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阶春色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时，一切都朦胧，帐内灯火摇曳，人影虚浮，帐外低沉号角声徐徐。

　　尊胜正坐在榻前，不紧不慢地梳头，玉篦一下一下轻轻梳过搭在两肩地长发。

　　八宝出去接些热水供她梳洗用。

　　她想起昨天的事，看来申国公府在京中的日子也算不上好过，若是有实力有势力的人家，赵长韫和赵夫人决计不敢得罪。

　　还有韦从俭，原以为他是两只眼睛长头顶的甩手掌柜，看来他比自己想象中靠谱。

　　尊胜摇摇头，她不是很满意昨天的处理结果，但显然韦家只能做到这种程度，还是得看她自己。

　　八宝回来后奉了韦夫人的命令，给尊胜精心打扮了番，梳了一个精巧的反绾髻，发上簪花两朵。

　　尊胜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由赞叹：“你手艺真好，这样复杂的发式你也能梳得这样利落。”

　　不像她，好像天生没有这方面的慧根，在别的女郎互相梳头簪花的时候，她只能给自己绑一个大辫子，不影响干活就行。

　　八宝得了夸赞，心中雀跃，说多谢娘子。

　　主仆两人收拾好后就出了门。

　　随行的官员禁军都已经将场地腾开，做好了让这些年轻人驰骋打猎的准备。圣人下旨，这次放手让孩子们多玩玩，他们这些年龄大的便不参与了。

　　之前的打算是男子一场，女子一场，各比各的，互不影响，可等尊胜到时，听见周围人议论，说是赵长韫联合几个年轻女郎向圣上进言，两场合并为一场，不拘性别，圣上赞她有胆识，便大手一挥同意了。

　　这变动正合韦夫人心意，她准备的东西在这种场景下能发挥最大的价值。她心中得意，侧身叮嘱女侍一定要保证计划万无一失。

　　韦夫人袅袅走向尊胜，悄声说到：“娘已经给你和你阿姐准备好了猎物，不用怕射不中。”

　　这样也好，防止她万一射不中给韦家丢大人。

　　尊胜骑术现在是过得去了，但射术，打小就苦手，苦练都不行，她当年偷偷用弹弓打同皎，准头差到打到了杜伯言的下巴上，害得他那段时间顶着青紫伤痕上衙。

　　尊胜对韦夫人报以感激一笑，韦夫人从容道：“放心去吧。”

　　众人上马，开始之前尊胜还环视了圈，发现认识的人不多，只有韦上月，赵长韫等人，男子那边就更不认识了，除了一个韦从俭，其他都没见过，看样子，在最前面的是太子，穿着杏黄色的衣裳，众人对他很是恭敬，但由于太远，完全看不清什么样。

　　一声号响，群马在诸人的催动下，像利剑一般弹射而出，地面尘埃纷扬，尊胜速度算不上最快的，甚至能看得出有几分悠闲。

　　她的马是匹通灵性的小母马，一岁三个月，通体雪白，性格温顺，尊胜和她感情培养得不错，空闲时还把马鬃扎成了一个小辫子。

　　尊胜渐落后，她摇着马缰，看众人进了参天树林，又见赵长韫神勇，一马当先独自进了更深处，她不禁满意地在心中点头，好整以暇调转视线观察了其余人的方向，自己装出一副明明不擅骑行，却怕露怯，所以咬牙坚持的模样，在身后老远的道道目光注视中，进了树林。

　　古木参天，枝轲交错，树叶浓密，将上方的天空都遮蔽成了半透的绿色，隔着低矮灌木还能瞧到几个窜逃的小动物的身影。

　　这些动物几乎都是提前放进来的，有专人饲养，就是为了给狩猎用的。身边马蹄声动，几个年轻女郎结伴而行，怯怯朝兔子搭弓射箭，但不幸歪了，由于力道太小，箭头在斜到木头上的一瞬间就掉到了地上。

　　她们一边叹气一边埋怨赵长韫出的是馊主意，她出身武将世家，和她玩的好的女郎都是通些弓马的，不像她们，连弓都没怎么摸过。

　　尊胜没在此处多留，她念着自己的计划，朝赵长韫的方向去了。一路偶尔遇到几个人，都专注于猎物，没看见她。

　　刚好，最好越少人注意到她越好，尊胜念着自己的计划，朝赵长韫去的林子更深处走了。

　　外围多是些小型动物，如野兔雉鸡之类，进了更深处，便能见到狐，鹿这些射起来难度更大的了。

　　林中幽深，不闻人马声，耳中充斥虫鸣，尊胜闭上眼睛去听，几息过后，远处利箭破空之声突现，她睁眼笃定朝那处去，视线捕捉到赵长韫的粉色袍角忽闪忽现于灌木后。

　　尊胜下马，将小白马牵至更远处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吃草。她回到原地，赵长韫在她面前不远处背身咒骂猎物太少，到现在只猎得三只雉鸡。

