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涛的殡仪馆打工日常

　　要让张涛说谁是殡仪馆最“勇”的人，李师傅当属第一！李师傅是85后，寸头、戴眼镜、身体精瘦，很有悍匪气质，看起来就不像好人。但李师傅可是正儿八经考进来的，是正规的编内人员。
　　刚考进来的时候本以为能做个文职，但那会儿火化间缺人，毫无背景、情商还不太高的李师傅就被派到了那儿去，一做就是小二十年。
　　对于大家评价他情商不高这件事儿，李师傅从来不认同，他自认人间清醒，之所以不对馆长溜须拍马，全是因为他是“文人”，自有文人风骨。
　　当然，这也是他自封的。他本科学的是电子信息技术，但有一个文学梦，喜欢看各种小说，也一直在写小说，不过一篇都没发表过。他一直认为自己不得志，始终没有遇到欣赏他的伯乐。
　　这些话他对很多人说过，有的人说他白日做梦，有的人说他怀才不遇。张涛信了他说的那些话，认为他怀才不遇。甚至，张涛还鼓励他辞职，让他全身心搞创作，总有一天能实现他的文学梦。
　　张涛并不是说空话，他看不懂那些文学作品，但他认识一个在大平台做文学编辑的姐姐。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有关梦想的故事，他欣赏李师傅的梦想，他把李师傅的作品私下拿给姐姐看，但姐姐说这东西写的跟狗屎一样，毫无价值。
　　至此，张涛不再鼓励李师傅辞职。
　　这天接来的逝者是个70岁左右的男人，身体干瘦，脸上沟壑纵横，手指骨节粗大，一看就是干力气活儿的。张涛把逝者推到火化车间，李师傅搭手将逝者抬到火化车床上。只要摁下火化开关，车床便会往前行进，将逝者带到火化炉里去。李师傅正准备打开摁下火化开关，此时却有另一名家属过来阻拦。眼见着双方在火化车间吵了起来，这火化虽然证件齐全，但也肯定不能进行了，不然家属以此找殡仪馆茬，他们可兜不住。
　　馆长、张哥、李师傅带这一家去接待处的高级洽谈室调解，张涛也跟过去。
　　委托火化的是逝者的大女儿，前来阻止的是逝者的小女儿。
　　据大女儿讲述，父亲年轻时候一直在工地上干活，身上大病小病一大堆，如今老了，多病频发，病死了。
　　小女儿点点头，倒是认同。
　　姐妹两个都很年轻，看起来也就是35岁左右。大女儿不懂穿搭，有一种县城的“土气”，小女儿穿着风衣、皮鞋，戴着金色的耳环，看起来很像是张涛之前见过的那些都市精英。
　　小女儿接着姐姐的话，说出她对父亲的印象。
　　父亲一辈子都在为家庭付出，甚至在她的记忆中，她都没有小时候与父亲相处的回忆。父亲一直在工地上干活，不会泥瓦匠的活儿，从过去到现在都是做小工。小工是工地上最低端的存在，被人看不上。但父亲人品好，干活多，能吃苦，村子里的包工头很喜欢用父亲，父亲从年轻到老去，都不缺工作。
　　姐妹俩还沉浸在父亲去世的感伤中，复述着父亲的过去。
　　馆长及时打断，问道妹妹为什么要阻止父亲火化？
　　妹妹看了姐姐一眼，继续讲述她的故事。
　　父亲当小工，赚的并不多。母亲在老家农村务农，赚的更少。姐姐比她大9岁，她上小学时姐姐读初中。当时姐姐没考上高中，但有老师认为姐姐的画画天赋极高，便推荐她去上艺校。家里穷，只能供一个孩子读书。他们选择了妹妹，姐姐便毅然决定去城里打工。
　　妹妹一路读到大学，花了很多家里的钱。家里对她付出的多，她也应该回报家里。她知道父亲生前好面子，现在父亲去了，她愿意出钱请戏班子到村里唱三天戏，给父亲做脸面。全程花费她来报销，不用姐姐掏一分钱。
　　可姐姐趁她还没到家，便准备抢先一步火化父亲，这就是两人争执的原因。
　　馆长跟张哥对了个眼神儿，这事情不寻常。虽说姐姐手里关于火化的证件齐全，但会不会还有内幕，两人眼神对视是在考虑是否要报警。
