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星河

　　赵瑾闭着眼，睫毛上凝着层细汗，沾在眼睑上，涩得发疼。方才柳南星送来的安神汤，他已喝了大半，起初那药劲与腿上的剧痛激烈交锋，就像两股力量在狭小的空间里殊死搏斗。
　　那疼痛仿佛无数根钢针，从腿骨缝里密密麻麻地钻出来，沿着血管一路攀爬，所到之处，肌肉像是被烈火灼烧，又似被重锤猛击，一下下，狠狠敲打着他的神经。他的右腿不由自主地微微抽搐，每一次颤动，都像是扯动了腿上那团纠结的疼痛，让痛感愈发强烈。

　　他试着调整呼吸，吸气数到七，呼气数到十，这是从前在东宫练的法子，能压下浮躁，可此刻却只让喉间的腥甜更重 —— 疼到极致时，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
　　然而，随着时间缓缓流逝，约摸一刻之后，那安神汤的药力终于开始占据上风。原本如汹涌潮水般的疼痛，像是撞上了坚固的堤坝，势头渐渐被遏制。那密密麻麻的钢针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慢慢拔除，腿部肌肉上的灼烧感和被重锤猛击的痛楚也在缓缓减轻。右腿的抽搐频率逐渐降低，那种从神经深处翻涌上来的剧痛，开始慢慢减弱，就像退潮的海水，一点点地，从他的身体里退去。
　　赵瑾喝完药躺了约莫两刻，烛火昏昏沉沉地晃，把竹影投在帐上，忽明忽暗的，倒真让他眯了过去。
　　赵瑾渐渐睡去，呼吸慢慢平稳下来，整个人缓缓沉入梦乡。
　　然而，才刚踏入梦乡，猎场那带着草腥气的风便呼啸着灌了进来。惊马扬蹄嘶鸣，声浪如雷，震得他耳膜生疼。他仿佛又回到了往昔，被颠得五脏六腑都好似错了位。紧接着，膝盖狠狠撞上岩石，那股剧痛瞬间袭来。这疼是双层的，梦里的钝痛如冰碴子般尖锐，而现实中本就受伤的腿，此刻更是像被塞进了一团火，神经抽着筋往骨头缝里钻。
　　恍惚间，他看见少年时的自己从马背上重重摔下。不远处，大哥赵珩站在那儿，手里提着一壶酒，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悠悠说道：“二弟，这马烈，你镇不住。” 话音刚落，那壶酒便直直泼在他的伤腿上，那感觉，烫得如同滚油浇身，疼得他在梦里条件反射般弓起身子，可喉咙里却像被什么哽住，发不出一点声音。不知过了多久，场景忽然换了。
　　眼前，王府的紫藤花长廊在朦胧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如梦似幻。串串紫色的花穗沉甸甸地垂落，宛如紫色的瀑布，从廊顶倾泻而下。花瓣相互簇拥，争着吐露芬芳，将整个长廊装点得馥郁而华丽。风轻轻拂过，花串摇曳生姿，宛如无数紫蝶翩翩起舞，空气中弥漫着清甜而雅致的香气。
　　他静静地站在廊下，目光被一个穿黑衣的人影牢牢吸引。那人背对着他，手中紧紧攥着块丝帕。微风轻拂，丝帕的一角悠悠飘起，露出上面绣着的紫藤花 —— 针脚细密得如同蛛丝，金线勾边更是精致绝伦，在黯淡的光线中闪烁着神秘的光泽，与前几日刺客身上搜出的那块丝毫不差。
　　他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想要追上去。然而，双腿却像是被施了魔法，灌了铅般沉重，每挪动一步，都仿佛是踩在刀尖上，钻心的疼痛从脚底直窜上来。
　　就在这时，那人影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缓缓转过身来。可脸却被繁密的紫藤花巧妙地挡住，只能隐隐约约看见嘴角那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神态，像极了大哥赵珩。“二弟，你看这花好看吗？” 那人影挥了挥手里的丝帕，帕子上的紫藤花像活了过来，顺着廊柱爬下来，缠住他的脚踝。他低头去扯，却发现缠住脚踝的不是花枝，是自己那条废腿，皮肉下的神经在抽搐，疼得他冷汗直冒。
　　????“唔……”??
