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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
“春天又到了。”
我在田野上给小夭摘花,听了这句话,停了动作,应了杨姨一声,“是到了!田上的花都开的很好。宋叔说他今儿要入山打猎,要猎个鸡来祭社呢。”杨姨轻笑着嗯了一声,“那你别忘了去向他讨个鸡腿吃。”我捧了满怀的花,“宋三哥哥也要长身体的,杨姨,哪能只顾着我。”
这时洪哥牵着驴儿经过了,冲我打招呼,“小安!衣服又大了诶!老李他娘没给你缝件新的?”我笑着和洪哥说道,“在缝了!阿奶说要缝个好看的样式!”
洪哥也笑了,走过来把驴背上装着菜的竹篮挂到我身上,弯下腰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小安穿上不知得多好看呢。好了,快去把菜送给杜老娘那儿去,让她今晚给你做饭去。”
我嚷嚷道,“洪哥!我还要送花给小夭呢!”洪哥又笑了,咧开嘴乐不可支。
“才几岁啊小崽子!”他用力揉了揉我的脑袋,“就想小妞儿了?那可不好。”我不服气掰开他粗糙的大手,“小夭是我妹!”洪哥又拍了拍我的肩膀,“知道知道。”
“可你以后是要成仙的人啊,小夭不会一直跟着你的。”
我习以为常地点了点头,“知道了!”随后噔噔噔跑过田沿,风吹草浪,声音还留在原地,“洪哥!——我走了!——”
迈开腿吭哧吭哧跑了半天,我气喘吁吁地把菜篮往杜姨家门前一放,把那只蹲在门口的黄犬摸了摸脑袋,“杜姨!”往里屋喊道:“洪哥送菜了!要我今晚在你家吃!”
杜姨应了,又拉我洗净了手,替我把那簇花用细绳捆好,在我临走前又叮嘱道:“可去拔剑了?莫要和小夭贪玩,记得去拔剑,不要跑去没人的地方撒欢,知道没有?”
我连连点头,如小鸡啄米似地应声,“知道了知道了!”又挑了一支花塞进杜姨手里,再蹦蹦跳跳地去找小夭。
小夭穿着个沾了泥的碎花裙在草地上乱爬,我凑过去问她,“你在做什么?”小夭神神秘秘地要我俯身也趴下,而后才凑到我耳边说道:“我在扮蛇。”我恍然大悟,“可蛇太坏,不好,你换一个吧,我们扮飞鸟怎么样!我带你上树!”
小夭摇头,“蛇就是蛇,怎么会变成鸟。”她很执着的样子,“你不想和我一起做蛇就不要做,你本来也不是蛇,不会当蛇。”我也摇头,“你要当蛇的话,我也要当,难不成我要丢下你当飞鸟?那岂不是我成了坏鸟。”
小夭笑了,眼眸亮晶晶的,像是有星子般,“那如果我想看你飞呢?”我苦着脸,“我不是仙人,我不会飞的,小夭,你不要欺负我,乱说些我做不到的要求。”
小夭笑着躺倒在草地上,抓过我怀里的一大簇花,“谢谢安哥哥!”
我也和她一起利落躺倒在草地上,压弯了一片绿,我给她指着天空再次熟练发誓,“等我以后拔剑成了,我就带你飞!”
小夭好奇又憧憬,“安哥哥,那你以后做了仙人,会离开吗?”我把手臂塞到脑袋下,慢慢眨着眼,“我不知道。”
“我不想离开坠月谷,大家都在这里……”
我和小夭都没再说话,我们一起哼着小曲儿,直到黄昏。
我着急忙慌爬起来,“我忘了去拔剑!”小夭也蹦起来,“太阳要下山了!”
