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庸医、滚烫的心与一个问题
最先指出这一问题的是使君。
“我并非有意冒犯您,韩将军。”使君斟字酌句地指出,“但我认为,您是否,嗯、有些不太习惯忘川呢?”
韩信对于这番言论是实实在在地愣了一下,他停下为使君倒茶的手,张了张口,最终只问:“……使君缘何这样说?”
使君靠着桌案,用手支着脸颊,状似思忖:“唔,大概是因为……”
“您看上去并不是很想留下来的样子。”对方平静地说出了有些尖锐的语句,“留在忘川的君王将相、风流名士,都是因为心有难弃之物,今生太重、不舍相离。韩将军您却像是没什么放在心上的东西呢。”
韩信沉默片刻,忽而轻轻失笑出声:“使君又是怎样得出的这番结论?”
使君显然没想到韩信还会反问,当即有些尴尬地掩唇咳嗽几声,含糊不清地说:“因为,呃——您到了忘川以后似乎便不常同旁人来往,有些沉闷——”
“信一直是这样。”韩信打断了她,“您可以去问子房先生,或者箫相国。信在故世长安时便是如此。”
使君显得有些讪讪:“啊,是这样吗……”
“……还是要多谢使君挂念。”韩信温和一笑,“但是信并无大碍。”
对着韩将军和缓而不容商量的神色,使君受人所托的那点子勇气一下子都缩了回去:“是吗哈哈、我是说,那就好啊。”
“他说自己没事你就当他没事了?”刘邦在听完使君的出师未捷经历后显然难以置信,“他那个样子哪里像是没事的?”
使君对于高皇帝的质疑提出抗议:“我已经问过其他人了,韩将军分明在现世也是如此!陛下您怎么能谎报军情?”她对刘邦的不实情报发出强烈谴责。
“什么现世如此,这小兔崽子现世哪里……等等,谁和你说的韩信现世也是这般模样?子房?”在得到使君肯定的点头以后,刘邦像是有些哑然,“若是如此、若是如此……不怪子房。”
“——您这又是在打什么哑迷?”
“我能直说嘛。”韩信捧着茶杯,看着对面的故世君主,在得到对方“感觉你不会说什么好话所以不许说”的话语后仍然不为所动地将后半句继续说出,“我觉得您是个庸医。”
刘邦露出了那种“就知道你说不出好话”的了然神情:“治不死你。”
但问题不在于此。韩信心想,问题是他没有病。事实上韩信认为忽然闯入自家、并且自顾自地宣判韩将军罹患重症、紧接着保证一定会为他治好的刘邦才是急需挂号的那一个。
就算治病也是一位庸医。
韩信中肯地评价。
“我觉得将军在想一些很目无君上的事。”
“您没觉得错。”
“您要怎么‘治疗’臣?”韩信最终决定顺着刘邦的意思“就诊”——他当然不觉得自己有这个需要,但刘邦可能有另一方面的需要,比如“帮人看病综合症”之类的……韩将军胡思乱想着,听到刘邦问他的第一个问题:“将军是为什么留在忘川的?不要欺君。”
火石电光间,韩信明白了几日前使君的问题到底来源于谁。
韩信心想:我在理解了前因后果的一瞬间其实应该动怒,至少在听到陛下方才说的那句时是该发火的。
生前死去,眼前的君主都想剖开他的胸膛,验证他的心脏。韩信已经不清楚对方是要救他还是想让他就此死去,他在现世没有弄清,如今也弄不清楚。
所以韩信沉默以对。
长久的安静突兀地填满空间,像是沉重潮湿的棉絮堆叠,最终刘邦语气轻快地打破了愈发凝重的氛围:“不要这副表情,将军。这样吧,我们交换问题吧。你问我一个问题,再回答我一个问题,怎么样?”
“我们都保证说真话,好不好?”
相当具有吸引力的条件。
韩信不想回答刘邦的任何问题,剖心之举早就没有多少意义;但他同样无法拒绝向刘邦剖心的机会。
“……您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呢?”