　　??喉间的气音刚冒头就被赵瑾死死咬住，仿佛那微弱的声响会泄露他内心的脆弱。他猛地睁开眼，眼神中还残留着梦境里的惊惶。帐顶的缠枝莲纹在残烛摇曳的光影下，仿佛活物般扭曲蠕动，让人心生寒意。紫藤花的香气还丝丝缕缕地在鼻尖萦绕，可这甜腻的味道此刻却无端地令他心生厌恶。
　　????他这才惊觉，手里攥着的并非梦中那神秘的丝帕，而是自己的衣襟，布料早已被冷汗浸得透湿，紧紧贴在身上，凉飕飕的，说不出的难受。腿上的伤处如同一团烧得正旺的火，将疼痛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全身，把他从那诡异的梦境中硬生生扯了出来。
　　????烦躁如潮水般在他心中翻涌。他暗自思忖，为何会在梦中见到紫藤花、刺客与皇兄？这三者之间难道存在着某种隐秘的联系？紫藤花，王府中常见的景致，看似平常，却在梦中反复出现，是否暗藏玄机？刺客身上搜出的丝帕绣着紫藤花，而梦中那神秘人手中的丝帕与之相同，这绝非巧合。可皇兄又为何会出现在这梦境之中，他与刺客和紫藤花又有怎样的关联？
　　????无数的疑问在他脑海中盘旋，如同乱麻般纠结在一起，越想越理不清头绪，只觉得心烦意乱。他深知，若想解开这层层谜团，必须保持冷静，可腿上的剧痛却不断干扰着他的思绪，让他愈发烦躁不安。他摸到枕边搭着的素色丝帕，指尖刚触到布料就一顿 —— 这方虽是家常物，却也是府里绣娘用上等云丝织的，针脚匀净，边角滚着细巧的银线，在寻常人家看来已是珍品。
　　????他抬手往额角按去，汗渍在素白帕面上洇开一小片，赵瑾的指尖顿了顿，忽然想起前几日从刺客身上搜出的那块紫藤丝帕，边角虽有些磨损，线脚却磨得光滑，显然是被人反复摩挲过的。更怪的是，除了那摊刺目的血，帕面上竟连半点汗渍、污渍都没有，干净得像是被人揣在心口护着，连呼吸都怕吹脏了。
　　????伤腿还在被子里抽着筋，每一下都像有把钝刀在骨头缝里磨。赵瑾捏着手里的素帕，看着那片汗渍慢慢晕开，眼底沉得发暗 —— 能让亡命之徒这般贴身珍藏的丝帕，其真正的主人必定不凡。府里的精致已是寻常人家难见，那方却更胜三分，针脚里藏着的讲究，绝不是市井能有的手笔。这帕子分明是条线索，顺着它摸下去，或许能揪出藏在暗处的那只手。
　　????赵瑾心烦意乱地将素帕扔回枕边，而后把指节搭在锦被上，开始缓缓敲击。起初，敲击杂乱无章，带着他内心的烦乱。但很快，他努力寻着韵律，节奏逐渐明晰。
　　????帐外狂风依旧，卷着竹涛喧嚣不止，而腿上那如附骨之疽般的疼痛，还在一下下剐着神经。然而，他专注于指节与锦被接触的瞬间，让这有节奏的轻响牵引思绪。随着敲击持续，他的呼吸渐渐平稳，注意力也慢慢从钻心的疼痛上移开。先从料子查起，那紫藤帕子用的丝料特殊，他自小在东宫长大，贡品绫罗见得比寻常人穿的布衣还多，却从未见过这般奇特的丝料。烛光斜斜扫过帕面时，能映出层流动的银光，换个角度，又泛着淡淡的紫，像把碎星揉进了丝里，随光线流转不定。摸上去滑得像刚剥壳的荔枝，偏又带着股扯不断的韧劲，府里最上等的云丝跟它比，简直像蒙了层灰。
　　????这绝非寻常蚕丝，更不是市面上能寻到的货色。他甚至怀疑掺了西境的冰蚕丝，可那反光的灵动劲儿，又比冰蚕丝多了几分活气。找到同款料子，再顺藤摸瓜查绣工 —— 那金线勾边的缠枝纹，针脚里藏着的讲究，绝非寻常绣娘能仿。说不定能从绣坊老板嘴里套出点什么，比如这纹样是哪位贵人的心头好，或是最近有谁订过同款。
　　????他指尖在锦被上轻轻敲着，疼意翻涌间，思路倒越发清明。能让亡命之徒拼死护着的物件，里头藏着的，恐怕比栽赃嫁祸更棘手。但越棘手，才越有意思，不是么？
　　????窗外的风突然变急，卷着雨点打在窗纸上，噼啪作响，树枝晃动的声音让赵瑾想起那年皇家猎场的阵阵松涛，那年他跟着父皇在皇家猎场猎熊。那熊藏在雪松林深处，被绳网缠得发狂，腥臭的涎水顺着獠牙往下滴，离他不过几步远。熊的右后肢被锈迹斑斑的捕兽夹死死咬住，铁齿嵌进皮肉里，血顺着夹齿往下淌，在雪地上积成一小滩暗红。即便如此，它依旧没歇气，前掌疯狂扒拉着绳网，粗重的喘息里混着嗬嗬的痛声，每一次挣扎都让捕兽夹陷得更深，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网眼勒进它厚实的皮毛，被挣得紧绷如弦，仿佛下一秒就要裂开。
