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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7)
周沫请了整整两天的假。
按理说,年轻人感冒,不该拖得太久。
可那几天偏偏应了那句话,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她在床上躺了一天多,烧才慢慢退下去。
第三天没再反复,她决定回学校。
早读前,她给老王打了电话,说身体还有点虚,早读就不去了。
老王在那头应了一声,让她多休息。
于是周沫又睡了一个完整的回笼觉。
到学校时,早读已经结束了,大多数学生还挤在食堂,校园显得空荡。
虽然身体还有点发软,但周沫心情出奇地好。
她一边走,一边低声哼着歌“玫瑰花的葬礼,埋葬深深爱着的你,残朵停止呼吸……”,旋律断断续续,她也没太在意。
二楼楼梯拐角是男生厕所。
平时味道就冲,今天门半掩着。
周沫停了哼歌,下意识屏住呼吸,快步绕走。
“怎么,不借了?”厕所里传来徐然的声音。
“你说她还真是城里来的啊,”一个不太熟的声音接话,“温温柔柔。啊……是个聋子啊?那还挺可惜的……”
“你们班那个周沫,那么凶……”
周沫脚步一顿,心里泛起一阵反胃。
她本能地想快点离开。
和徐然这种人扯上边,用“恶心”两个字都嫌轻了。
还没等她转身,徐然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明显不耐烦。
“滚!等会儿再说这些!”
紧接着,他语气一沉,“程如意,我问你借英语书是看得起你。”
“你别给脸不要脸!”
“还有,就凭你一个聋子——”
话没说完,李方的声音插进来。
“然哥,她助听器掉了。”
“她现在听不见的。”
周沫的脚,硬生生地停住了。
走廊里很安静。
风从面前的阳台吹进来,贴着皮肤掠过去,凉得她后脑一阵发紧。
所以……
程如意在厕所里。
“哐——”
一声闷响,男生厕所的门被人从外面狠狠踹开。
铁门撞上墙壁,震得整个厕所都嗡了一下,又被反弹回来。
门板回弹的瞬间,一只脚稳稳踩住,停在半路。
徐然的话戛然而止。
他和李方,还有另外几个人惊恐回头。
徐然一看是她,随即咧嘴乐了。
“有病啊?周沫。”
“怎么,想管闲事?”
周沫没理他。
她的目光越过几个人,落在最里面。
程如意被逼在角落里站着。
校服被扯得歪歪扭扭,领口皱成一团,书包翻倒在地,书和笔记本散得到处都是。
一张张草稿纸被踩得发皱,边角卷起。
小便池里,甚至泡着一本作业本,封皮已经软塌塌地翘了起来。
离厕所门口最近的地上,静静躺着一本熟悉的本子。
是周沫的。
翻开的那一页,是程如意替她抄的英语笔记,字迹工整,行距分明。
周沫的视线在上面停了一瞬。
她抬起头笑着,突然笑着看向他们,慢悠悠地开口:“那倒不是,刚刚经过厕所,就是听到狗叫声。”
她的目光一点点扫过去,从徐然,到李方,再到旁边那几张陌生又兴奋的脸。
“我还以为谁把狗带进学校了,进来看看。”
她停了一下,“没想到是你们几只。”
空气一下子僵住。
徐然脸色瞬间变了,他感觉周沫又在拿刀子当众刮他的脸。
他往前一步,抬手指着周沫,声音拔高:“你在狗叫什么?”
周沫把书包甩出厕所,侧过脸,斜眼看向他。
“怎么?”
“第一次见厕所里有这么多?”
“太幸福了?非得跑出来,跟主人讨个喜才肯吃?”
徐然愣了一下。
显然没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几秒后,脸涨得通红。
“你——!”
他不再废话,挥着拳头就冲了上来。
周沫侧身一闪,擦着他肩膀躲过那一拳,脚步一错,人已经进了厕所。
徐然:“围住她。”
李方等人围了上来。
徐然掰着指关节,慢慢靠近:“周沫,现在跪下给你爸爸我道歉,还来得及!”
