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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淮水下游,黑石矶。
深秋的江风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呜咽着掠过嶙峋的黑色礁石,卷起浑浊的浪沫,拍打着岸边散落的焦黑船板残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焦糊味、血腥味,以及江水特有的腥气。几日前那场发生在夜幕下的惨烈袭击,如同被江水吞噬,只留下这片狼藉和死寂,无声地诉说着那场不为人知的杀戮。
距黑石矶约三十里,一处临江而建、看似普通的渔村深处,一座不起眼的青砖院落。院门紧闭,院内却戒备森严,几道身着深灰色劲装、气息沉凝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石雕,无声地守护着最里侧一间门窗紧闭的厢房。
厢房内,光线昏暗。浓重的草药味混杂着血腥气,令人窒息。一张简陋的木床上,躺着一个人。他浑身裹满渗血的麻布绷带,露出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灰色,脸颊深陷,嘴唇干裂起皮,呼吸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仿佛随时会彻底断绝。正是那艘被焚毁的漕帮快船上,唯一重伤落水后被“影鳞”拼死救起的账房先生——葛平。
一名相府蓄养、精擅外伤和解毒的老医者,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正全神贯注地将一根细长的银针,极其缓慢、精准地捻入葛平头顶一处穴位。旁边,墨鸦如同冰冷的雕塑,静立阴影之中,刻板的目光死死锁在葛平那张濒死的脸上。
最后一针落下。
葛平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剧烈地转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痛苦的、如同被扼住咽喉的嘶鸣!
“呃……嗬……嗬……”
他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露出浑浊、毫无焦距、充满了巨大痛苦和茫然的眼睛。意识,如同沉入深海的碎片,正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强行拖拽回这具残破不堪的躯壳。
“葛平!”墨鸦的声音如同冰锥,瞬间刺入葛平混乱的意识,“看着我的眼睛!”
葛平涣散的目光艰难地移动,对上墨鸦那双毫无感情、如同深渊般的眸子。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残存的神智!他想挣扎,想尖叫,但身体如同灌了铅,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绝望的呜咽。
“那艘船,运的是什么?”墨鸦的声音低沉、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葛平濒临崩溃的神经上,“七口樟木箱!里面装的是什么?!谁派你们运送?!谁袭击了你们?!”
“船……船……”葛平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发出蚊蚋般微弱的声音,“……盐……盐引……还有……账……账……”
“盐引?账册?”墨鸦眼神一凝,“什么账册?谁的账册?!”
“不……不光是盐引……”葛平的意识似乎被巨大的恐惧撕扯着,断断续续,语无伦次,“……铁……铁……精铁……掺在……盐包里……是……是北边……北边要的……‘黑货’……见不得光……”
盐引?精铁?!北边?!
墨鸦心头剧震!江南盐引历来是暴利之源,也是贪腐重灾区!而精铁,更是朝廷严格管控、严禁大规模私自贩运的战略物资!尤其是……运往“北边”?北狄?!
“谁指使的?!”墨鸦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刺骨的杀意,“船上护卫是漕帮的人?箱子是谁交给你们的?!说!!”
“是……是……”葛平的身体因极度的恐惧而剧烈抽搐起来,呼吸变得更加急促,脸上的青灰色愈发浓重,“……府台大人……不……不……是……是‘云泽会’……周……周老爷……他……他和府台……还有……还有……”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眼神开始涣散,仿佛看到了极其恐怖的景象,瞳孔骤然收缩!
“……鬼……鬼……他们……来了……灭口……都……都得死……” 葛平猛地瞪大眼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喉咙里发出如同夜枭般凄厉、却细不可闻的嘶喊:
“云……云泽……会——!!!”
最后一个字如同耗尽了他所有的生命力,戛然而止!他那双布满血丝、充满了无尽恐惧的眼睛死死地瞪着虚空,身体猛地一挺,随即如同泄了气的皮囊,软软地瘫了下去。胸口最后一丝微弱的起伏,彻底消失。
厢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灯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墨鸦缓缓站直身体,刻板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死水般的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了然。他看了一眼床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又看了一眼旁边神色凝重的老医者。
“处理干净。痕迹抹掉。”他的声音如同寒铁摩擦。
“是。”老医者低声道。
墨鸦不再停留,转身,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厢房。
盛京城,宫墙之内。
深秋的寒意已渗入宫阙的每一块砖石。乾元宫西暖阁,兽头铜炉里的银炭烧得正旺,发出温暖的红光,却依旧驱不散空气中那股无形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凝重。
皇帝端坐在御案后,面前摊开着一份墨迹淋漓的奏疏。他并未细看,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腰间九龙玉佩的流苏,目光有些飘忽,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案头,一盏新沏的君山银针氤氲着袅袅热气,清香四溢。
侍立一旁的王德福,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他知道,陛下在等一个人。一个让陛下既倚赖,又深深忌惮的人。
“顾相到——!”殿外传来内侍尖细的通传声。
皇帝捻动流苏的手指猛地一顿。他迅速调整了一下坐姿,试图让脸上的神情显得更平和自然一些,但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审视、忌惮、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顾凛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依旧是那身沉凝如水的玄色常服,步履沉稳,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他躬身行礼:“臣顾凛之,参见陛下。”
“顾卿免礼,快坐。”皇帝的声音带着刻意的热情,指了指御案旁早已备好的锦凳,“王德福,给顾相上茶。”
顾凛之依言坐下,姿态沉静,目光平静地迎向皇帝。
“顾卿日夜操劳,为社稷殚精竭虑,朕心甚是不安。”皇帝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抿了一口,似乎在斟酌词句,“今日召卿前来,一是江南水患后续赈济、河工修复诸事,卿调度有方,朕甚欣慰。这二嘛……”他顿了顿,脸上挤出一丝略显僵硬的笑容,“谢案牵连甚广,朝野震动。幸赖顾卿力挽狂澜,拨乱反正。如今大局初定,百废待兴,正是需要君臣同心、励精图治之时。朕……思虑再三,欲为顾卿加恩,以示荣宠。”
加恩?荣宠?