　　????赵瑾当时站在离熊几步外的地方，脸色白得像纸，腿肚子发软，下意识就想往后退 ——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垂死挣扎，那野兽眼里的疯狂与痛苦交织在一起，像团烧起来的野火，烫得人不敢直视。
　　????“退什么？” 父皇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带着冷硬的质感，“这点场面就怕了？”
　　????赵瑾喉头滚动，没敢应声，视线却像被磁石吸住，挪不开眼。熊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盯上他，那瞬间的凶光，让他心脏骤然缩紧，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你看它现在张牙舞爪，其实是在耗最后的力气。” 父皇上前一步，与他并肩而立，声音平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捕兽夹咬着骨头，绳网勒着要害，它撑不了多久。但你要是露怯，转身就跑，它就算拼了最后一口气，也能挣破网追上来 —— 野兽最懂欺软怕硬。”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把挺起胸膛。风雪打在脸上，疼得他眼眶发酸，却死死咬着牙没眨眼。父皇指尖点了点熊的左前掌 —— 那里有道旧疤，像是被什么利器划的，此刻正因为用力挣扎而绷得发白。
　　????“看见没？它这只掌使不上全力。” 父皇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半分紧张，“方才追侍卫的时候，是不是总往侍卫的右边扑？那是它下意识躲着用这只伤掌。”
　　????他一愣，果然想起方才侍卫们追熊时，熊的扑击貌似左摇右晃的，他当时只顾着慌，竟没留意。
　　????“现在，你去把那边的绳索拉紧，让它再抬不起这只伤掌。”
　　????他愣住了：“我？”
　　????“你怕它冲出来？” 父皇挑眉，“网是三层浸过桐油的麻绳，它挣不破。但你要是磨磨蹭蹭，等它把力气耗在挣扎上，待会儿处理起来更麻烦。”
　　????他咬着牙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熊果然朝他猛吼，前掌疯狂拍打着地面，雪沫子溅了他一身。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逼着自己不去看那血盆大口，只盯着绳索的活结。指尖触到冰冷的麻绳时，他听见父皇在身后说：“记住，越怕越要沉住气。你露一分怯，对手就多一分胆。”
　　????父皇伸手，将他微微发抖的肩膀按稳：“站直了。你越怕，它越觉得能拿捏你。你冷静地看着它，看清它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看清它眼里的凶光在一点点淡下去，这才是你该学的。”
　　????赵瑾咬着下唇，强迫自己迎着熊的目光。果然，不过片刻，那野兽的挣扎就慢了下来，呼吸越来越沉，夹着血沫的涎水从嘴角滴落，再没了刚才的狠劲。
　　????“记住了，” 父皇的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眉心，“胆怯是会传染的，你一慌，气场就弱了，连困在网里的野兽都敢欺负你。但你要是能稳住，再凶的场面，也能看出破绽来。往后遇事，先稳住脚，再睁大眼睛瞧，别让那点怕，坏了大事。”
　　????风卷着雪沫掠过耳畔，赵瑾望着渐渐瘫软下去的熊，掌心的汗慢慢收了，第一次觉得，原来冷静下来的目光，能看得这么清楚。
　　????他忽然听见父皇问道：“瑾儿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猎这只熊吗？” 赵瑾分明看见方才侍卫们悄悄往林子里退，弓弦都搭好了，只等父皇一声令下。可父皇没动，反而带着他往前走。
　　????“你以为帝王猎场，该猎什么？” 父皇忽然偏过头，玄色披风扫过雪地，留下一道深痕，“鹿？獐子？那些温顺的畜生，纵是射中了，也算不得本事。”
