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二十多个故事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眼睛上方凑着好几颗脑袋，天空从他们脑袋的空隙里漏进来，蓝得无可挑剔。

　　我吓得坐起来，聚在我左右的人群忽地作鸟兽状散，明亮的天空整个出现在我视野里，太阳绚烂地刺进我的眼睛。

　　我把目光转向在几秒之内退得离我五米远的人群。他们的服装很奇怪，款式和我穿的短袖长裤别无二致，但材质却不是棉麻一类，而像是取自某种兽类的皮毛。

　　他们每人头顶上都戴着藤蔓编成的绿环，其中一人向我走了几步，率先开了口。我猜他约莫是这群人的首领，因为他的绿环上插着一根白色的长羽毛，但别人都没有。

　　首领动唇，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句话。讲真，我一个字都没有听懂。我本来想赶紧结束话题逃离这个是非之地，但我看到首领旁边凶神恶煞的小弟用力向下砸了砸手上握着的雪亮长矛，龇牙咧嘴地盯着我时，一句“这是什么鬼地方”被我生生咽了下去。

　　我不确定首领能不能听懂我说话，但安全起见，我还是斟酌着用词，换了个毕恭毕敬的语调，问他们能不能放我离开。

　　然后我糟糕地发现，不止是我听不懂首领在说什么，首领也完全听不懂我的意思。首领恼火地皱起眉头，又是一串绕着舌头的土语连珠炮一样冲我过来。这样鸡同鸭讲的拉锯战持续了大概五分钟时间，我听天由命地闭了嘴，自暴自弃地当自己是一只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的鸵鸟。

　　就在这时，一个脖子上挂着细绳的年轻人开了口。绳子下端应该坠着什么东西，细绳被绷直，顺着脖子没进年轻人兽皮做的衣领，具体是什么我也看不见。

　　他肤色略黑，一双眼睛大而纯真，腼腆地开口：“你能听得懂我说话吗？”

　　我差点儿喜极而泣，他讲的居然是中文。我快速开了口，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那般，一股脑把自己莫名其妙掉进这个世界的经历抖落出来。

　　年轻人笑起来，阳光洒在他脸上，泛着蜜色的光。他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好的，我大概知道了。”

　　我跟着会说中文的年轻人行走在街道上。他和首领交涉后便带着我离开了。他说要带我去个地方，我无处可去，也只能跟着他走。

　　这里的道路很不平整，石板路和泥泞小道交错着出现，横贯整座城市。

　　房屋大都很低矮，构造也很简陋，几根木梁搭起基本框架，外面糊着水泥，胡乱地刷着一层漆。

　　刷漆人的手法似乎不太纯熟，上色极不均匀，有的地方白漆剥落得只剩一半连在墙壁上，风一来就摇摇欲坠地晃。

　　目前的一切看起来都还算正常。但当我和年轻人拐过第一个弯时，路边连着摆放的好几尊灰色石像有些突兀地闯进我的眼睛。

　　这些雕塑神态各异，动作姿势也各不相同。但很明显，这些石像雕刻的都是同一个人。

　　离我最远的一尊石像最高大，制作也最为精美。

　　他被放置在高大的石台上，楼梯在他脚下蜿蜒出一条盘旋的路，炫目的阳光从湛蓝的天空刺过来，被雕塑挡在身后。

　　世间万物在一瞬间褪色。我的眼睛只看得见远方那座高大的石像，他双手举着剑，即将挥下的动作似乎像是要劈开整个世界。

　　我屏住了呼吸，千言万语梗塞在喉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

　　年轻人卡在我沉默的间隙，适时开了口。

　　我听见他略嘶哑的声音，带着至高无上的崇敬，一字一句地说：

　　这是忽然降临我们世界的勇者，他牺牲自己为这片土地带来和平和安宁，我们修建了数以万计的雕塑来纪念他。

　　他牺牲自己？

　　我怅然若失，魂不守舍地点了点头。

　　我比任何人都要熟悉这位勇者。我们认识了整整十年，闭着眼我都能描摹出他眼睛的模样，甚至连他肩头的小黑痣我都可以清楚地指出位置。

　　那是我的爱人。

　　我相识十年，相爱八年的男朋友。

　　到达年轻人所说的房子时，已经临近晌午。太阳明晃晃地挂在我们头顶上方，灼得我脖子火辣辣地疼。

　　我的长相偏柔美，肤色很白，太阳一晒就泛红。

　　我的爱人以前总说我像个小姑娘，娇滴滴的晒不得太阳，但他总是在笑完我时候跑下楼，上来时别扭地把刚买的芦荟胶递给我。

　　我不肯示弱地反击：“你看谁像小姑娘？大男人谁涂这个。”