顾凛之眼底深处,一丝微不可察的冷芒掠过。他微微垂眸,静待下文。
皇帝观察着顾凛之的反应,见对方依旧沉静无波,心中稍定,继续说道:“朕闻顾卿至今孑然一身,中馈乏人。安国公府嫡长女,温良贤淑,才貌俱佳,正值妙龄。朕欲亲自做媒,为卿赐婚。如此一来,既全了顾卿家室之念,亦显朕体恤功臣之意,更可……安朝野之心。顾卿以为如何?”
赐婚!
安国公府嫡长女!
如同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深潭,瞬间在顾凛之心底激起冰冷的涟漪!
安国公,勋贵中的清流,看似中立,实则与江南盐商、漕运势力盘根错节,关系微妙。其嫡长女?温良贤淑?才貌俱佳?皇帝这哪里是体恤功臣?分明是试图用一桩政治联姻,在他顾凛之身边安插一双眼睛,一个掣肘!用姻亲关系来软化、牵制他这柄已然出鞘、锋芒毕露的孤锋!更是向朝野传递一个信号——顾相虽权倾朝野,但依旧在皇权恩威的掌控之中!
“安朝野之心”?
安的,恐怕是皇帝自己那颗被猜忌和恐惧日夜啃噬的心!
顾凛之缓缓抬起眼眸。那目光平静依旧,如同亘古不化的寒潭,倒映着皇帝眼中那抹极力掩饰却依旧清晰的试探与算计。
“陛下厚恩,臣铭感五内。”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然,北境忠魂尸骨未寒,江南水患疮痍未复,吏治积弊犹待整饬。此诚臣夙夜忧心、寝食难安之时。家室之念,实不敢分心。安国公府千金,金枝玉叶,臣一介孤臣,性情冷僻,恐非良配,徒误佳人。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拒绝!
干脆!利落!不留丝毫余地!
甚至没有用任何委婉的托词,直接点明国事未靖,无心家室,更是直言自己“性情冷僻”,非良配!
暖阁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皇帝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如同劣质的泥塑面具。他端着茶盏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杯盖与杯沿发出极其轻微的磕碰声。一股被顶撞、被轻视的怒意混合着更深的忌惮,如同毒火般瞬间窜上心头!他死死盯着顾凛之那张沉静无波的脸,仿佛想从中看出一丝虚伪或动摇,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
“顾卿……”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强压的愠怒和不易察觉的干涩,“此乃朕一片美意,亦是……亦是出于社稷安稳之考量。安国公……”
“陛下。”顾凛之的声音平静地打断皇帝,那平静之下蕴含的力量却如同无形的重锤,“社稷安稳,在于法度清明,吏治整肃,边患靖平,黎庶安泰。非系于一女子之身。”他微微一顿,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仿佛要穿透皇帝的龙袍,直抵其灵魂深处的恐惧,“臣之所行,但求无愧于陛下,无愧于江山,无愧于……已偿之血债。至于家室,乃臣私事,不敢劳烦陛下挂心,亦不敢……以此私事,牵动朝局。”
句句在理!字字诛心!
“非系于一女子之身”直接否定了皇帝联姻的政治意图!“私事”二字更是划下了一道清晰无比的界限——皇权,无权干涉!最后那句“不敢以此私事牵动朝局”,更是带着冰冷的警告!
皇帝的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他猛地将手中的茶盏重重顿在御案上!
“哐当!”
茶水四溅!青玉杯盖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顾凛之!你……!”皇帝的声音带着被彻底激怒的颤抖,他猛地站起身,手指指向顾凛之,眼中怒火翻腾,几乎要喷薄而出!他想斥责对方狂妄!想质问对方眼中还有没有他这个君父!
