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软的鬼小姐

　　粟青坐在绵软蓬松的蓝色被子上，脚尖微蜷，像是随时准备收回的触角。

　　李洛槐沉默着蹲下去，动作一贯地干净利落。

　　他抬起她的脚，骨节分明的手指托着，像托起一块不该被磕损的瓷器。

　　她本能地一缩，声音透着警觉：

　　“我自己来就好了。”

　　李洛槐没吭声，只是转身去拿来了碘伏、双氧水和棉签，动作干净利落，仿佛她的拒绝根本不存在。

　　“还好，没有玻璃渣进去。”他开口，声音低而淡，“疼吗？”

　　她嘴硬地说：“不疼。”

　　话音未落，带着碘伏的棉签刚一点上去，她就倒吸了口凉气，肩膀一抖：

　　“疼疼疼……轻点轻点！”

　　李洛槐没有停，动作依旧克制而冷静：

　　“明天一早去打破伤风。”

　　“没事的，我小时候扎伤过好多次，都没打过。又没玻璃渣进去，应该没事。”

　　“怎么可以不打？”

　　李洛槐眉心微皱，语气冷静却坚定：

　　“玻璃划开的皮肤，容易形成很深很细的伤口，破伤风梭菌最喜欢深而窄的伤口，因为无氧的环境是破伤风梭菌的温床。一旦感染，毒素会直接攻击神经系统，未治疗死亡率接近百分之百，致死率极高，几乎是人类不可治疗的疾病之一。”

　　她怔了下：

　　“啊？我一直以为只是个小伤。”

　　“你小时候怎么没打啊？”

　　粟青怔了怔，没想到李洛槐那种万年不带情绪的语调里，竟破天荒地飘出了语气助词“啊”。

　　她低下头，声音软得像风吹开一缕旧窗帘：

　　“因为没人管啊。”

　　她耸了耸肩，声音低低的，像一尾沉下水底的鱼。

　　手指在床单上慢悠悠地缓慢描摹着小碎花的花边，神情有点游离不定。

　　一阵沉默落了下来。

　　“总会有人管的。”

　　李洛槐低着头，边擦药边轻声碎碎念道。

　　“嗯？”

　　她怔了一下，似乎没听清。

　　“明早我陪你去。”

　　他说得不容置疑。

　　“我自己一个人就可以去的。”

　　“不可以。”

　　“好吧。”

　　话落，她站起身准备离开房间。

　　推门之际，与躲在门后角落的旺仔和胖虎对了个正着。

　　旺仔心道：

　　“妈妈为了守住客厅竟下如此血本，我也不能当干白饭的窝囊废！”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温柔地用那副老派大叔般的低沉嗓音，深情地“喵”了一声，极富诚意。

　　他以为这声喵能让李洛槐多看自己一眼，打破她对他“凶神恶煞”的印象。

　　毕竟他自认为自己“喵”的声音是猫界天籁，可不是一般小猫“喵喵喵”能比的，所以一般不会叫。

　　谁知李洛槐听到这声，脚步一顿，加快了速度，径直出门而去。

　　屋内陷入一瞬寂静，随即爆发出粟青哈哈哈的笑声，她和胖虎几乎同时笑弯了腰。

　　第二天上午，李洛槐开车带她到了医院。

　　候诊大厅灯光昏白，消毒水气味裹着暖气，缓缓涌动在人群之间。

　　粟青在她的安排下乖乖地拿着号，站在队伍里等着打破伤风针，李洛槐去了洗手间。

　　回来时，他手里拎了一个塑料袋，递给她。

　　“穿这个。”

　　袋子里是一双无后跟的帆布鞋。

　　“啊？”

　　“这个能让伤口透气，避免形成厌氧环境。”

　　她接过，抬眼望他：“你知道好多啊。”

　　“还行。”

　　他轻描淡写地回答。

　　实则他心中暗爽：“作为一个修行千年的神，这种人类的硬核学习能力自然是比普通要快百倍的，况且这也是长者给自己作为人类开的后门。这点皮毛知识不过顺手拈来。”

