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骨铜鉴

　　标准的单人床，零点九乘两米的尺寸，罩住岑楼的身形是绰绰有余。

　　房间的一切布置都有其安全方面的考虑，譬如为了防止病人拆开床垫将弹簧等零件用作自残之用，或者出现被动窒息的自杀方式，床上不会采用太厚或是太软的料子，通常使用硬质海绵；房间内无挂点，无横梁无突起，没有可承重的挂钩，窗帘为不可拆不可打结的软式帘，窗框为圆角且无法系绳；全屋的硬件都做了防破坏防利器化的更改，灯具密封在墙体之内，金属条全部封入墙体中，水道也走墙内。

　　纵使周钦从始至终都没表现出什么轻生的念头，原本大批量统一定制的器具和装修也不可能因为他目前不想死就撤掉，只是床铺比封闭病房和隔离室要显得更像普通民用床，不过依旧固定在了地面上，整体都没有什么尖锐处和能够被拆卸下来的零件。

　　出于方便清洁打扫、保持通风，以及照护人员操作高度合适的目的，床板离地有大概四十公分的高度，是躺在上面的人摔下也不太会受伤的程度。

　　说矮不矮，说高也不高，岑楼反推着床脚将自己平躺着送到了床底正下方，就连她都没有多少充足的空间可以自由活动，周钦爬进来想必更是费了一番功夫。

　　岑楼将手里叠好的纸张放去身侧，手机始终开着灯的，被她咬在口中固定着照亮面前一块，手指蜷起，在能够得到的地方，每一尺一尺地轻敲，确认了木板内里没有任何的空鼓。

　　随后两掌朝着木板表面贴了上去，胳膊缓缓发力，却只换来了床架上被固定处的螺丝与金属摩擦发出的吱嘎声响。

　　行，意料之中。

　　岑楼微欠着脖颈，让自己同那些抓痕离得更近，握着手机从侧方打光，一条一条地去看。

　　葛桐有些摸不清她到底在做什么，跟着凑了过来，趴在床沿上也往下瞅：“小楼，你做什么呢？”

　　岑楼看完了眼前的部分，用手一点点摸着炸出来的木刺，推着床板底部将自己又往里挪了些距离，回道：“我说让你‘帮我看着点’，是别叫人进来的意思，不是让你在旁边‘看着点’我在做什么。”

　　房间里之前就没装监控，人都失踪了，亡羊补牢没有任何意义，但岑楼在刚进来的时候，还是佯装无事，余光把房间内但凡视角比较好的地方都瞄了一圈。

　　没有看到摄像头。

　　可房间内侧并不是传统的门把手，用了平面无可抓握的板式开关，除此之外没有看到任何别的装置，而且，在进来的时候，护士是用了磁卡将房门打开的，所以这扇门，和大部分精神病疗养院的设置相似，大概率不能反锁。

　　葛桐脑子一转，反应过来了。

　　一人作案，一人放风，少了他不行。

　　这间病房出过事，介于怕影响到原先“左邻右舍”的心理健康，院方已经用了各种说得过去的理由将他们迁到稍远些的区域了，附近连带着也没什么医护人员，反倒是方便了现在的探查。

　　他轻手轻脚地移到门口，听外头的脚步和说话声都离得很远，便谨慎地压着声音，朝那头问道：“可是，这里警察不是都取过证了吗？人家那么多先进的技术手段呢，不会有遗漏的，你还指望能看出来什么别的吗？”

　　岑楼声音从床板下传出，显得有些闷闷的：“他们取他们的证，我取我的证。不冲突，不重复。”