于是我们两个人都迈开小短腿跑呀跑,像是神话里的夸父追太阳一样,用力地跑呀跑,终于追赶上了时间的尾巴,趁着太阳没入群山之前,赶到了村头,那里群树扭曲蜿蜒遮掩,我们熟门熟路走进小路里,钻到一片空地之中,那里有一把剑。
这把剑通体银白,剑身仿佛流淌着月光,清冷孤寒,看着就让人心生敬畏,剑身上刻着一个字,但是模糊不清。
我照例走上去,奋力去拔剑,不出意外失败了。
流程走完后,我拉着小夭的手,我们一起晃着手回到了村子里,今晚宋叔还真带回来了一个鸡,宋三哥哥说自己身体不好会积食,不吃鸡腿,两个都给了我,杨姨给我雕了个新玉佩,给我挂在腰间,说是什么可以护身的,玉佩的图案是村庄的景色。洪哥大声嘲笑杨姨雕的太烂,不如当年吴姐的,杜姨敲了洪哥脑袋,威胁洪哥如果再嘲笑杨姨就把洪哥的糗事都抖出来,阿奶做的新衣裳也缝好了,给我珍重地穿上,大家围着我打量,都夸我好看。
布匹是每家每户集齐的,针线是村里的女人家们一起翻翻找找凑齐的。
我是一个没有父亲没有母亲的孤儿,吃百家饭长大。
我是一个有很多亲人爱我的孩子,永远不会担忧饿着肚子,缺着衣裳,少着被褥。
所有人都待我很好,比待他们亲生孩子还好,他们只对我有一个要求——拔剑。
那把剑究竟什么来历,他们都一律说不知道不清楚,只说,要我拔剑去修仙,可我今年五岁,我从没见过仙人,这个世界真的有那种可以震天动地的神奇力量吗?我既然没见过仙人,又要怎么做仙人?其实我都不关心。
只是大家爱我,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我也爱他们,所以我愿意为他们去做尝试。
但是自我会走路起我就开始拔那把剑,从来没有成功过。
“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今夜我依偎着杨姨,揪着她的衣袖,在她怀里仰头问道。
杨姨替我拢了拢被角,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声音柔和,“外面有很广袤很广阔的天地,但是很黑暗,很可怕,无时无刻都有纷争,无时无刻都有仇恨环绕……”我听了,有些畏惧,又有些好奇,“那还有什么?”
杨姨轻轻地说着,像讲故事一样:“有亭台楼阁,有声乐丝竹,金绸银缎,渺渺仙迹,繁华恢宏……有很多很多。”
我听着,极轻地哇出了声。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去?”
杨姨轻轻揉了揉我的脑袋,把我按进她的怀里,我闻到令人安心的熟悉香味。“等你拔剑后。”
我还想再问,杨姨却不肯答了,“好了,睡吧,明早要起来做农活,耽搁不得的。”
外面的世界,究竟是怎么样的?
好奇心驱使下,我让小夭给我打掩护,我偷偷去找离开坠月谷的道路。
据说几百年来,坠月谷都未有过外人,所以道路已经荒废许久,我费劲力气才找到,结果遇上了一条蛇。
这条蛇又青又长,我转身扭头就跑,但蛇太快了,它追上我,缠住了我的脚裸。
我被绊倒在地,摔出了几滴眼泪,恐惧地大叫着杨姨洪哥阿奶之类的称呼,希望有谁来救救我,但蛇冰冷的鳞片贴上我的身体,缠绕住我的脖颈。
神异的事情发生了,蛇开口说话了,它问道:“不要怕,小孩,我没有恶意,告诉我,你从哪里来?”
仙人!我的好奇逐上了恐惧,我小声问道:“你是仙人?不,仙兽?”
蛇似是无语凝噎了一瞬,然后才开口道,“我不是……算了,于你们凡人而言,也的确相差不大。”
我欢欣雀跃了起来,“仙人!真的有仙人!”蛇道:“你不要这么开心……不是所有仙人都是好人的。”我撇嘴,“我不信,话本里的仙人都好好的!”
随后告诉蛇道,“你叫我小安就好!我是坠月谷的村里的人。”
“……村?”蛇疑惑地歪了歪头,“你们有过外来者吗?”我摇了摇头,“没有,几百年都没有人进来过了,我今天偷偷跑出来,好不容易才找到这条路……”
“确实是有几百年了……”蛇喃喃自语低声道,随后松开了我,“快回去,小孩,这里不安全的,你家大人会担心。”
我坚决果断摇摇头,“我想去外面看看!”充满期待地看向青蛇,“仙人、不对,仙、仙长,你带我去外面看看吧!”
