:“哥哥,我们班主任建议我留一级再读一遍初一,你帮我签个字吧。”
孟煜安盯着她伸来的脏兮兮的手,硬生生气笑了,眼神暴怒,“我再问你一遍,怎么找到这儿的?”
孟今抿唇不答,被吼得鼻子一酸,眼热了。
他按住她的肩,脾气被点燃,“你跟踪我?是不是!”
孟今就是不说话,油盐不进,低着头身子一个劲儿颤,强忍着没哭出声,后颈暴露在孟煜安眼睛里,皮包着骨,棘突骨突兀地立在那,细瘦的脖子仿佛一掐就断。
打又打不得,骂也不管用,孟煜安耐心告罄,恶狠狠推开她,走了。
旁边看热闹的人跟上去打趣:“风流债?不能吧,初中生你也下得去手?又瘦又小,而且跟要饭的一样。”
孟煜安闷声呵斥:“滚!”
吃完饭出来,孟今还是坐在那个位置一动不动,地上落下小小一团黑影,比上次送她上学那天还要小,手里捏着那张申请书,眼睛无神地盯着脚尖。
孟煜安面色阴沉,怒火中烧,只当没看见,又进了网吧。
暑假他在网吧给人当网管,不管吃不管住,一个月1100,累了就直接靠在椅子上仰头睡,饿了就吃网吧的泡面,有空还跟网吧认识的人一块儿去干装修,他现在已经从他们那里学了个皮毛,安空调、装坐便器、暖气片、贴瓷砖,样样都会一点,也跟人学了开锁,能保证自己饿不死。
这样就挺好了,他没什么大梦想,更没想过多么长远,打算混到高中毕业拿到毕业证就出去正式干,怎么着都能混口饭。
只是这些设想不包括孟今,他已经习惯了自己活,习惯了独来独往,潇洒自在,无拘无束,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以自己为中心的日子最好一辈子没有第二个人打扰。
他像个野人,但偏偏孟今硬要拽他回破碎的家。
回到网吧收银台,孟煜安盯着屏幕上的监控,视线漫无目的地扫射着,鼠标键“咔嗒”一直响,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点到了店外的监控。
他砰一声扔掉鼠标。
“别把鼠标给人砸坏了,”一个黑瘦的哥们儿递来根烟,“外头那到底谁啊?看着也就初中生吧,你怎么人家了?”
孟煜安点燃,辛辣苦涩的味道让人瞬间平静下来,他关掉监控画面,冷声道:“有空管闲事先把赊的网费交了。”
他刻意没去搭理孟今,一整天都窝在收银台拆拆手机修修电脑,时间过得很快,下夜班准备到超市买包烟,一出门,孟今屁股底下垫着书,还坐在墙角。
一个孤伶伶的小姑娘大半夜坐在网吧门口睡觉,也不害怕屋里没一个好人,就那么心安理得闭着眼酣睡,怎么看怎么怪。
孟煜安颈椎疼,眼也涩,深呼了口气,都没使什么劲就把人从睡梦中拽起来,“你想干什么?在这儿成心恶心我?”
孟今像那张单薄的申请书一样被他甩过来甩过去,他拎着她的后颈往外一推,“赶紧滚!”
事到如今,她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豁出去了,没皮没脸地说:“哥哥,我实在没办法了,你就让我跟你待一段时间,等我开学之后肯定不来找你。”
“没办法?大爷爷家不能去?你户口在他户口本上!我说了让你去他那儿!”
“大爷爷搬家了。”她急得直掉眼泪,“我没骗你,他早就搬家了。”
他确实已经很久很久没去大爷爷家看过了,脑子一瞬宕机,没想到一向靠谱的人会离开崇港。
孟今乘胜追击,用肩头的衣服蹭掉泪珠,鼻子和眼睛哭得通红,怎么擦也擦不干,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她不会来找孟煜安,但她真的没办法了,声音带着祈求,“就暑假,就这一个暑假,开学我还得住校。”
静默片刻,孟煜安嗤笑:“你让我管,我怎么管?”
他指着网吧,既是问她也是问自己,“你跟我睡网吧椅子上?”
“你住校不交钱?学杂费不交钱?回学校喝西北风?”
