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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长会
那些刺耳的谣言,并没有停止,也没有减弱。但是一转眼,高二的家长会如期而至,那是一个周五的晚上。
即将进入冬天的傍晚,天黑得很早,教学楼却比平时亮。走廊里的灯一盏一盏亮着,白得有些刺眼。每一间教室都开着门,课桌被重新排列,学生的座位让给了家长。
徐可欣站在教室门口,没有立刻进去。她站的位置靠着墙,背后是公告栏,上面还贴着上周的成绩分析表。她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一点,像是怕自己挡住别人的路。
她看见有的同学被父母拍着肩膀,小声说着什么;也有人被拉到角落里,语气低低,却带着熟悉的亲昵。她站在那一小块空出来的位置上,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她已经很久没有期待过家长会了。不是因为成绩会被比较,而是因为她隐约知道,这一次,老师会用怎样的方式谈起她。
她的母亲来得很准时。高跟鞋踩在地面上的声音在走廊里显得清晰而规律。她走得很快,脸上带着那种一贯的、略显紧绷的神情。
“妈。”徐可欣叫了一声。母亲点了点头,没有多问,只说:“走吧。”
她们一起走进教室。老师站在讲台前,总结着班级情况。语气标准而克制,像是在念一份已经准备好的报告。重点班、重点培养、学习节奏、心态调整——这些词一一落下,彼此衔接得很顺。
徐可欣坐在后排,视线落在讲台边缘。她没有去看母亲的表情,却能感觉到那种逐渐收紧的气氛。母亲的背挺得很直,像是在认真听,又像是在等待某个关键词。她知道,真正的谈话不会在这里发生。
果然,散会后,班主任叫住了她们。“徐可欣,你和你妈妈稍微留一下。”
这句话说得不急不缓,却没有商量的余地。教室里的人很快散开。桌椅被拉动,脚步声渐渐远去。原本嘈杂的空间,很快只剩下零星的回声。
徐可欣站在原地,没有动。她能感觉到母亲站在自己身侧。那是一种很熟悉的姿态——
等待解释,却并不准备倾听。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被问过一句“你最近怎么样”了。所有的问题,都直接跳到了结果。
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她的脚步有些发虚。灯光偏白,桌上摞着试卷和资料,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纸张味。老师翻着成绩单,没有立刻说话。这短暂的沉默,让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她这一段时间,状态确实不太稳定。”老师终于开口,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个已经被确认的事实。“老师也和她谈过几次,觉得可能不只是学习方法的问题。”
母亲的手指在腿上轻轻收紧。“心态?”她问。
“有这个因素。”老师点头,又补了一句,“另外,也可能是重心有些分散。”
这句话落下来的时候,徐可欣的背脊僵了一下。她隐约知道,接下来会说什么。于是紧接着,老师的话就重重的落在她的耳边。
“老师不是要干涉同学之间的正常交流,但现在毕竟是关键阶段……
果然。徐可欣对这些话的出现不感觉意外,但是当这些真正的落在她耳边的时候,她还是内心紧了一下。
“有同学反映,她和周奕辰的接触,稍微有点频繁。”这句话虽然被老师说得很轻。轻到像是随口一提,却又被放在了一个不能忽略的位置上。“奕辰那边,家长也比较重视。他的学习节奏不能被打乱。”
徐可欣下意识地抬头。她想说不是那样。想说她从来没有主动去找过谁,想说她只是想把题目弄明白,想说她的成绩下滑,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可老师已经在继续,没有给她任何一句插话的机会。
“老师理解他们这个年纪,会互相帮助。但有些界限,还是需要家长多提醒。”老师说道。
母亲点了点头说:“我们明白。”这几个字说得很快。
那一刻,徐可欣忽然意识到——事情已经被完整地说完了。而她,从始至终,只是那个被讨论的对象,怎么形容这个感觉呢,就像是听别人说完了一个故事,明明是作为故事的主人公,却对所有的情节都陌生,可是所有疼痛确实一丝不落的落在自己的心里。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走廊里人很多。有家长站在门口等孩子,有学生低头走过。母亲的脚步很快,一路没有说话。直到走到拐角处,她突然停下。
“你最近在学校,都在干什么?”声音不低。引来了走廊里来往的人的侧目。“成绩掉成这样,你心里有没有数?我们对你多少期望,你不知道吗?”
徐可欣站在原地,没有动。她感觉到那些视线在自己身上短暂停留,又很快移开。那是一种并不刻意,却足够让人想要消失的注视。徐可欣有些恍惚,在内心里有个声音——真的有这么严重吗?只是从前三名掉到了前十名而已啊。
“老师都已经提醒到这个程度了,你还要我怎么说你?你的心思到底用在哪里啊?”母亲的语气里没有刻意压低。
她感觉到周围的人围观的视线越来越密集,时不时她会听见有一两个熟悉的声音在旁边低语,她只能垂着头站在那边。其实她不是想让别人听见,但是她对眼前发生的事情,并没有任何解决方法。她的喉咙发紧,发不出任何反驳的声音。
她忽然想起高一的那次家长会。那时老师用的是“心态问题”“压力过大”“需要家长多关注”。
母亲站在她面前,脸色难看,充满了失望和指责。“你怎么能变成这样?我们花这么多精力在你身上,你就给我们这样的结果?”