蛇叹了口气,“你还太小了,回去吧。”
我试图越过蛇继续向前,失败了,只好垂头丧气地往回走,蛇跟着我回了村。
大家发现我回来了,全都围了上来,村长崔老头第一次那么严厉,“小安!你去哪了!”我被吓到了,小声回答道:“我、我……我想去外面看看……”
崔老头罚我今晚抄书,以及一个月不许出去玩,随后看向我手腕上缠绕的青蛇,“小安,这是什么。”
我兴奋地回答道,“是仙兽!它从外面来的!”
崔老头眼神闪烁了片刻,“这样吗?来者是客,我们今晚就设宴吧。”
一旁的杜姨很配合地扬声喊道:“姓宋的——去挑只鹅杀了!”
我有些不知所以地看了看温柔的杜姨,又看了看慈和的崔老头,再看了看一旁憨憨的洪哥,他们似乎有些什么默契,我想不出缘由,只好抛之脑后。
夜晚这顿饭吃的很尽兴,村里很少杀鹅,我被塞了两个鹅蛋做的煎蛋到碗里,宋叔想给我多点鹅肉,崔老头严厉制止,认为小孩子不应该吃那么多大鱼大肉,会积食,应该多吃点青菜,于是杨姨在一旁给我夹了满满一碗青菜。
夜晚宋三哥哥陪我坐着台阶看月光,他问:“小安,你为什么想出去啊?”
我皱着眉苦思冥想了一会,声音清脆果决地道:“我要出去看看,把外面的世界带回来。”
想了想又道,“外面肯定有很多好看的首饰,杨姨肯定喜欢,漂亮好看的武器,你爸爸肯定很想要。还有可以治好崔老头的眼睛的药!”
宋三哥哥轻轻笑了,“我觉得爹娘、叔叔还有阿姨他们……应该不需要。你知道他们最需要的是什么吗?”
我颇为不服气的抬头瞪他,“怎么?就你知道?比我大七岁很了不起?”
宋三哥哥声音温柔晴朗,他轻轻摸了摸我的头。
“小安,大家都只希望你平安长大。”
今晚我和宋三哥哥一起睡的,他拍着我的后背哄我,给我唱了一个他从话本上学来的曲子,叫什么《越山琼》。
但是第二天起床,我想找青蛇,杨姨告诉我,青蛇走了。
我很失望,因为我原想青蛇能带我去外面的,再不济讲讲外面的事也不错。
大家虽然都给我讲过外面,但是他们的都是很久远之前的事情了,书上说沧海桑田,想必这么久,外面的世界也一定大变样了,可能不是大家口中说的那样了。
好在,夏天快到时,一天傍晚,我拔完剑,从树林里钻出来,看见了一只陌生的黑色狗狗正小心翼翼地走过来。
我也小心翼翼凑过去,神秘兮兮地问道:“我没见过你,你是外来的仙兽吗?”
黑色狗狗吓了一跳,蹦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随后又冷静下来,“我知道了,你是青蛇口中的小孩。”我骄傲地挺了挺胸,“我为蛇仙长引过路!村长他们还招待蛇仙长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想找他带我出去,可他这么快就又离开了,难道是有什么急事?”
黑狗问道:“你想离开?”
我点了点头,“我想知道外面的世界!”
黑狗沉默了片刻,“你以后会离开的。”我不满地抱怨道,“你们怎么都是这句!”
黑狗道:“青蛇也这么说过?”我点了点头,抱膝坐下抬头看狗狗的眼睛,“不止。洪哥、崔老头、杨姨、李阿奶、杜姨等等都这么说的。”
黑狗歪了歪头,“能告诉我他们都长什么样吗?”我热情洋溢地站起身,“我带你去见他们!”黑狗连忙咬住我的衣角,“不了不了,不要让我来了的事情被他们知道,好吗?”我疑惑又遗憾地问道:“为什么?”