　　他凑上来用唇堵住我的嘴，恨恨地骂我死鸭子嘴硬。

　　但现在一切都变成了泡影。昨天晚上我才和他互道晚安，今天就被送到了这么个鬼地方。若是我们两个一起也就罢，但我们偏生还被送到不同的时间点。

　　等到我进入这个世界，他早就变成了一杯尘土，我只能从后人的缅怀里再次见到他。

　　进到房子里，年轻人从角落拖了两张浮满灰尘的凳子过来。我没心情思考脏不脏的问题，随意掸了掸灰就落了座。

　　年轻人翻箱倒柜地倒腾，最后拎着一本书向我走来。我抬眼向四周张望，房屋的布局让我有种挥之不去的熟悉感。

　　我接过书，囫囵吞枣地阅读。年轻人告诉我上面记载着勇者的故事。

　　放在童话里都嫌俗套的故事。

　　背景是被魔王压迫已久的小部落。魔王让这里永远风雪肆虐，刀一样刮着人的脸。魔王抢走孩童，毁掉人们赖以生存的山洞。

　　这里贫穷落后，居民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生活。所有人都热切地祷告，祈求神的降临，为他们带来福音。

　　一百年前一个阴雨蒙蒙的下午，一个男人闯进了这个世界。他穿着与这里格格不入的衣服，说着没有人听得懂的语言。

　　部落居民们此刻已是强弩之末，病急乱投医地将男人奉为救世主。

　　他们尊称他为勇者，祈求他杀死魔王，还部落一个安宁。

　　然后男人答应了。

　　勇者教居民制作武器，教他们用兽皮裁剪衣物，教他们搭建房屋，抹上水泥让房子更坚固。

　　他制作精巧的机关，捕获鸟兽让部落里每天都能飘着肉香。他和同伴们一起训练，汗水筑下成功的基石。

　　看到这里，我也知道刚进到房子里时那种挥之不去的熟悉感是为什么了。

　　因为勇者全都是照着我们共同生活的家来教居民们如何摆放家具。柜子在左，书架在右。

　　一切准备就绪。

　　出发那天，当时的首领把整个部落最珍贵的宝剑递给了勇者。这把剑从部落成立起就存在，剑身冷冽，锋利处泛着冷光，削铁如泥。

　　他们盼着勇者凯旋归来，他们没日没夜地祷告，磕头磕得尘土和血混合而下。

　　飞沙走石。阴云遮天蔽日。

　　勇者和同伴披着风雪，翻山越岭尚不足描述旅途艰难。

　　丛林里泥土冻了又化开，往复数次变成了吃人不眨眼的沼泽。林间瘴气弥漫，毒雾等候不知天高地厚的冒险家。

　　勇者教同伴说自己世界的语言，他们苦中作乐地聊天，勇者拿树枝划拉雪地教同伴写字。夜晚风霜又降，在地上覆了一层又一层。

　　勇者哈着热气给自己取暖，安慰同伴说看到眼前那座山了吗，魔王就住在山顶，我们马上就到了。

　　勇者和同伴抓着荆棘，攀上了顶峰。刺在掌心划拉出伤口，鲜血淋漓，又被风刮成一摊脏兮兮的红泥。

　　魔王从山洞走出来，居高临下地打量渺小的人类，问：就是你们要来挑战我？

　　一场堪称浩劫的大战。勇者的同伴所剩无几，但所有人都坚毅地一次次站起来，前仆后继地冲上去。

　　鲜血顺着山体凹下去的裂缝蜿蜒而下，像大山裂开的伤口。勇士怀着至高无上的决心，将宝剑送入魔王的胸膛，和魔王同归于尽。

　　看到这里，我泪流满面。

　　我已经数十年没哭过了。我以为我的眼睛早就干涸，再也涌不出泉水，但此刻泪水沾湿衣襟，我不合时宜地嚎啕出声。

　　拙劣的童话故事。勇者牺牲自己换来部落安定，唯一美中不足的不过是勇者没能凯旋归来。

　　但这是我的爱人。童话不再是童话。它真实又残忍地带走了他，埋葬我覆亡的爱。

　　我和我的爱人高中就认识。

　　我对他的初印象很不好。这个人实在是太天真，对世界抱有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读书时他为我打抱不平，结果被欺负我的同学摁在地上揍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工作后一巴掌打在领导摸实习小姑娘的肥手上，结果被经理骂了个狗血喷头直接炒鱿鱼赶回家。看病的时候他见不得蛮不讲理的家属纠缠医生，一巴掌拍到墙上说啊呀大哥别气了，火都烧到走廊上去了。

