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灭一方(下)

　　“那你去了吗？”
　　月竹生和阿落在一个金丝楠木造的大木亭旁，各自坐在秋千架上晃悠，旁边还有一个空的秋千没坐人。身旁是一大束崎岖起皮的深褐色葡萄藤，叶子早已掉光，秃着度过冬天。
　　“去了。”阿落略带羞涩。
　　“啊！真的！”月竹生激动地一脚踩在地上站了起来，手仍然抓着两侧绳子，身体倾斜向旁边秋千上悠悠荡着的阿落：“你们有说什么话吗？他……他有没有……”
　　阿落半羞半怒地别过了头，右手掩面：“没有没有没有！”
　　……“什么没有？”沈随端着一个方木案走了过来，案中端了三碟精致的糕点，“你们又说我坏话吗！”
　　月竹生见了糕点便眼睛发出绿光，急不可耐跳下秋千迎了上去，从一个碟子中拿起两个糕饼开始吃了起来：“小女子家的心思，你别管那么宽！”
　　“那你还来我家混吃混喝……”沈随把木案放在葡萄藤旁的青玉小桌上，“给我吐出来！”说着就伸手欲抢月竹生手中的半块糕点。
　　月竹生流利地转身，躲到了葡萄藤后，越过藤蔓又拿了一块。
　　阿落接过沈随递来的糕点：“是昨日下工后，有个公子来向我父母提亲……”她嘴角掩不住笑意，索性低下头。
　　“啊？是无忧镇的人吗？”沈随有点担忧地望着怀春少女，“你养父养母的意思呢？”
　　阿落笑容淡了些，“只要有高高的彩礼，他们都是高兴的。”又自嘲般：“反正养我这么大，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月竹生没心没肺地跳出来：“倒也还好，那公子对阿落一见倾心，说无论如何都会将阿落娶过去。这两日，阿落也得到些清闲，不必赶时间上工了，我特意把她叫来你的别院玩秋千。”
　　“你之前见过那公子吗？”沈随擦了擦月竹生拿糕点落在桌上的碎屑。
　　“见过，我在台上弹箜篌，他在台下冲我笑。”阿落像是看见了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幕般陶醉着：“他的笑容真好看，像太阳，甚至在夜里，他的笑容也那般温暖，明亮。”
　　“他不是无忧镇的吗？”
　　“说是清水镇的，叫……吴信。来这边待几天就得走了。昨日父母亲让我去见了他了，他们都已商议好了婚事，后台就来接亲了。我昨日才跟他说了几句，简单了解了一下。”
　　啊？会不会有点仓促啊？”沈随一脸震惊。
　　“他说话很温和，如玉如水，如清泉，我觉得挺好的。反正总要嫁人，是他也挺好的。”
　　“你心里呢？你对他……有没有……就是那种感觉……”沈随绞尽脑汁想描述出来，“就是对他茶饭不思，像我对弯弯！”
　　月竹生阴阳怪气：“哎呦，是爱……是伟大的爱！”
　　沈随拿起一个绿豆糕塞进月竹生嘴巴，又望向阿落：“嗯？你要好好考虑啊，这是很重要的哦！选错人的话，会很难过的。”
　　“哦。”阿落突然有点垂头丧气：“我也不懂，我就是觉得，能离开父母亲，不必再挨打，就很好了。或许……如果后来发现他不好的话，我再与他和离，届时山川四海，我孤身一人想去哪就去哪。”
　　“那也挺好的，只要脱了殷家户籍，你就算自由了！”月竹生郑重点头。
　　“可是……万一他是人贩子呢……你逃不掉呢？或者……”沈随心里的疑云越来越大。
　　阿落烦闷地叹了口气：“那我该怎么办，我又没有发言权。”她摆烂般继续摇晃秋千，“我已经被卖了，父母亲聘礼都收了。你说那些我也想过，只是……我只能把他想得好一点，再好一点，不然我会很害怕。担惊受怕地度过，和憧憬着度过，后者会让我舒服一些。”
　　沈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干巴巴嚼着梅花糕，又给阿落递了一枚绿豆糕过去。月竹生也若有所思，“也未必就是坏人嘛！你都说他为人谦和，彬彬有礼，或许也是一个良配呢！”她思考了一下，又接着说：“不过，如若真有什么，你要告诉我们，我一定想办法救你的！大不了我提我家后院的斧头讲他砍成碎片！”