黑狗耐心地解释道:“我是偷偷来的,没有经过你们主人家的许可……这样不合礼仪。”我啊了一声,“外面的世界真复杂。”
黑狗:“……”
我也不纠结,坐下来和它慢慢描述道:“杨姨长得特别好看,弯弯的像什么细柳眉?嘴巴很小,说话很温柔,一直喜欢戴着那个玉簪子,之前碎了,她拼好了又继续戴着了。洪哥看起来很凶,其实特别好人,就是总和杨姨还有杜姨她们吵架。李阿奶年轻时也是大美人,据说长得很飒气,还喜欢穿紫色的衣服,杜姨还告诉我说,其实李阿奶年轻时耍鞭子特别厉害!崔老头一只眼是看不见的,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没有可以治眼睛的药……”
天快黑时,我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天要黑啦!我要回家了,不然会被训的。”黑狗点了点头,“那我明天在这儿等你,你还来找我怎么样?记得不要把我和你的事情说出去给任何一个人。”我用力点点头,“那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我充满期待地看着他,“你带我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好不好,就看一会,我就想看一眼……看一眼就回来。”
黑狗沉默了片刻,“如果有机会,我会的。”
我眉开眼笑,“一言为定!”
但是第二天,我在村头等了一下午,没见到黑狗。
它食言了。
“你在做什么?”
崔老头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我扭过头去,扑到他怀里,“崔老头!你吓到我了!”崔老头语气缓和,摸了摸我的脑袋,“别闹。”
我撇了撇嘴,“我没闹!我要生气了!我在这无聊的坐了一下午,居然没有人来和我说话!”
崔老头被哽了一下,“大家都很忙。”我不满地拽他的衣袖,“那你们难道就不理我了吗!”
崔老头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这不是来理你了吗?”我轻哼一声,“那还差不多。”
我拉着崔老头的手,在田野边沿慢悠悠漫步。
“崔老头,如果我一直拔不出剑,那怎么办?”
“那我也没有办法。如果你真的……真的拔不出来,那就算了吧。”
“真的?”
“那不然。还能把你丢了不成。”
“?!不许!不许丢下我!”
“哈哈,你丢下我们这群老少妇孺还差不多。以后你拔剑去修仙了,可就不要回头咯!”
“不行,坠月谷是我的家,我走得再远,也一定会回家的。”
“……你以后会有更好的家的。”
“再好也不如这里!崔老头你都在说什么胡话!”
“哈哈哈……其实如果你真的修不成仙……我们只希望你平安,不要折腾来折腾去的,搞一堆复杂又烦心的事情。”
“所以你们给我取名小安是因为这个?”
“最开始没这个意思……不过现在也差不多了。”
“喔?那最开始是什么意思?”
“……”
“喂!崔老头!你怎么不搭理我了!又出神!你那些破烂陈年往事到底有什么好回忆的!看看我啊!崔老头!喂!”
————————
我到底是个聪慧的五岁小孩儿。
入秋的初,第七只来坠月谷的动物是一只飞鸟,我在后山挖出了它的尸体。
剥皮抽骨,白羽沾着血迹,我生理性恶心了很久,才成功把它包起来,我捧着这个布袋去质问他们,这是什么。
他们打马虎眼愣是糊弄了过去,但当我再次捧着布袋,里面是青蛇的尸体,再次问他们,这是什么的时候,他们再也没法逃避这个问题了。
“为什么!你们不想我出去我可以不出去!为什么要杀了它们!”我哭得厉害,委屈又不解,他们看我的目光带着怜惜和心疼,却没有人回答我的问题。
崔老头在这时出现了,他好像看不见我手上捧着的布袋似的,声音慈和平静,“小安,你今日去拔剑了吗?”
我蓦地撞开他们跑走,带着哭腔,“我不拔剑了!我以后都不拔剑了!”
霎时天旋地转,我摔倒在地上连连翻滚了几圈,嘴角磕出了鲜血,肩膀痛得几乎麻木,伴随着入耳的是杜姨的尖叫声,“洪衡!!!你疯了不成!!”杨姨赶过来把我小心扶起,擦拭去我嘴角的鲜血,“没事吧?哪儿疼?不哭不哭……”
洪哥低沉的声音响起,压抑着怒火,“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你们这是溺爱小孩!你看他都说得出不拔剑这句话了!他怎么能不拔剑!他怎么能不拔剑!我们全村都指望着他拔剑的那天!他怎么能不拔剑!”