他自己都没地方住,一直以来都是腆着脸在人家网吧里睡,开了学就没法挣钱,支撑自己一个人都困难,他还能怎么管?孟煜安不知道。
两个人站在这个平凡而又宁静的夏夜里,双双陷入沉默,呼吸声沉重得像苟延残喘只剩最后一口气的将死之人。
*
人黏上他,走到哪儿跟到哪儿,无论如何都甩不掉了。
大爷爷被儿子接到京市,应该不会再回来了,走之前孟今和孟煜安都没去家里找他,他还以为他们兄妹俩在崇港有着落,就算他肯接纳他们俩,他儿子也不愿意,因为短期内得不到回报。
孟煜安预支了一个月工资在崇港租了套老破小带孟今住进去,900块的房租花掉了将近一个月的工资。
多了一个人,日子突然变得捉襟见肘,他不得不把自己的24小时榨干,刚搬进出租屋这几天成宿成宿不回家。
挣钱没那么容易,崇港不只有他一个会装修的,也不止他一个会开锁的,何况他年纪小,抢不过那些老油条,卖手机零件那点钱还不够他们俩的饭钱,他可以跟着人蹭吃蹭喝,孟今呢?
孟煜安没有一刻不后悔留下孟今,这个半路来的妹妹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也没能力管,更没义务管。
他完全可以视而不见,心里明明清楚自己管了就不能再轻易放手了,可他还是管了,命里有这一劫,逃不过。
孟今也知道自己是个累赘,她竭尽全力让自己变得有用起来,搬进出租屋以来,没跟孟煜安要过钱,也没花过他留在家里的一分钱,连他放在桌上的手机也没用过,晚上蹲守在烧烤店附近捡瓶子,白天到附近捡瓦楞纸板,有时也逛到网吧附近转一圈——
看看孟煜安在不在,她太害怕他无声无息地走了。
饿得不行就回家喝水,或是睡觉,有时也到附近的农贸市场捡些能吃的菜叶带回家煮了,越吃越瘦,形销骨立,每天走路轻飘飘。
攒够各种瓶子和瓦楞纸板一起卖掉,她拿着20块钱,吃了半个月来唯一一顿饱饭,一碗牛肉面连汤都喝得一干二净,根都不剩。
当晚,提着一大兜啤酒瓶饮料瓶叮铃咣啷回到家,好不容易装满的肚子又空了,一推开门孟煜安也在,他没避讳她,就当着她的面数钱。
孟今没多看,放下窗帘躲回自己的卧室,身体上的疲乏和胃里的空荡让她无暇顾及孟煜安是怎么在这么几天内挣那么多钱的。
一道窗帘隔出两个空间,他们安安静静躺在自己的空间里,像两道不相交的平行线,寂然无声。
隔天一早,孟煜安先醒,孟今被他关门的声音吵醒,抓起床头桌上放着的糖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接着下地去外面寻摸能卖的东西,到傍晚回家,孟煜安手里又捏了一摞钱。
孟今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什么活来钱这么快?她知道他会开锁,阳台门被风刮上就是他开的锁,用一根铁丝,轻易一勾就开了。
“哥哥,你以后每天晚上都回家吗?”
孟煜安侧头瞥她一眼,“你有事儿?”
“要是来的话我就不反锁门了。”
“你睡你的,门我反锁。”
意思就是以后每晚回来。
多余的她没问,直接在孟煜安早上出门后跟了上去。他照常先到网吧看店,中午吃饭跟装修工一起上门安装,下午接着回网吧,其他时候没见他出过网吧门。
孟今内心惶惶,不知道哪里来的感觉,总是七上八下。这种将有坏事发生的预感总是很准,孟文承要拿她还钱时她就有这样的预感,果不其然,到晚上十一点,孟煜安还没回家,她用手机给他打电话,没人接,赶到网吧门口,就撞见一伙人拳拳到肉的打架现场,只不过是一伙人围着一个人打,周遭站了一圈人看热闹。
透过人群缝隙,孟今看到孟煜安的衣角。
那一刻,所有情绪似乎都消失了,什么惊惧、犹豫通通都被甩在脑后,孟今根本没考虑过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疯了一样扒开人,冲进去用身体抱住孟煜安的头,有几拳落在她身上,他们的殴打因为她而被迫中断。
孟煜安的脸肿了,眼角破了,额角一道小口子流着血,很多热乎乎的血止不住似的流到她手上,黏糊糊,铁锈味弥漫在鼻息。
孟煜安愣神几秒,随即扯开她往外扔,粗喘着气恶狠狠叫她:“滚!你给我滚!”