　　“生儿，”阿落停下秋千，眼神清澈又有些委屈，“如果我跟他走了，你会忘记我吗？”
　　月竹生顿时眼泪堵在眼眶中打转：“你要走？对啊，他是清水镇的……可是……”她的眼泪掉了下来，浸润了手中剩的一口糕点，“我们天下第一好，我不会忘记你，我会常常去清水镇找你的！”
　　阿落听到满意的回答，故作轻松：“那就好！嘿嘿，反正，你不许有比我好的朋友，我小气，我会吃醋的！”她走过来坐在月竹生旁边，为她擦掉眼泪，又突然绷起脸盯着沈随：“你呢？”
　　沈随配合地举起三个手指：“我沈随对天发誓，我今生今世，心中第一好是弯弯，第二好是月竹生和殷无落！”
　　阿落努力地开心着，一边大口吐气一边咧开嘴笑，心中却似有道豁口被灌进温热的冒着热气的水，润热间又感到丝丝疼痛。
　　“你们知道，三日后，主城修仙观对民选拔的事情吗？”过了许久，沈随破了沉默。
　　“前段时间不是才从我爹的课上抢走了一群吗？怎么又招？”月竹生对那些人有点气恼。
　　“我听那个吴公子说，天界似乎急需人才，所以在大肆召集和选拔，他也准备去参加选拔呢。”阿落一向习惯坐得端正，像一个深闺女子，得体又拘谨。这是殷母长久以来的功劳，一方面仪态好上台好看，一方面端庄女孩更受欢迎。
　　“啊？选拔过了直接成仙吗？不用进修仙观修习了？”月竹生说着又回到了专属于她的秋千上，抓着绳子伸出腿，身体后仰，四仰八叉地原地转，绳子旋紧后她脚底一松，就开始原地打转：“那我也想去了。”
　　“怎么可能啊！选拔过后照样去修习，选拔只是排除一些没有仙缘资质的人，不然什么牛鬼蛇神都去吗？”沈随看白痴一般看着晕头转向的月竹生。
　　“哦……没意思，我以后绝对不要去那种地方！”
　　“是因为百念叔吗？”阿落撑着下巴。
　　“啊？也有一部分这个原因哈哈哈！还有就是觉得，修仙什么的好像没什么意思，总感觉好可怜。”
　　“成仙有什么可怜的啊！有法力有寿命，自由自在，多爽啊？”
　　“反正就是……没兴趣！我现在就很开心，天天都很好玩！”月竹生满不在乎地又开始打旋，然后晕晕乎乎看天。
　　“哎？”沈随突然对着阿落开口：“那个姓吴的，他也想去？他若是选上了，去当了修仙士，你也随他修行吗？你要是不被那边接待，你何去何从啊？”
　　阿落被问得有点懵：“啊？我……我不清楚啊？他只说，会妥善安置我的！”
　　沈随隐隐有些不安，但是不知怎么说起，说了句“那你自己留心些”就端着三个空碟子走了。
　　“生儿！”阿落坐在中间的秋千上，“别转了！”她摇了摇眼冒金星的月竹生 ：“清珀走了吗？”
　　“走了走了……”月竹生感觉世界在摇摆循环颠倒又回正，“狐姨催得紧，非得逼着他修炼那个什么尾巴。”月竹生突然傻傻地笑起来，扶稳绳子面对阿落：“我跟狐姨说，他就是只蠢狐狸，根本修不出来，哈哈哈哈！没有天分啊！”
　　阿落若有所思：“狐姨以前不是说，清珀虽然修尾巴这方面欠缺，但是法力高强，也算有天资的妖怪了嘛？或许，狐姨只是想让清珀尽快弥补短板吧！我本来想说，他要是还没走的话，让他变成狐狸，去将父母亲房里的聘礼偷出来，哈哈哈。”
　　”这个想法挺好的，可惜我不会法术，不然一定帮你偷！”月竹生晕过了，又准备再转。
　　阿落伸手抓住了月竹生秋千的绳子：“别玩了，一会儿拧断了，我跟沈随的都还没坏过，你这把秋千都换了三个了！太麻烦沈伯伯了，他照看生意已经很忙了！”
　　月竹生想了想也乖乖坐好，看着楠木亭柱上的三列刻痕：“早知道，当初就多欺负几顿沈随了，他如今居然长得比我们都高了！”
　　“沈伯母为我们刻的，居然还在呢！这么多年了，她若是转世，不知生在月山没有。”阿落有点伤感。
　　“对了，我们去看看沈随的花园，他说他的梅花开了！”
　　两个女孩兴致勃勃跳下秋千，飞快走向条干净都石板路，迎面见到一个棕色精致棉衣的中年男子。
　　“沈伯伯！”月竹生和阿落异口同声，齐刷刷行了一个礼。
　　“嗯，玩去吧，秋千坏了没？坏了我让管家修一下？”他抱着叠布料，温柔地看着两人。