杜姨恨恨道:“不拔剑又怎样!我养了五年的!和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有什么区别!你要是敢动他,洪衡,我和你不死不休!”
崔老头低吼了一声,“够了!都给我安静!”
混乱的场面勉强平息,崔老头沉沉说道,“阿衡,你冲动了。”
洪哥把手里的碗用力一摔,“我如何冲动了!我受够了!天天在这锄地烧火做农活!我就盼着他拔剑!结果他敢说他不拔了!屁!”
杨姨把我抱起来,冷冷道:“洪衡,你以为你是谁?在这里撒疯。当年若不是崔……大人救了你,你现在还能在这站着说话?”
洪哥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剧烈,“呵,好,很好。你们真耐得住性子。是我自愧不如了。”随后转身离去。
那日大家不欢而散。
之后,似乎一切如故。但我说到做到,真的不去拔剑了,没有人说我什么。
直到有一天,我正和小夭一起玩,我爬上树,对小夭招手,“你看!我上来了!”小夭在下面鼓掌,笑得天真烂漫,“安哥哥好厉害!安哥哥变成飞鸟了!”
我爽快一笑,“小夭快过来!我带你一起做飞鸟!”
然而还未等小夭靠过来,我忽而被人一拽脖子,剧痛从后颈袭来,我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洪哥捏着我的后颈衣服把我往前一提,冷冷道:“拔剑。”
我懵懵的,定睛一看,那把剑一如既往地插在石坛上,剑身通体银白,仿佛流淌着月光……
我抬头一看,巨大的圆月皎洁神圣,它正正在这把剑的上空。
洪哥见我愣着,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语气凶狠冰冷,“愣着作甚!快拔剑!”
我倔劲上来了,把身子一扭背过剑,“我不碰!我答应了小夭带她上树飞,你害我不能践诺了!”
洪哥把我用力一推,“回去!以后有的是时间,你现在给我拔剑!”
我委屈地大喊,“洪哥你欺负我!我为什么要拔剑!本来就拔不出来,为什么要逼我拔剑!”
洪哥捏我的脸,“臭崽子,真是给你惯的!”把我推到剑面前,“滚过去!不拔不给吃饭!”
我委委屈屈把手按到剑柄上,忽而感觉掌心一阵细微的刺痛。
我大惊,因为拔剑拔了这么久,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我用力拔了拔,却没成功,松开手,却发现掌心变成了紫色。
抬头看向洪哥,却看见洪哥脸色倏然大变,我刚想轻轻开口问洪哥怎么了,却张嘴只吐出了一口血。
“毒……?!怎么会有毒!”洪哥惊慌失措把我抱起来往我嘴里塞了一堆圆圆的不知道是什么的像糖豆一样的东西。
以前也吃过,崔老头给的,但那个是甜的,这个却是苦的。
随后洪哥刚迈步想要带我回村,一根蓝莹莹的鞭子啪的一声甩到了我们面前。
“化鬼手,好久不见,居然叫小孩子去试剑……你们真是好卑鄙啊~”娇媚的女声响起,洪哥大吼一声,从背后拔出铁斧砍去,抱着我向外走,但下一刻,我忽然又被洪哥扔了出去,我痛得呻吟出声,一只眼糊上了不知哪来的温热液体粘得我睁不开眼。
我勉强趴在地上抬头,正好看见鞭子穿透了洪哥的胸口,他软软跪倒在地。
“小安……快跑……找村长……”
我忽然意识到,眼上的温热液体,是洪哥的鲜血。
热的,滚烫的,灼得眼睛发痛,身体也颤抖。
我一边吐血一边连滚带爬地跑,那苗条女人还想施鞭追上我,却被还未全然断气的洪哥死死拽住了大腿不得脱身。
跑出密林,我已经不吐血了,可是身体很累,很轻,没什么力气,或许是因为那不知是什么效用的毒,或许是……
因为漫天狰狞的火光。
火光卷走了田野,吞噬了大树,倒下的稻草人只剩下半边身子,刘叔跪在地上,衣服破破烂烂,他仰望着天,看见我来了,把我用力推开,“……快走!”刘叔又咳出几口血,“去外头!快去啊!走那条路!你认得的!”