　　另一边灌木后有一只嗅闻地面找草吃的鹿，尊胜心中一动，又看了看地面，她从怀里掏出之前特制的药丸，里面混了好几种食草动物爱吃的草药，她将药丸在地面摩擦，使得留下丁点碎屑和浓郁的气味，便自己藏身于左手边一颗粗壮的大树后。

　　鹿很快便闻着味道过来舔咬地上的药丸碎屑，尊胜见赵长韫对身后的猎物毫无知觉，不禁质疑她的技术，她抬手轻轻敲击树身，声音引得赵长韫警觉调马，转过头发现不远处的安静的鹿。

　　赵长韫心中一喜，好不容易逮到了只，若是有这只鹿，便够她在那群女郎中得意了，可不能让它跑了。
　　她屏息搭箭，就在羽箭快要射中时，鹿突然抬头，将身子一扭，灵巧躲开了致命攻击，朝一棵树后跑了过去。

　　赵长韫咬牙催马追随，此时她眼中所有东西都消失了，只有那只鹿，她紧紧盯着。
　　可就在她将追上时，身下马匹突然一矮，自己便不受控制地摔了下去，她紧急中一只手拉住马缰，半个身子还挂在马身上，就当以为要脱险时，拉着马缰的那只手突然吃痛，惯性般不受控制松开了手。
　　赵长韫重重摔倒了地上，虽不至于受重伤，但浑身沾满泥土，她的马低鸣着甩着马蹄跑开半丈远。

　　此时尊胜已经好整以暇站在树后，笑看这场好戏的发生，双眼眯起来像只得意的小狐狸。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但很不幸的是，她不是君子，且秉持有仇赶紧报的信条。

　　她倒不担心赵长韫的伤势，此处她观察过，地面覆盖的草极多，且泥土柔软，从马上摔下来不会给人造成太大的伤害，就是身子会疼上几天。

　　赵长韫强忍疼痛，甩着手挣扎站起身，箭囊和剩余的箭散落一地，她仍不死心，拿起弓对准树后露出的半只鹿屁股，就在箭将射出时，地面与什么东西发出微弱的碰撞声。
　　尊胜忙借缝隙看去，赵长韫惊叫，原来是她衣裳下摆溅上了马粪。

　　方才的疼痛没叫赵长韫变脸色，可现在她满脸通红。
　　她最好面子，本想风风光光赢得比赛，可现在，就算猎物再多没用了。她在长安交恶者甚多，她们肯定会借自己身上的脏污大肆宣扬，甚至嘲笑她为了出风头，打肿脸充胖子。

　　赵长韫闻到自己身上传来阵阵恶臭味，加之身体疼痛，一急之下便晕了过去。
　　尊胜跑过去探她的鼻息，发现还活着，便起身定定观察四周的树。

　　这里除了赵长韫和她，还有第三人。

　　她在赵长韫身边发现了一颗不起眼的石子，方才射中赵长韫的应该就是它，根据射中的角度和方向....
　　尊胜走向刚才她躲藏的树旁边的一棵，更为巨大茂盛的。

　　她抬头向上看去，仰头之时，突生某种难以言明的晕眩，仿佛在之前也曾亲临过这样的场景。
　　一个青年背靠枝干坐在树上，一条腿蜷起，另一条自然垂下。
　　曾经视线内捕捉到的那抹红色仿佛也能对应上。

　　如今隔着层层树叶也能在遮天蔽日的绿意看清他的脸。
　　青年穿了件月白色的翻领胡服，领口处立狮宝相花纹泛着沉着如海色的蓝，与耳边摇晃的金耳珰相映，在他脸上照出一片如湖泊般幽幽盈盈的光，几缕发辫垂在胸前，还有丝碎发挡在鬓边。

　　尊胜认出他了，项凌。
　　风吹树叶摇晃，项凌咧着口白牙笑着，眼睛摄人，如琉璃碎裂华光弥落眼底，眼尾下垂处还泛着浅淡红晕。

　　“我见过你。”项凌看着她道。

　　尊胜心跳慌乱，她疑心自己的所作所为都被他看了去，要是有目击者告发她...尊胜暗地握紧拳头。
　　她扬起笑脸问：“敢问郎君是？小女眼拙，好似不认识您。”

　　项凌反问：“你不认识我吗？我们见过。”
　　尊胜沉默，刚想回答时，不远处传来声音。

　　“谁在那边！”那边好像有人看到倒在地上的赵长韫，正朝这边过来。

　　尊胜心中一急，她绝不能被发现，也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只好站在原地，用眼神四下搜寻藏身之处，可是根据那人的距离角度看，但凡自己走动一步，就有被发现的风险。
　　“韦娘子。”项凌拍了拍自己身边空着的位置，朝尊胜微微笑道。

　　尊胜面色微沉，本来就看项凌不顺眼，现在更是觉得他此举是趁人之危。
　　她心中咬牙切齿，但没有表现出来，脸上还是从容平和的表情，轻声说道：“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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