周沫像是听到一个笑话,抬眼看他。
“你说话这么好听……”
她顿了顿,慢条斯理地捋起袖子,露出一截清瘦结实的小臂,眼神落在徐然迷惑又暴怒的脸上。
“刚刚吃完,”
“一定记得擦嘴了吧。”
徐然的眼睛瞬间充血。
理智这东西,在他脑子里从来就不牢靠。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抡起拳头就砸了过来。
洗手间里光线阴暗,瓷砖墙面透着潮湿的冷气。
周沫闪避的空间被迅速压缩,五个人将她一点点逼到洗手台和墙角之间。
退无可退。
徐然龇牙狞笑。
“现在知道后退了?”
“怕了?”
他一脚踢翻旁边的保洁水桶。
水桶“哐当”一声倒地,脏水泼了一地,混着灰尘和不明的污渍,迅速漫过周沫的板鞋,鞋面立刻湿了一片。
徐然:“要么帮你爸爸我,把这双跑过第一名的鞋舔干净。”
“饶你们一次。”
他拖长语调,“要么,就……”
周沫讽刺地打断他:“徐然,你是哪里来的自信和勇气啊?”
“我想你也就当过一次先进体育生啊?”
“还第一名,如果不是校队去打比赛了,哪轮得到你。”
这句话直接戳进了徐然的软肋。
他脸上的肌肉抽动着,他受不了自己唯一一次的荣誉被如此挖讽。
“你——”
“找!死!”
他怒吼着冲上来。
就在这时,程如意猛地冲了过来。
刚被徐然他们拽进厕所的那一刻,程如意就知道,又要开始了。
助听器不知道掉哪里了,世界在此刻被人按下了静音键,声音迅速远去,只剩下一种熟悉的空荡。
她其实没什么想法。
眼前的情形和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无非是再忍一会儿。
等他们骂够了、推够了、觉得没意思了,自然就会散开。
这个状况她太熟了,熟到几乎不用去想。
甚至在被堵在隔间前,她还走神地想了一下,等会儿去食堂,她喜欢的辣白菜粉丝包子会不会没有了。
只要忍过去就好。
从庆山到特殊学校,她一直都这样过来的。
这里的人和那些人没有什么不同。
厕所门被踢开的瞬间,程如意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什么都听不见,也来不及分辨发生了什么,只感受到风从门口涌进来,杂乱的人影开始晃动。
直到周沫被人围住。
她才清楚的意识到。
是她。
一切都是因为她。
如果不是她,周沫不会站在这里。
如果不是她的存在,周沫也不会进这个厕所,陷入这个困境。
一瞬间,她甚至不敢再往下想。
恐惧像一只手死死攥住她的心口。
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步,她下意识想退,想躲开,想把自己缩回角落的阴影里,那是她一贯最熟悉、也最安全的位置。
可眼前的人影逼近,周沫被困在角落里,无处可退。
程如意的指尖发冷,她甚至无法思考另一只助听器掉落在何处。
身体先一步挣脱了恐惧,她几乎凭着本能撞进人群里,伸手一把拽住周沫的衣角,将人硬生生拉到自己身后。
周沫的目光从远处慢慢聚焦回来。
看见挡在面前的肩膀。
单薄,清瘦,好像还在发抖。
程如意在害怕......
周沫想告诉她,别怕呀,她可厉害了。
程如意呼吸急促,声音断断续续,她努力地把每一个字挤出来。
“我、我借……”
“我借……我给……”
她的话还没说完整。
李方已经看懂了徐然的眼色。
“拉住她。”
话音刚落,一个染着黄毛的男生率先扑了上来。
程如意的手腕被猛地抓住,反拧往后,身体被带得踉跄带到一边。
与此同时,李方和另外一个人一左一右按住了周沫。
她的后背被狠狠推了一把,太阳穴重重磕在洗手台上方的镜子上。
“咔嚓”一声脆响。
镜面炸开蛛网状的裂痕,碎裂的反光里映出几张拉扯变形的脸。
还没等她缓过来,徐然已经顺势从背后勒住了她的脖子。
粗壮的手臂死死收紧。
汗味、酸味混在一起,一股刺鼻的气息猛地灌进鼻腔。
周沫的视线开始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几个人发出鬣狗般的哄笑。
程如意看到他们发出的笑声。
这种画面,她太熟悉了。
在庆山的时候,她也不是没有被欺负过。
推搡、嘲笑、刻意的忽视。
人群里永远有人在笑。
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只要再忍一会儿,只要低着头不说话,这些人迟早会觉得没意思。
她一向都是这样过来的。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
那是周沫!