我死死抓住他的肩膀想拉他,大哭道:“我不走!我不走了!我再也不走了……”
刘叔撕开我的手,把一个玉佩挂在我的腰间,“那就去拔剑!小子!拔了就快走!不要回头!”
杨姨很快来了,抱着我跑过田野,她把一个小小的戒指塞进我的衣服口袋里,“保管好。”又拆下了玉簪,要我握住那个簪子。
杨姨的神情很温柔。她小声在我耳侧说着话,就像以前无数次给我讲睡前故事时一般。
“……去拔剑吧,小安。”
一个男子跳到我们的面前,他哈哈大笑,“居然在这个地方做了这么久的凡人……真是有意思啊,幽护法。”
杨姨语气轻柔冰冷,“不要觉得我们没有修为就好欺负,你们初入坠月谷,失去灵力的滋味很难熬很不适应吧?我们可是在这待了足足几百年……”
她挥出一把剑,向那男子冲去,而我抱着小小的、还带着余温与清香的包裹不知所措地逃。
我要逃去哪儿?我又能逃去哪儿?我又能做什么?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一个温润的公子走到了我的面前,俯下身想来拉我,“唉……无辜的稚子不应被卷入这场纷争里,和我走吧。”
我警惕地后退,“你们这些坏人快走开!”
公子轻轻一笑,“到底谁才是坏人呢?你的叔叔阿姨们比我们还坏多了呢。他们可是在几百年前祭了三百城,杀了百万人,满手血腥的邪修啊。”
我猛然摇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向后跑,被人拎起了后颈,听到那公子温柔却冰冷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冷酷无情的人又怎会这样精心爱护地养一个小孩子?甚至生死关头还要把剩余的护身法器和保命丹药放在你身上……你必然有非同寻常之处。”
我竭力抗争,被他掰断了手指,终于不得不绝望地看着玉簪子被他取走。
他放在火焰边端详,“是了……仙阶防御法器玉溪烟,断过一次又修好了吗……宋闻琅修的?”
趁他不注意,我转身就逃。
下一秒就被人踢回了原地,我的小腿骨断了。
平日里我受过最大的伤就是擦破皮肤,此时前所未有的疼痛让我差点昏了过去。
忽而有人再次把我抱了起来,往我嘴里塞了几颗圆圆的东西。
甜的,可我还是在哭。
“崔老头……村子没有了……”
“没事,没事。”崔老头一边安慰我,一边轻轻擦净我的脸颊,那公子笑吟吟地道:“崔教主,你好生舍得啊,玄阶的保命淬体丹给这个小孩当糖豆吃,他到底有什么特异的?”
我断掉的地方和撕开的伤口都好了,崔老头悄悄往我的怀里塞了几张纸和一个小小的木盒,一边平静地对那公子道:“他的确有特异之处,你们最好不要杀了他,以免后悔。”
那公子哦了一声,“我就说嘛……”忽而下一刻,那公子就拎着折扇袭来!