　　葛桐知道再问不出什么了，老实闭了嘴，在开门的缝隙处倚了上去，恪尽职守地承担起一个“放风者”该有的责任。

　　岑楼又把自己挪了个位置。

　　她能看到视野中不时出现的干涸氧化后而变得棕黑色的血迹，掺杂在抓出的印子里，还有些许沿着木纹，渗成了不规则的纹路，残留下来一股极淡的铁锈味。

　　抓痕很深，能看得到内部一层层的木材纤维组织，针状细条的木刺朝两侧翘出，抓口边缘尖锐呈现撕裂状。

　　岑楼用自己的五指作出爪状，在略微完整的一小块木板上尝试着抓了一道，结果只刮下来了细碎的粉屑，留了五道略白的痕迹。

　　她的指甲有些痛，便捏在手心里使劲地攥了攥拳。

　　如果是从外往里抓，不会像现在这样出口大于入口，肉眼都能看出的现象，痕迹检验级别的分析不可能察觉不到，只是他们无法解释得出的结论。

　　是什么样的状况，逼得他做出这么激烈的挣扎动作呢？

　　光凭想象推断不出结果，岑楼将视线重新转回眼前，在人平躺在床底，头脚完全掉了个头，快要看到最后的时候，终于在炸起的木屑间隙里，看到了一丁点肉眼几乎不可见的东西。

　　她保持着头部的姿势，一手向后从裤兜里摸出了个塑封袋，小心搓开封口之后，张开袋口从下至上套在了那丛木刺的四周，手指弹动几下，震下来了些什么残渣。

　　岑楼长长出了一口气，左右滑动着将袋子彻底封死后，两指捻动着搓了搓透明袋子中装着的暗色颗粒物。

　　小颗粒受到压力，立刻松散成了粉状，质地无光，看着很是松散。

　　不是血。

　　看着和周钦身上呈现的质地、和豆绿衣裙仕女消失后木板上残留的焦黑无二。

　　她小心把袋子叠好塞回了口袋中，调整着自己的位置以确保处于床板的正中线上，伸手将那一摞纸够了过来，又从兜里摸出来根固体胶，比划着差不多的宽度，在床板上涂出了一个轮廓来。

　　床下的空间实在有限，要不是在护士走之前就借着往床底看的时候手上发力试了试，确认床板和床垫是钉死在了钢制的架子上的，她也不能就这么憋屈地在如此逼仄的小空间里倒腾来倒腾去。

　　好在房间打扫得勤，地面也没什么灰尘，蹭来蹭去半天了，头发和衣服仍然算得上干净。

　　那摞很薄的纸被慢慢展开，平铺着从一头往另一头赶，严丝合缝地贴了上去。

　　时间有限，没办法精挑细选购入高品质的物件，岑楼于仓促间只能准备成这个样子了，但要用的各种工具该有的也都买到了，再加上画工到位，纵使画纸和颜料都不尽如人意，上面的人也是栩栩如生。

　　岑楼没那么蠢，在试验的结果未知的前提下，并不打算就用周钦的模样做直接尝试，综合了凌子南和温雅准备的那一摞线稿的形象，绘制出了个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五官大众，身形也普通，丢人堆里第二眼就找不到了的程度。

　　一人一画在狭小的床底空间里四目相对，接下来，就是等了。

　　岑楼眯了眯眼睛，平淡开口道：“机会仅有一次，现在摆在你面前了，出不出来自己选。”

　　既然作为基底的木板和执笔的画师是问题的关键，她当初在上面用黄泥制板后画出的人像都能用，那么这样的纸想来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葛桐确实听到了她梦呓一样的声音，只是有些不确定自己听到的内容对不对，毕竟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让谁出来，从哪里出来？失踪的周钦还能藏在薄薄一层的床板里吗？

　　多少有些天方奇谭的感觉，他在这个角度刚好看不到岑楼的身影，不知道她到底在取些什么证，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问声也不太好，于是在沉默了一会后还是试探性地出声询问道：“小楼，你刚才在跟我说话吗？”

　　没人回他。

　　他便以为是不想理他，毕竟短暂地接触过，知道岑楼专注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是不想别人打扰的，尤其是画画上。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岑楼还是没有声音，葛桐后知后觉，床板下面连之前那种摸摸索索的动静也没了。

　　太安静了，实在是太安静了。

　　不会连她也失踪了吧？

　　此念头一出，葛桐的脑中登时炸开片白光来，什么也顾不上了，慌张到耳边响起持续尖锐的嗡鸣声，正要慌张地扑过去看看她人还在不在的时候，身后骤然传来了阵笃笃的敲门声。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他拉回了现实之中，葛桐一个激灵间突然福至心灵，一把摊开被子和枕头，飞快地将岑楼放在椅子上的外衣扯了过来铺在了上头。

　　动作间护士在门外出声提醒着：“葛先生，岑小姐，刚才要的材料已经准备好放在出口处，这边就快要到规定的探视时间限制了，二位要是没有别的什么事的话，该准备离开了。”

　　葛桐深呼吸着整理了下脸上的表情，将门拉开了条缝，身体堵在了护士的视线和床之间，确保只微微漏出了些许画面，脸上尽量挤出了些哀戚的模样来，央求道：“她悲伤过度，有些哭得喘不上气来，现在正在躺着修整。您能否通融下，多给点时间让她缓缓？”

　　护士透过他的身侧，确实看到了模糊的侧躺人影，迟疑片刻后点了点头：“也行，不过不能太久了。被领导发现，我的工作也难做。”

　　葛桐嘴上应着“当然当然”，待目送着她走远后，眼见走廊左右都没人了，无声地掩上了门，就要抬脚往床边走。

　　也就在这时，岑楼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从床底冷冷传来。

　　“你他妈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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