是她来到画眉湾之后,第一个站在她身边的人。
第一个没嫌她麻烦的人一直帮助她的人,第一个替她出头的人,第一个带着她加入班级的人,第一个......
她胸口剧烈起伏,脸涨得通红。
“放开她!”
没有人理她。
恐惧重新涌上来,像潮水一样,几乎要把她淹没。
她知道自己不该再出声,不该再往前一步。
她一向不是爱出头的人。
下一秒,她甚至没来得及想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迅速膨胀然后炸开。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用头撞向黄毛的下巴。
趁着对方吃痛松手的瞬间,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抓起旁边的扫把,挥了出去。
塑料扫把头划过空气,带起一道急促的风声,结结实实地砸在徐然的肩上。
徐然闷声吃痛,彻底被激怒。
他松开周沫,捂着肩膀回头。
“死了啊?!”
“这么一个女的都看不过?!”
他吼了一声:“给我按住她!”
话音未落,两个人同时朝程如意扑了过去。
周沫甚至来不及出声提醒,只听见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程如意的额头,狠狠磕在了小便池冰冷的瓷沿上。
几滴血珠溅落下来,落在灰白色的瓷砖上,又被地面原本斑驳的黄色污渍吞没。
红色被迅速稀释、压暗。
最后混在脏水里,像一幅令人作呕的画。
程如意踉跄了一下,扶着隔间的门板才勉强站住,脸色瞬间白得吓人。
“你他爹的——”
周沫怒骂一声,猛地挣开按着她的两只手,几乎是顺势抄起旁边的拖把。
手腕一转。
木柄破风而出,直直捅向最近那个人的腹部。
对方完全没料到她反应这么快,闷哼一声,整个人被捅得连退两步,弯腰抱住肚子,嘴里骂骂咧咧。
黄毛察觉不对,脸色一变,转身从墙角抄起一根钢棍。
下一秒,钢管狠狠砸在周沫的肩胛骨上。
钝痛瞬间炸开,周沫闷哼一声。
她好像听见自己骨头发出脆响。
程如意的额头还在滴血。
周沫盯着着那一点点红色。
莫名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
“我本来不想惹是生非的。”
“是你们太过分了。”
徐然等人不以为然,面露不屑。
话音刚落,她脚步一转,身体前倾,几乎不需要思考,抬膝便狠狠顶向面前那人的大腿根。
厕所里响起一声吃痛的惨叫。
因为性子原因,周沫从小就被林彩云送去学武术。
从幼儿园开始,整整八年。
后来是因为回到画眉湾,条件不允许,这才停下来。
面对这几个人,在这种距离、这种空间里,出手根本不需要犹豫。
狭窄的卫生间瞬间乱成一团。
有人谩骂,有人慌乱伸手。
有人试图拿钢棍搞偷袭。
周沫反手一拧,夺过对方手里的钢棍。
横扫、点刺、上挑。
每一下都落在要害,又不至于失控。
程如意靠在角落,急促地喘着气。
耳朵听不清晰声音,只能看到画面在晃。
整个画中只有一个人,清晰、立体。
直到最后一个人被踹翻在地,抱着肚子蜷成一团,卫生间里只剩下急促而杂乱的哀嚎声。
厕所终于安静下来。
周沫站在原地,胸口起伏不定。
钢棍抵在地上,发出重重的一声“咚”。
她转身朝程如意走去。
“程如意。”
“我在,不用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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