崔老头不闪不避,我睁大眼睛,看见自己怀里的纸陡然发亮。
眼前的画面倏然消失。
我闭上眼又睁开眼,看见了清冷的月光。
泠泠地照着。
杜姨坐在石坛边,慢慢地,慢慢地抚琴,很好听的旋律,是当年杜姨给我编的摇篮曲,我从小到大只听那一首摇篮曲,杜姨也只会那一首摇篮曲。
但我从不知道,杜姨还会抚琴。
石坛已经被鲜血染红,我冲过去,才发现杜姨的动作其实很僵硬,我想起那个公子说的话,从包裹里翻翻找找想要把那些糖豆全都塞进杜姨口中。
杜姨蹙着眉推开了我的手,轻声叹道:“小安,以后不能给你做饭了。”
我眼前霎时一片模糊,银银的泛着,像坠月谷那个可以钓鱼的湖夜晚的模样一样,朦朦胧胧,不真实,不真切。
“去拔剑吧。”
杜姨也没了声息。
我一步步走上染血的石坛,看见月亮正在天空中央,被乌云遮挡着。
我忽而腿软,跪了下来,我竭力去够剑柄。
不知为何,这次比以往都艰难太多,我花了好长好长时间,终于,指尖搭上了剑柄。
然而我怎么用力拔,用力拔,用力拔。
都毫无动静。
怎么办呢。我依着剑身看天空,没有月光的清辉,暗沉沉的。
拔不出剑,就救不了大家。
或者说,其实拔出来了,也救不了,因为大家都已经死了。
我慢慢地哭不出来,逐渐地感到寒冷。
我又去拔剑,还是拔不出来。
那或许我也是该死在这里的。
忽而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猛然直起身子,从地上充沛的尸体里翻出了一个长棍对着入口方向。
但只有一个树叶飘了起来。
不对。
我再定睛一看,这哪是树叶,分明是一个圆滚滚的小脑袋还有圆溜溜的眼睛。
“小夭!”我惊叫出声。
小夭身上没受太大的伤,她应该是在村外边玩着,回来就见到了这样的场面,身体颤抖着,用尖细的嗓音轻声问我道:“安哥哥,发生什么了?我看见大家、大家都……我在湖边玩水,忽然看见有火,结果走回来,我好害怕,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都不说话了……还有好多不认识的人……”
我揽住小夭,“我们走吧。”我下定决心不再去看那把剑,打算顺着那条路,离开坠月谷。
然而等我们跑到那条路那里,却突然我就被抽翻在地,疼得在地上滚了几圈,我发现是小夭拿着鞭子在抽我。
我不可置信地喊道:“小夭!你在做什么!”
小夭用恶狠狠的语气说道:“都怪你!如果不是你!大家为什么会死!”
我茫然而痛苦,“小夭!你怎么了!”我试图去抱她,被她避开,鞭子抽过来,我勉强躲开,小腿被抽到,再次断折。
小夭走过来,声音尖锐,“去死!去死!”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用力扑倒她,哭着按住她的手,拼命地去拍她的脸颊,想让她清醒一下。
鞭子却缠上了我的脖颈,我差点被勒死,再也顾不了那么多,极其用力地捏着小夭的手,咔的一声。
我看见“小夭”的手腕断了,露出内里的关节,木头做的,有很多白丝。
我惊恐地呆住了片刻,又差点被勒死。
好不容易,把“小夭”制服了,我刚想开口问,“小夭”把短刃插进了她的脖颈里,又是咔的一声。
那个脑袋顺着山道滚了下去,我呆呆地看着,想去够,差一点,指尖碰到了发丝,却终究没够着。
小夭的手垂了下来,一张皱巴巴的纸条随之从袖口落了下来,我捡起来,上面的字娟秀又好看,我知道,小夭写字是杨姨一手教的,写的比我好看多了。
“冬天的第三天,安哥哥扮飞鸟,我扮小蛇。小蛇不能飞,所以只能看着安哥哥跑远了,追不上。”
“秋天的第十天,今天,安哥哥答应带我飞。”
—————
我背对着剑身,看着密林之外的天空,黑色的烟雾渐渐停了。
月亮也早就不见了,或许,快天亮了。
可我已经分辨不出黎明。
窸窸窣窣的声音再次响起,但我知道不会是小夭了。
也不会是叫我回家吃饭的人。
我慢慢靠着剑撑起身,想找个顺手的武器,我才不会随随便便的死去,至少我也要杀一个人。
不小心或是其实是泄气似的拍到了剑柄,那剑哐当一声我下意识握住,才发现。
剑拔出来了。
我忽然很想哭,却只是笑了出来。
冲着来人我用力挥起剑砸去——
被轻轻抵挡住,我红着眼睛还要再砍,听见了一声叹息。
“孩子。那些敌人已经死了。”
我抖着身体仓皇走出密林,看见那些什么温润公子、苗条女人……通通躺在地上,还有……崔老头、杨姨他们。
听见那群身着白衣的人中的为首者轻轻叹息着道:“两方都是邪修,自然受九霜剑的影响褪为凡人,竟生生相斗至死了。”
我一点也不关心那些什么前尘旧事,他们是不是邪修,犯了多少错误,就算世界都是假的,大家对我的爱都不是假的,所以我也爱他们。
我沉默地去看那些尸体,去推杨姨,去拉崔老头。
没人起来回应我。
我被抛下了。
坠月谷宁静祥和的村庄不复存在,温柔的、慈和的、爽朗的大人们都不在了,那小安又该去哪。
那白衣人神情温和又怜惜,“孩子,你有归处吗?”