　　只不过……情感和人心方面，依旧是实打实的门外汉。

　　粟青站在原地，有些出神地盯着那双鞋。

　　她想起了很多歌小时候偶然间才懂得一些基本生活常识的瞬间。

　　比如她17岁和同学一起睡觉时才知道，睡觉如果不脱内衣，会影响乳腺的血液循环。

　　20岁和朋友一起旅游才无意中得知，感冒药需要连续服用几天，不能跟吃零食一样由着自己，吃一两次就停下，不然会反复反复地拖着不见好。

　　21岁和姐姐一起逛超市才知道称重时粑粑柑的包装纸最好要去掉……

　　这些看起来简单到像呼吸的生活常识，却从来没有一个像妈妈一样的角色教过她。

　　她只是习惯想起，但却并不感觉伤感，因为她从来不顾影自怜，她永远坚信自己是苦难的幸存者。

　　也正因此，她每次遇到这种被人照顾的场景，总是会十分珍惜，心存感激。

　　她抬起头，看着李洛槐，眼神里亮晶晶的，像盛着一整夜星光，轻轻地，满怀感激地眨了眨。

　　“谢谢你！”

　　“刚刚去厕所，看到旁边有卖的，顺便就买了。”

　　粟青纳闷着，医院旁边现在都卖审美这么好这么潮的鞋子吗？

　　两人一同到达办公室没多久，就一同前往会议室，商讨艺人家具开裂事件的应对方案。

　　会议室里气氛凝重。

　　王时雨、产品总监李俊和首席产品官王庆秋都已到场。

　　按照惯例，王庆秋身为公司产品线的最高负责人，极少参与具体部门会议，今日破例到场，足见此事关乎甚重——不仅事涉高端客户，更牵连品牌声誉，公司高层自然高度重视。

　　会议一开始，几人便直奔主题。

　　李俊照旧搬出他的惯用说辞：

　　“艺人项目当时我们确实有把关，只是我对小李一直很信任，所以没亲自过问，确实是我的疏忽。”

　　王时雨顺势接过：

　　“家具的力学结构其实并无明显问题，设计上松木的厚度也不足以造成整块裂缝。是不是设计缺陷，还得进一步核实。事实上，黑胡桃木的开裂问题，大多都出在材料本身。”

　　李俊一边接过话，一边缓缓解开衬衫袖口的扣子，动作轻巧、显得神色不紧不慢：

　　“产品供应链负责人是我亲自对接的，应该不会出问题。”

　　王庆秋淡淡喝着手里的美式咖啡，面无波澜：

　　“我来，不是为了听这些的。”

　　李俊朝助理示意，大屏幕被点亮。

　　画面显示的是艺人助理发来的黑胡桃木“冰晶”长桌的细节裂纹图。

　　“黑胡桃木出现裂痕其实挺常见的。比如被放在温湿度变化大的环境里，或者加湿器开开关关太频繁，超过两百次也可能导致开裂。还有一种情况是使用者经常让酒精或者茶水渗进端孔缝隙，也很容易出问题。也不排除是设计的时候，树脂和实木之间没留好膨胀的空间。总之，不管是哪种原因，有没有可能我们把责任引导到艺人使用不当上，从而尽量维护公司的利益？”

　　王时雨翘着二郎腿，斜倚在椅背上沉吟。

　　不得不承认，李俊是老道的职场人，给他时间，他总能组织出一套看似专业的“说法”。

　　周青颖在一旁安静地做着会议记录。

　　“短期来看也许确实可以得到好处，但如果艺人选择跟公司闹起来，影响品牌声誉的只有我们。”

　　“公关部门会处理。因为艺人真要闹起来，也不见得对她们有利。占用公共资源曝光这类事会引起反感。”

　　李洛槐突然出声，语气如冰：“但木头开裂本来就是我司的问题。”

　　“既然我们那天已经答应用金缮修复，就得尽快找能处理这类工艺的匠人。毕竟金缮本来是用在瓷器上的，拿来修木头的不多见。至于到底是用了劣质的白边料，还是树脂和实木的设计没预留好伸缩空间，这些都得去现场看过家具的具体情况，才能判断出真正的原因，对吧李总？如果实在解决不了，到时候再用你提出的方案也不晚。”