然而,当他触及顾凛之那双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仿佛蕴含着北境风雪与金戈杀伐的眼眸时,所有涌到嘴边的怒斥,竟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瞬间浇灭了他所有的怒火,只剩下冰冷的恐惧和……无力。
顾凛之缓缓站起身。玄色的身影在暖阁跳动的烛光下,挺拔如孤峰,沉凝如山岳。他没有再看暴怒又惊惧的皇帝,只是对着御座的方向,深深一揖。
“陛下若无他事,臣告退。”
说完,他转身,步履沉稳,如同来时一样,无声地离开了这间气氛压抑到极点的暖阁。厚重的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内里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帝王粗重的喘息。
王德福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噗通跪倒在地,颤抖着去收拾地上的碎瓷和茶水。
皇帝颓然地跌坐回龙椅之中,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望着顾凛之消失的殿门方向,眼中充满了挫败、愤怒,以及……更深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恐惧。赐婚的试探,被对方以最直接、最冰冷的方式碾碎。他非但没能在这柄孤锋上套上枷锁,反而被对方那毫不掩饰的锋芒,逼得狼狈不堪!
“云泽会……云泽会……”
一个名字如同毒蛇的信子,在皇帝混乱的思绪中一闪而过,却被他此刻巨大的挫败感和恐惧彻底淹没。
相府,“静观”书房。
烛火通明。顾凛之负手立于巨大的大雍舆图前,目光沉沉地落在江南那片被朱砂勾勒出的水网之上。淮水、黑石矶……葛平临死前的嘶喊犹在耳边。
墨鸦无声地侍立阴影中,语速刻板地汇报着:“……葛平死前所言,‘云泽会’,‘周老爷’,‘府台大人’,‘精铁’,‘北边’,‘黑货’……线索指向明确。江南道转运使周康,杭州知府赵文弼,以及……江南盐商总会魁首,周世宏。此三人,明面上与谢雍案撇清干系,实则乃谢雍掌控江南盐铁命脉之真正爪牙。‘云泽会’,疑为其核心秘密结社,专司转运‘黑货’。”
顾凛之的指尖,轻轻点在舆图上杭州府的位置。指尖冰凉。
盐引、精铁、北狄……这条利益输送的黑链,远比想象的更庞大、更致命!谢雍虽倒,但这条盘踞在江南、吸食国脉的毒藤,其根系之深、触角之广,远超预料!葛平船上的七口樟木箱,不过是冰山一角!而袭击者……显然是想在谢雍倒台、旧链断裂之际,吞下这块巨大的肥肉,并抹去一切痕迹!
“周世宏何在?”顾凛之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情绪。
“据‘影鳞’密报,”墨鸦的声音同样冰冷,“周世宏三日前已秘密离开杭州府,行踪诡秘。其名下最大的‘通源’漕帮,帮主及其数名核心头目,于昨夜……在西湖一艘画舫上宴饮时,画舫突然起火爆炸!帮主及在场头目……无一生还!‘通源’漕帮,群龙无首,已陷入内乱!”
杀人灭口!毁帮夺权!
动作快!狠!绝!
这绝非寻常黑吃黑!袭击葛平船只、炸毁“通源”漕帮画舫,如此精准狠辣的连环手段,背后定有一股组织严密、能量巨大的势力在操控!他们不仅在抢夺谢雍留下的“遗产”,更是在……重新划分江南的地下秩序!
顾凛之深邃的眼眸中,寒芒如冰河乍裂!他缓缓转过身,走到书案前。案头,那枚象征着相府最高指令的玄铁令符,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他提起笔,蘸饱了浓墨。笔锋落下,在雪白的宣纸上,勾勒出三个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大字:
云泽会!
笔锋凌厉,杀意凛然!
“传令。”顾凛之的声音在死寂的书房中响起,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冻结一切的森然,“第一,‘影鳞’精锐尽出江南,目标:周世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凡与其有密切往来者,无论官商,全部监控!”
“第二,”他的目光落在那三个墨迹淋漓的大字上,“动用我们在漕帮所有暗线,不惜代价,掌控‘通源’漕帮残余势力!查清画舫爆炸真相!找出袭击黑石矶船只、炸毁画舫的幕后黑手!”
“第三,”他的指尖轻轻敲击在“云泽会”三个字上,发出笃笃的轻响,“将江南道转运使周康、杭州知府赵文弼……所有与‘云泽会’、盐铁黑货有染之官员名录、罪证线索,密送都察院冯子敬处。告诉他,江南的水……该彻底清一清了。”
“是!”墨鸦沉声领命,身形无声退入阴影。
书房内,烛火跳动。顾凛之的目光再次投向舆图上那片疮痍与暗流并存的江南。皇帝赐婚的试探,如同投入深潭的枯叶,未能在他心中激起半分涟漪。
真正的风暴,不在盛京的宫阙,而在千里之外,那片被盐铁利益和血腥杀戮浸透的……江南水泽。
余烬之下,惊澜再起。而这一次,孤锋所指,将是更深、更暗的漩涡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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