我爬起来仰头看他,“我已成了无根浮萍。”
白衣人垂眸看了看我手里的剑,“你可愿随我们离开?我们是曜清宗中人,你手里握着的九霜剑,它很珍贵,会有很多人来抢,你不会安全。”
我平静地道:“他们要,那就拿去。我讨厌这把剑。”
白衣人又叹了口气,“你既然拔出了它,就是有缘之人。”
我默然。
白衣人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轻轻道:“我不知道。”
其实大家都给我透露过一些我的身世,他们说我原本有另一个名字,是我的原父母给我取好的。
但他们不是很想我承那个命格,至少,再我拔出剑之前。
所以给我取名小安,平平安安的安。
白衣人愣了愣,“你没有名字吗?”
我低头翻大家给我的包裹,果不其然,崔老头的那个木盒里装的是一个小卷轴。
我展开它的前端,瞥见了三个字,我于是将它收好,站起身来拍净身上尘土,仰头望向白衣人。
“我和你们走。”
“我叫……”
“慕听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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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寒就是那种龙傲天般的起点男主啦(对手指),自然有点悲惨过往很正常吧(目移)。
不过说起来可以看出小寒以前是很开朗活泼的捏,虽然现在沉默寡言居多,但其实被云汕宗养的很好了呢。
其实大概事情经过就是这样:一群邪修遭修真界极为出名的那人追杀,狼狈窜进了深山,受因果束缚下,追杀方被迫弃下自己的本命剑,以千里为距,将坠月谷划为凡人之地,凡有罪之人踏入此地必然失去修为,沦为凡人。
必须拔剑,才能破阵。
而邪修们本来抓了个人质——追杀方的怀着孕的小师妹,那个女子生下婴儿后便死去,因为孩童纯稚不染罪孽,他们猜测这婴儿或许会是破阵关键,故共同养育,但养大后那个女孩偷跑出去,邪修们费劲力气抓了回来,让人生了小孩,女孩想杀死婴儿,邪修们却不给,并为表示他们的决定,故意给婴儿取名小安。
女孩在生下婴儿后,就被杀死了。
小安被养大,邪修们却对孩子生了感情,当然或许也是因为也有已经认命的心态在。
然而谷外终究是来人了,毕竟那把剑的主人有着何其响亮的名号,即使那人已死,那人的阴影也长年累月地笼罩于修真界之上。
邪修们杀死了以秘药化身青蛇的修士,又杀死了狗,杀死了飞鸟……那些名门正派的正道修士很好杀死,并且从不搞什么诈尸。
邪修们却没想到,他们会死在另一派邪修手上。但他们最终选择倾尽全力与对方同归于尽,只为小安能平安逃离。他们是十恶不赦的恶人,仅将一生唯一的微小善意给予了一个与他们有弑母之仇的小孩身上。
他们和小安、修士们也都没想到,破阵的方法其实只有一个。
当坠月谷所有邪修死去,剑就可以被拔出。
所以小安能拔出剑的那一刻,也是村里最后一个村民死去的那一刻。
至于小夭,她并非人类,而是孕育万千怨魂的容器,邪修原计划用来容纳怨魂,故逃走时带上了小夭。后来小夭不知为何有了神智。
而小安真正的名字,是那把剑的主人给他取的。事实上,对于小安来说,从他出生到死亡开始,就注定步步都会与那已死之人相关,直至一直追逐至高天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