　　王庆秋点头，语调依旧冷静如水：

　　“时雨想得周全，难得。”

　　“李总为公司利益着想的心，更难得。”

　　王时雨微笑回应，话里滴水不漏。

　　她一如既往精准地拿捏住了局势的优先级，既不抢功，又能推动进展。

　　李洛槐望了她一眼，眼中流露出难得的赞赏。

　　作为习惯直言、偏重逻辑分析的她而言，这种既能推进实事、又能平衡人情的表达方式，一向是她所欠缺的能力。

　　王时雨顿了顿，又道。

　　“国内能找到这种既有手艺，又懂诧寂风审美的艺人，最好是在苏州和北京，北京的手艺人多少带些宫廷的意蕴，苏州的也许会合适。”

　　“至于到底是什么问题导致的开裂，我们还需要到现场去看才可以确定。因为当时我们只负责设计这个产品，具体的工艺和成品我们并不负责直接验收。”

　　李俊挽了挽袖子。

　　“当时验收并没有什么问题。”

　　王庆秋合上电脑，淡声作结：

　　“既然金缮修复是李洛槐提出来的，时雨又考虑得这么周全，联系匠人和督查的工作，就主要交给你俩负责吧，其他春季产品的开发先放一放。半个月内必须搞定，搞不定的话我就派一个新的设计总监来协助你们，以应对以后这种突发情况。”

　　王时雨和李洛槐心如明镜，说是派人协助，实则是分散两人的权利。

　　至于新派的人是有助于李俊掌管两人，还是有利于王庆秋的地位更稳固，谁也不知道。

　　职场里的话总是这样，像糖果里裹着猜不到味道的毒药。

　　李洛槐有些疑惑。

　　按理说，王时雨作为用户体验的设计总监，是产品前期开发的主力。而自己作为产品设计总监，主要负责产品设计本身，让产品更加有审美和实用性。

　　而李俊是综合产品总监，负责从设计到工艺、供应链再到销售的整个流程。按职责划分，理应他要参与，王庆秋并不应该全权让她和王时雨负责。

　　王时雨认为自己看得明白，大领导自然是看得出来李俊的行为做事风格，一向习惯甩锅。

　　拍马屁、喝酒聊天当然是他好用，但应对这种危机事件，他的能力并不会比她好多少，自然是她和李洛槐更好用。

　　王庆秋补道。

　　“你筹备一下春季产品的开发吧，等会儿来下我办公室，商讨下策略。”

　　“没什么事，今天的会就先到这里吧。”

　　散会后，孙雨墨和粟青在茶水间接着热水，顺便“合法摸鱼”。

　　孙雨墨捧着咖啡嘬了一口，皱着眉头低声说：

　　“感觉他们说话，一个个都拐着弯来，话里有话。”

　　粟青耸耸肩：

　　“话里有没有话我不知道，但李俊那锅，是真的会甩。”

　　孙雨墨立马竖起食指放到嘴边：

　　“嘘——你小声点，隔墙有耳！部门里人来人往的，直呼大名很容易翻车。”

　　粟青做出捋胡子的动作，若有所思地喝了口柠檬水：

　　“那我们给他取个代号吧，叫什么好呢？”

　　她像喜羊羊一样思考了一会儿，随后灵机一动想出了答案，用兴奋的语气说道。

　　“平底锅！他头发有些秃顶，头顶是扁平的，有没有觉得很像平底锅。”

　　孙雨墨一听，差点笑喷：“你这么一说……还真挺像。”

　　“不过我还是觉得李洛槐那个‘冰块姐’的称号最贴脸，冷得让人牙齿都打颤。”

　　“李洛槐，冰块姐，谁取的啊？哈哈哈哈哈！”

　　两人笑得前仰后合，笑声像泡泡一样在茶水间炸开。

　　正笑得欢，门口却突然飘进一阵低气压。

　　李洛槐冷着一张“冰山脸”，捧着玻璃杯走了进来，气场强得仿佛能瞬间把热水冷冻成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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