“呦,来了个小情人护着,怪不得偷我主机呢,卖的钱都给你小情人花了吧,”网吧老板阴阳怪气地抬着孟今的下巴晃了晃,又说:“我对你不薄啊,连工资都提前给你支,你就这么不是东西,反过头来买卖我东西?”
偷?
孟今想起他拿回家里的钱,忍着恐惧挪开下巴,被孟煜安扯到身后,双手握着他的手臂,听他说:“是我干的我认,钱已经给你了,不是我干的,你打死我也不认。”
“不认行啊,我问问她认不认。”说着,男人抬手就要抓孟今。
孟今咬着牙一挥手躲开他,后知后觉明白自己这回给孟煜安添乱了,她用力捏着孟煜安的手掌,指尖轻轻抠弄着。
可他们没有一点兄妹默契,孟煜安只当她害怕,手劲收紧,借此来安慰她。
老板知道自己那些设备不是孟煜安卖的,但他一直逮不住人,好容易逮住孟煜安,而且他态度又横,很难不让人动手,必须得再讹上一笔,不然誓不罢休,正要接着发难,孟今突然尖叫一声,身子软趴趴瘫下去,直直冲他歪过去倒在他鞋面上。
一动不动压着他的脚,死了一样。
老板“卧槽”一声当即跳开,用力拍着脚面呆愣住,又被恶心到。
孟煜安也愣了,两秒后,蹲下叫她两声没得到回应,心里的恐慌渐渐开始蔓延,又抬起头声嘶力竭地喊“叫救护车”,脸上的血滴在孟今脸上,模糊了她的五官,远远看过去好像她的脸被剖开,无比瘆人。
老板暗骂一声晦气,匆匆带着人躲进屋里,人群诡异地轰然散开,没人替他们打120,大家躲还来不及。
孟煜安只能抱起孟今狂奔,轻飘飘的人被抱在怀里,没几两骨头,孟煜安跑得毫不费力。
这已经是他们第二次在夏夜逃亡,第一次是他拉着她,现在是他抱着她,但不管哪次,两个人的心跳节奏始终如一。
“还装?”孟煜安停下来,说话时喉咙震动着孟今的额头。
孟今从他颈窝里睁开眼,身后没人追上来,她仰着小脸对上他的目光,漆黑的眼眸在暖黄色路灯下闪着细碎的光。
“他说得是真的吗,哥?”
他眼神带着嘲弄,“没钱,我问问你怎么活?”
他说:“下来。”
眼睛越来越肿,皮肤撕裂的痛攻击着整个大脑皮层,让他睁不开眼,孟煜安努力通过这只完好无损的右眼,在昏暗的灯影下看她脸上布满了他的血,纵横交错,确实挺瘆人。
他笑了下,胸腔起伏,没想到这么拙劣的一场戏能救他们于水火,她这演技一眼假,也多亏了那老板是个纸老虎,他其实还该感谢她,想要教训她的话被她这委委屈屈的模样堵在喉咙,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男生轻微的喘息声鼓动着耳膜,孟今却笑不出来,扑回去紧紧搂着他的脖颈,孟煜安被这股力道冲得身子晃了晃,没一会儿,感觉到锁骨有水滴划过,很快濡湿了他的衣服。
孟今蜷缩在他怀里嚎啕大哭,把这段刺激而又可怕的时间里承受的所有委屈发泄出来,瓮声瓮气地说:
“哥,我卖废品赚了快二十,饿了可以喝水,可以睡觉。咱们不偷不抢,以后一定能活下去。”
“哥,妈妈让我们在崇港好好的。”
“我只剩你了,哥!”
孟煜安脑袋疼,眼睛疼,现在脖子也疼,他拍了拍她后背,沉沉吐出口浊气。
这是他的妹妹,他管了她,不是劫,是命,他认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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