　　流浪猫往家里抱了一窝又一窝，看见卖废品的老人推车也要上去帮一把，连街边那种明显就是唬人的乞丐他都要掏五块钱。

　　我骂他是个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傻子。他说你这个人不要把大家都想得这么坏嘛。世界上还是有很多好人的。

　　他这样的人犯下最大的错大抵就是爱上我。他一意孤行，不顾家人劝阻，毅然决然地拖着行李箱来找我。

　　这段不被看好的爱情开始于十八岁，我们最轻狂的那年。彼时我们刚刚结束高考，好像已经能独自把握人生的舵，没有人能将我们左右。

　　以前我觉得世界并无趣味。直到我见到了这个热爱世界的傻子。

　　他的爱纯真又无杂质，心底最真挚的热忱全给了我，炽热又明亮，焚得我呼吸不上来。

　　我的爱人像太阳，永远向外散着热。温度迟迟地融化我心里的积雪。我潜移默化地被他影响，在他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地向我灌输“世界真美好”的理念后，我终于有了爱这个世界的勇气。

　　但现在好了。他把自己交代在了这个异世界，我连他的最后一面都看不见。

　　他不再是我一个人的勇者了。

　　他是世界的英雄。

　　魔王长达百年的黑暗统治终于被勇者推翻。

　　最后一个同伴记下勇者临终前的话语。这是来自勇者的世界的语言。

　　同伴已经学了很多，但依旧没办法翻译勇者最后这句话的意思，只能拙劣地模仿着他的发音，将其传诵一代又一代。

　　人们恭候勇者的归来，但最后回到部落的唯有同伴一人。

　　他带回勇者的遗物和勇者的最后一句话。遗物是一枚小小的银钻戒，上面刻着他们不认识的文字。而那句话则被部落奉为神之语，他们说这是勇者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祝福祈愿。

　　人们虔诚地祷告，传诵这句话，祈求勇者能够将勇气赠予这片土地，护他们岁岁平安。

　　一百年的时光足够让所有传奇的故事落幕。

　　但英雄不会被遗忘。他们筑起数以万计的高台，供奉勇者的石像，将他的故事编写成书，代代流传。勇者的故事随处可见，我只能从里面艰难地寻找我们相爱过的证据。

　　我抬头看着年轻人。他不知所措地向我递来一块兽皮，水汪汪的眼睛里写着关切，好像想让我擦擦眼泪。

　　年轻人向我解释这本书的由来。这本书是他爷爷编写的。他的爷爷也就是那个唯一一个幸存下来的同伴。

　　年轻人是爷爷收养的。爷爷从小教他讲另一个世界的语言，手把手教他写字，把勇者的故事说给他听。年轻人很聪明，很快就掌握了基本的用语。这也是为什么年轻人能够听懂我说的话。

　　年轻人抬手从自己脖子上取下细绳。我得以看清下方坠着的事物，是一枚小小的银戒指。

　　他取下戒指递给我：“爷爷走的时候把这个给我，让我有机会的话还给从勇者那个世界到来的人。”

　　我接过戒指，翻转来看里面刻着的字，上面是一行英文——I love you。

　　我沉默着把戒指戴到无名指上。

　　年轻人在我身后又开了口。

　　他说，勇者最后留下的那句话是“端木德吉”。他只能念出发音，并不知道如何书写下来。

　　我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因为只有我知道，这是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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