　　馆长悄悄给相识的民警发了个信息，宣称殡仪馆有纠纷，需要他们介入解调。
　　此时，姐妹两人又吵起来。
　　张哥问姐姐的丈夫逝者的妻子去了哪里，他回答岳母几年前已经去世。
　　姐妹俩揪着对方的弱点彼此攻击，一个骂对方不孝顺，一个骂对方假孝顺；一个骂对方冷血，出去这么多年都不知道回来；一个骂对方窝囊，明知道丈夫出轨还不离婚……
　　馆长站出来控制局面，他告诉大家，民警稍后就到。
　　姐姐此时却猛然哭了出来，在场众人不知所措。
　　姐姐的丈夫此时无奈，只好吐露逝者死亡的真相。
　　原来逝者是自杀的。
　　5年前，父亲被工地抛弃。虽然说他还是有一把子力气，能一口气扛起一袋水泥，但他带来的隐藏风险太大了，没人、没工地敢用他。
　　由此，父亲被迫进入“退休”阶段。农村老人，没医保，没存款，只能等被社会抛弃，无处做工以后，才能迎来“退休”。
　　刚“退休”的前两年，他虽然不适应，但是整整家里的菜园，跟母亲吵几句嘴，生活也不至于寡淡。在母亲死后，他变成一人独居，儿女不在面前。姐姐回家时问过他，他虽然觉得生活无聊，可也还行，他有菜地需要打理，两个女儿喜欢吃他种出来的蔬菜。
　　之前母亲在的时候，母亲会用智能手机，会联系快递员，会把蔬菜用顺丰发给女儿。但现在独居的父亲根本不会操作这些事情。久而久之，两个女儿也不再主动开口把他要蔬菜。两个女儿以为是体贴父亲，但在父亲心里，其实是自己被“抛弃”了，他毫无价值。
　　这几年来，他被社会“抛弃”，被妻子“抛弃”，被孩子“抛弃”，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价值一点点减少，直至消失。
　　他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便在家中绝食，准备自杀。父亲认为自杀是一件羞耻的事情，也不好意思说，便称自己得了病，吃不下去饭。眼见他身体日益消瘦，不知情的亲邻还以为他患了重病，好言宽慰。
　　这些是父亲死前一夜告诉大女儿的，他不希望孩子们为他自怨。
　　小女儿听完之后，愣在了原地……
　　民警到达，正好听到老人自杀这一段。按照法律流程，这属于刑事案件，需要介入调查，结案以后才可火化。
　　尸体暂时被推回冷库。
　　张涛挺难受的，他联想到了自己，他不知道自己的价值在哪里。
　　几日后，法医结案，尸体可以正常火化。张涛站在火化炉的窗口前，看着火苗将这个男人一点点吞噬。这一刻，他甚至很佩服这个男人。
　　常规尸体的火化时间是四十五分钟。刚火化完的骨灰是烫的，需要几分钟的时间晾凉。趁这时间，张涛带这对姐妹进来捡骨。
　　谁知这骨灰竟然是绿色的。李师傅解释，逝者生前在工地干活，大小病一堆，肯定吃了不少药。有多年生病史，常年吃药的逝者的骨灰就是这样子的。
　　姐妹俩已经和好，抹着眼泪儿跟李师傅道谢，抱着骨灰往前走，临出门的时候妹妹还特地感谢了张涛，她觉得张涛去叫她们、随时给她们解释的举动很温暖，让她很感动。
　　张涛将他们送至殡仪馆门口，又安慰了一番，姐妹俩这才驱车离开。
　　此时，一只三花小野猫“喵喵喵”的朝张涛走过来。这是一只经常来殡仪馆讨食吃的小野猫，很亲人。张涛把它抱起来，带它往厨房的方向走去。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价值，但此刻他对小野猫来说是重要的，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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