那一次之后,她开始学会——有些事,不能再带回家说。没有人和自己站在同一边。
现在,高二。同样的走廊,同样的语气,只是理由变了。从“心态”,变成了“问题”。
徐可欣依旧沉默。母亲站在她身侧,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那是一种带着疲惫的、并不锋利的否定,像是在确认一件已经不需要再争辩的事情。“赶紧回教室拿书包吧。”母亲说,“我们回家写作业。”
语气平常,像是在安排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日常。
回到教室时,她的座位已经被隔壁的同学暂时占着。那人看见她们进来,连忙起身让开,脸上带着一点不好意思的笑。徐可欣站在那里,没有坐下,只是把书包从抽屉里抽出来。
母亲却已经往前排走去。班主任正站在讲台旁,低头整理资料。母亲上前两步,语气很快就变得热络起来,无非是那些反复说过的话——“孩子最近状态不太好,还得麻烦老师多费心。我们回去也会多盯着她。”她说这些的时候,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在一起,姿态不自觉地收紧,像是在努力表现出一种“配合”的态度。
徐可欣站在一旁,背靠着课桌。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这个画面里,像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所有关于她的谈话,都不需要她参与。
而就在这时,她看见了坐在教室前方的另一个人。周奕辰的母亲。她坐在第一排,周奕辰的位置上,背脊笔直。羊绒大衣的颜色很干净,剪裁利落,没有多余的装饰。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连发尾的弧度都显得克制而得体。她的眉眼和周奕辰很像。不是外形上的相似,而是那种——自然占据中心的从容。
她说话的时候语气温和,音量不高,却让人很难忽视。每一句话之间都留着恰到好处的停顿,像是早就想好要怎么说:“老师啊,我们这里也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她微微一笑,又很快补了一句,“当然不一定是真的。”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在替谁留余地。可接下来的话,却把方向定得很清楚。
“但孩子现在的阶段,确实不能分心,我们家奕辰他心软,又不太会拒绝人。”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里没有责怪,甚至带着一点无奈的温和。像是在替儿子解释,又像是在提前替他划清界限。
“作为家长,”她看向班主任,语气依旧平稳,“还是希望老师多帮忙注意一下。”
徐可欣没有抬头。可她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些话在空气里慢慢落下来,最终落在了自己身上。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原来自己甚至不需要被点名。
就在周奕辰母亲说完这几句话之后,她的母亲正好转过身。她们的视线在空中短暂地碰了一下。徐可欣看见母亲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那一瞬间,她的母亲似乎才意识到,原来刚才那番话,并不是只说给老师听的。
她的笑意僵在脸上,很快又调整回来。身体却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手指在包带上来回摩挲了一下。“是,是。”她连声应着,“孩子现在确实要以学习为重。”她说这话的时候,语速比刚才快了一点,像是在急着把立场说清楚。
徐可欣站在后面,看着这一切。她忽然明白了——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这是位置的问题。从这一刻开始,她不只是“状态不好”。
她成了——可能影响别人的人。
晚上回家的路上,母亲一路沉默。
她走得很快,像是把那场谈话当作一件必须完成的任务。下楼梯的时候,母亲的手机响了两次,她看了一眼,没有接,只把屏幕扣回去。
走出校门,夜风扑面而来。母亲终于开口,语气平静得像是在复述老师的总结——“可欣,你自己要为自己的未来好好想想。”
她没有问徐可欣“是不是真的”,也没有问“你怎么想”。她只是把“应该怎样”放到了她面前。
回到家,母亲换鞋、洗手、把包放下,一连串动作做得很熟练。她甚至还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像在确认时间没有被浪费。“下次考试别再这样了。”母亲说,“周奕辰那种孩子,你不要去碰。”
说完这句,她就进了厨房。水流声哗啦哗啦地响起来,盖住了客厅里所有可能的解释。
徐可欣站在原地,手指捏着书包带子,指节发白。她张了张嘴,最后只说了一句:“嗯。”那一声“嗯”很轻。轻到像是她自己也觉得,这件事不值得再多解释。
她回到房间,关上门。门锁“咔哒”一声合上,声音并不大,却像是把某个出口也一起关掉了。她坐到书桌前,台灯亮着,书摊开在面前。纸页的白光映在她眼睛里,她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她忽然发现,自己竟然记不清,什么时候开始——她在家里说话会先挑句子,先删掉情绪,先把委屈压成“没事”。好像从很久以前起,她就已经学会:把真正发生的事情留在学校,把“应该的样子”带回家。
她想起母亲在办公室里说的那句“我们明白”。那四个字像一张盖章的纸,把她从“需要被理解的人”,变成了“需要被纠正的人”。
而周奕辰母亲那句温和的“奕辰心软,不太会拒绝人”。那句话也很轻。可它轻轻一推,就把她推到了一个更明确的位置——她成了那个“有问题的孩子”。
她坐在书桌前很久,没有翻页,也没有发呆。只是第一次清楚地感觉到,有些东西不是被拿走的,而是在所有人都不再需要它的时候,悄悄失去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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