最终,韩信低声开口,以一个平淡的疑问作为这场交换问题的开头。
“因为你不该是这样的。”刘邦不暇思索地说,“你应该……更加滚烫一些。”
你给我写过的那些书信,那些严肃的军情中都无法掩盖的锐利,那些战场上战无不胜的难当。我没有经常见到,但总是从绢帛、竹简和那些畏惧你的敌人眼中所见到的韩信,他不是这样——像是一颗心不再跳动。
刘邦在现世看不到韩信的心,有时候是看到的,他偶尔所看见的韩信的心总是在蓬勃地跳动。他曾经以为那是——
那是野心?那是不臣之心?
那是忠心?那是碧血丹心?
他不能将韩信的心剜出来埋在土中看看是否化碧。刘邦只能看着这颗心脏跳动,从汉中到云梦再到长安,然后便是宫中,它不再跳了。
“那颗心……它应该滚烫地、跳跃着……”刘邦渐渐沉默。
它为什么变得苍白而安静呢?
“陛下。”韩信最终开口,“我想在长安时,臣大概就不是这样了吧。”
不,在长安也是的。刘邦心想。
“好吧,到臣回答您了。”韩信忖度着,“臣为什么留在忘川……”
他顿了顿,接着说出口的话像是在耍赖:“臣也不知道。”
注意到刘邦一瞬间没绷住的神色,韩信笑了起来:“如果非要臣说的话,臣大概只是想,不想就这样吧。”
“就哪样?”刘邦追问。
就这样的结局。韩信深深地看了刘邦一眼。
他其实不求完满,但史书上的结局何其草率。他不想只以且喜且怜收尾。
“您就当我是因为恨您好了。”
“但是恨可不是这样,将军。”
刘邦挑起眉毛,露出一点笑容:“好吧,既然我的将军这样说——你恨我吗?将军。”
韩信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这是第二个问题:“……什么?”
刘邦耐心地再问:“你恨我吗,将军?”
“……不,不恨。”韩将军自己自相矛盾,“我从来、从来都不恨您。”
“我也不希望是恨。”刘邦说,“恨的尽头是虚无,但我想我们应该比虚无多一些。”
“但是,如果不是因为恨,你为什么留在这里,韩信?”
韩信捏紧了茶杯又松开:“这是新问题了吧,陛下?”
皇帝不由得失笑:“是的,新的问题。”
刘邦向他示意:“你先问。”
“您是真的想杀臣,对吗?”
“对。”刘邦答得毫不迟疑,但他停顿一刻,补充了一句:“但是我也是真的不想杀你。”
这句话反倒让韩信震惊了:“为什么?”
韩信的死从不是一个误会——如果是误会也不会显得多和缓,只会更加可笑。他想杀韩信甚至不需要说理由,那些道理明显得天经地义。他不想杀韩信才需要理由。
“这也是新的问题吗?”刘邦笑眯眯地说。
“不,不算。”韩信下意识否认了,“臣没有想问这个。”
刘邦点了点头,不知道有没有相信这个说辞:“好吧,将军。”
“那么该你回答我了。”
回答,回答什么?如果不是因为恨,他为什么要留下吗?
但其实韩信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只得艰涩地试图描绘出自己的感受:“……大概是,因为不甘心?”
“因为不甘,因为后悔……因为想再见到您,但我见到您也没有什么想做的了。”
“原来如此。”刘邦又笑了,“原来如此,你爱我啊,韩信。”
“臣从来没否认这一点。”
“既然你不想问为什么,那我就强行赠送一个解释吧。”在短暂的沉默以后,刘邦开口道。
“我不想杀你,阿信,因为我其实爱你。”
“……但是陛下,误会的尽头是释怀,恨的尽头只有虚无,那么爱呢?”
刘邦看着韩信,他说:“爱没有尽头。”
韩信愣了愣。
“……真是傲慢,陛下。”最终,他这样说。
但他却忽然觉得身体一轻,平静已久的心脏忽然激起波涛。韩信笑了笑,再次说道:“真是自信啊,陛下。”
他的顽疾似乎真的被庸医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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