　　????熊的挣扎渐渐弱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哀鸣，血沫子顺着嘴角往下淌。父皇望着那团渐渐瘫软的影子，声音陡然沉下去：“身为帝王，若只会对着鹿弯弓，就像对着百姓逞凶。专挑弱小的欺，看着威风，实则是骨子里的怯。百姓不是任人宰割的鹿，你今日敢轻慢弱小，明日就镇不住真正的猛兽。等哪天豺狼闯进国门，你连挽弓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做亡国之君。”
　　????赵瑾的心跳漏了一拍，握着刀的手猛地收紧。原来父皇不是在教他猎熊，是在教他看那藏在凶猛表象下的破绽，教他别做只会欺凌弱小的懦夫。
　　????窗外的风陡然加急，裹挟着雨点如密集的鼓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纸上。赵瑾只觉一阵尖锐的疼痛从太阳穴处蔓延开来，脑袋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闷痛难忍。与此同时，身体也像被抽去了筋骨，乏得厉害，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疲惫。
　　????那些纷杂翻涌的念头，如同脱缰的野马在他脑海中横冲直撞，搅得他心烦意乱。然而此刻，他深知这样的状态于事无补。当下最该做的，并非急切地去追查，而是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只有先将这如潮水般的疼痛与疲惫驱散，才能找回清明的思绪。
　　????虽说今晚被这伤痛折腾得够呛，但好歹抓住了丝帕这条线索，也算是一点收获。那丝帕上精致的绣工，独特的图案，必定隐藏着重大秘密，只要顺着这条线查下去，说不定就能揭开背后的谜团。这么一想，他心里稍微宽慰了些。
　　????于是，他缓缓闭上双眼，试图屏蔽外界的嘈杂与内心的烦乱。他告诉自己，暂且放下一切，安心养神。等天亮了，精神恢复，体力充沛，再以全新的姿态去探寻那帕子背后隐藏的秘密，也为时不晚。
　　????他重新缓缓躺下，动作极为小心地把伤腿搁在软垫上，仿佛稍有不慎，那钻心的疼痛便会加倍袭来。闭上双眼后，他开始刻意放缓呼吸，一下又一下，试图以这均匀的节奏舒缓紧绷如弦的神经。
　　????起初，他的心绪仍被腿上的疼痛和脑海中的诸多念头搅得纷乱如麻。但他并未放弃，努力专注于自己的呼吸，仿佛那是脱离烦躁与痛苦的唯一绳索。他在心中默默数着节拍，吸气，呼气，让每一次气息的吐纳都尽量悠长平稳。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感觉那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快了些，内心的烦躁也随之减轻。与此同时，窗外原本如鼓点般湍急的雨声，也渐渐柔和下来。那淅淅沥沥的声音，像是大自然谱写的轻柔乐章，一下下敲打着他的耳膜，竟成了最好的催眠曲。随着雨势逐渐减弱，缠人的痛感似乎也被这温柔的雨声安抚，淡了几分。呼吸渐渐匀了下来，赵瑾的眉头慢慢舒展，紧绷的肩背也松垮地陷进枕里。窗外的风雨敲打着窗棂，节奏忽快忽慢，像母后从前哄他入睡时拍着锦被的声响，梦里是母后的寝宫，紫檀木床上铺着云丝褥，她坐在床边，指尖轻轻抚过他的额发，声音温软得像浸了蜜：“瑾儿乖，睡吧。你素来聪慧，明日要做的事，娘知道你一定能做好。便是有什么岔子，娘也在这儿等着你，不怕的。”
　　????他往母后怀里缩了缩，鼻尖萦绕着她衣襟上的香气 —— 那是一种混合着麝香与茉莉的味道，醇厚中带着清甜，不似府里那些熏香般张扬，却有着让人莫名安心的力量，比任何名贵香料都好闻。
　　????赵瑾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蜷，牢牢攥着母后的衣角，仿佛那是世间最坚实的依靠。帐内的烛火跳了跳，将他脸上的稚气映得柔和 —— 褪去了白日里的紧绷与警惕，此刻的他，像个终于卸了重担的孩子。
　　????风雨还在继续，只是那声响里再无半分凌厉。他仿佛能听见母后的声音在耳畔轻轻回响，带着不变的信任与鼓励。有这份底气在，纵有再多风雨，明日醒来，他也能挺直腰杆，一步步走得踏实。这般想着，他嘴角微微扬起，沉沉坠入梦乡，连呼吸都带着安稳的韵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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