　　“这次没坏！”月竹生骄傲地把下巴高高翘起：“沈随的梅花真的开了吗，他吹的吧！”
　　“开了几朵，你们自己去看吧，我还要忙呢。”他说着就准备继续走，却又突然回头：“哎对了！阿落，你母亲今日来看了喜服成衣，说这几日你就要成亲了？”
　　阿落微微点头：“嗯，从小到大，沈伯伯对阿落照顾有加，阿落不管嫁去哪里，也不会忘记沈伯伯恩情！”
　　沈伯伯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孩子，你……你离开殷家以后，来布庄一趟，沈伯伯给你备了一份嫁妆！但是不要告诉你父母亲！”
　　阿落惊异地抬起头，眼中闪着泪光，哽咽间不知说什么，跪在了沈伯伯面前：“多谢……沈伯伯这般照拂阿落……阿落无以为报！”
　　沈伯伯将阿落扶起：“你好好的就行，若男方不好，你尽管和离，来沈伯伯这里，给我当女儿！切莫委屈自己！”
　　月竹生替阿落擦掉眼泪，却发现自己也掉了两行泪水，她忙给自己胡乱抹了一把脸：“好了好了，不哭！我们去看梅花吧！”
　　二人告别沈伯伯后，熟练穿过一片荷池，走到一个竹栅栏围起来的园子。
　　“在哪啊？他不是说就种园子里的吗？”月竹生打开栅门，东张西望，“哪有啊？”
　　“你眼睛长脑门的吗？”沈随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二人齐刷刷转头，见沈随提了一个篮子走过来，他指着荒芜的园子角落：“拐角啊！拐角那里啊，看不见吗？”
　　月竹生走过去才看见，荒草丛生的地上有一个木头桩子，光秃秃的木头枝丫，却开了三五朵红色的小花，其中一朵还只剩两片花瓣了。“啊？哈哈哈哈！阿落你快来看！”月竹生肆意大笑，用手招呼阿落走过来，“你快来看啊哈哈哈哈！就这叫开了好多！哈哈哈哈哈！”
　　阿落踩着厚实的泥土步态稳定地走过来，见了零星几朵梅花，也笑了起来，但是眼珠转到越来越生气的沈随，又憋了回去，弱弱道：“倒也是……好看的！长得跟梅花一模一样……”
　　月竹生笑着一屁股坐在泥土上，突然惊起，使劲拍着裤子上的泥土，懊悔地咒骂沈随：“你刻意引我笑成傻子的！你这个小人！”
　　沈随打开篮子，露出里面的几坛酒和几个装满肉的食盒：“走吧，老地方！”
　　阿落欣喜地走在前方，月竹生鬼鬼祟祟跟在沈随背后，趁其不备将收伸向篮子，却被沈随打了手背：“小贼！你干什么！”
　　三人打打闹闹来到沈家后花园的一个小水潭，谭边放了三个矮凳和沉重的一个小木桌。夏日炎热时，他们仨常常在这里一边踩水摸鱼，一边吃肉干零嘴。冬日里，就在旁边架起火堆烧鱼烧肉吃。长大以后，活动里就多了一项喝酒，不过阿落从来不喝，她总说她要看着两个傻子喝多了，然后去找人把他们背回去。
　　“你坐了我的凳子！”月竹生大声喊道，“你能不能好好念书，我爹没教你沈随怎么写吗！”她从沈随屁股下抢回了歪歪扭扭写着“月竹生”三个字的矮凳。
　　沈随拿起旁边的凳子看了看，看到凳子上写了两个笔迹的“落”字，顺手递给了阿落。阿落已经坐稳开始啃卤鹅掌了，摆了摆手：“无所谓啦！”
　　月竹生拿出一坛酒一边闻一边陶醉：“我反正才不要我的凳子离开我！我要保护它！”
　　“怎么样！”沈随得意洋洋，“我爹在白阁姑娘他们的店里买的，说是南域危原特产酿的酒，喝了变聪明，月竹生，你多喝点！”他一本正经。
　　月竹生不屑地将下唇咧开，露出下牙，倒了一杯一口闷下，辣得龇牙咧嘴：“嘶……这真……真是……”
　　沈随睁大眼睛仔细看着月竹生：“怎么样？真是什么？这可是好东西，危原特产梨花虫酒！”
　　“难喝！”月竹生忙往嘴里塞牛肉干，眼泪汪汪地，“又辣又苦！难喝死了！我怎么这么命苦啊！次次被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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