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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人
毕业典礼那一天,二鱼站在后门拿着自己带过来的劳动工具,他们班每学期自带劳动工具,扫帚啊水桶啊,放假了要自己拿回去。她抱着扫帚,看着莫正青近在咫尺的脸,几乎是想卑微地央求出声了,一定要搞成这幅水火不相容的样子吗?
他身后跟着一群好友,他指着他脑袋上伤口的位置问她:“诶你说,我头上这个伤口是怎么来的?”
她感受到了危机,那种心正在被撕扯的疼痛。她想她的脸一定白得像加了漂白剂的、粗制滥造的纸,白得连莫正青都看出来了,他们四目相对的时候,他很明显地怔了一下。
“二鱼!”
她恍惚地朝着声音的方向转过头去,白裙子的女孩站在盛夏里,黑长的头发因为她的动作在身后扬起风的弧度,她抓住了她的手,冰冰凉凉像是雪融化一样的手心。她们像逃离噩梦一样逃出教室。
她妈妈正在和老师说话。她们站在学校最大的那棵古榕树下,风一缕一缕地飘过来。妈妈转过头来时,看到她不动一动地面朝着某一处,几乎把自己刻成了雕塑一样地望着。妈妈问:“你在看什么?”她转过头,眼眶红红像小白兔:“没什么。”
直到覆盖着心灵的黑色情绪慢慢退散,她才有力气想点别的东西。想这是她在这所学校的最后一天,想她再也不会从那段从森林里蜿蜒而出的小道上走过,想即使她没有跟一个人说过,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下个学期一开学,班主任也会告诉他们这个消息。想她与莫正青的关系,最终居然是以这样一句话来收尾的。
——“我头上这个伤口是怎么来的?”
如果莫正青知道这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了,他会后悔说出口吗?
她脸朝下把自己埋在被褥枕头里,妈妈以为她是因为要转学舍不得老师同学,摸了摸她的脑袋就走开了。她们家难得的平静。只要母女俩无话可说,她们家就会变得很平静。
其实她只是在回忆那时她在大榕树下看到的那个人,白裙子,黑长头发的她。听到门砰地一声响,家里又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她一骨碌爬起来,找出了她的日记本。
日记还停留在上一次写的内容,她的笔记后面没有再跟上新的东西。她伸手蹭了一下“哈哈”,像轻轻擦拭过一个人的眼尾,它们圆滚滚的大嘴像是随时要吐出泡泡。
她提笔,先认真地落下日期和天气,又认真地写:“今天那个人,是你吗?”
一个很漫长很无趣的暑假,因为转学,甚至连暑假作业也没有的暑假。她生命中最期待夜晚的暑假。每天她强迫自己早早入睡,第二天起来的第一件事是跳下床翻开日记,看有没有来自那个世界的回信,她心里的乌托邦。
“啊。”
她摸着这行字,铅笔过境在纸张上留下的凹痕也摸着她的指尖,只有一个字和一个句号的一行字,快乐地笑出声来。对方学会用句号了,一个句号划成一个圈,从头划到尾,从起点再划回起点,把所有的悲伤、又把所有的安慰划在里面。一种只有她和她心有灵犀的句号。
她偶尔能听到她的声音,在不经意间冒出来。看电视的时候,她满心满眼看着女主角在危急时刻蜕变化身,听到她在旁边嗤笑说“好蠢”;小男生远远过来与她搭讪,她感受到手腕处雪融化一样的触感,笑得让男生红了脸;跟小伙伴一起玩闹的时候,她看着堆好的城堡上一张无辜脸的小红旗,听到她说“为什么不把权力都握在自己手里?”
什么叫“把权力都握在自己手里”?
她举着手里的贴贴画,上面是不同姿势的小王子、玫瑰和狐狸,男女老少皆宜的畅销书的衍生物:“想要吗?”
小孩子围着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可是我有的也不多啊,每一张都很好看,这可怎么办……”
小孩子也忧愁,这可怎么办,他们都有青睐的某一张,想据为己有,不想与他人分享。
“这样吧,看你们每个人的表现。”她眯起眼睛,狐狸式的笑,“一天结束后,谁表现得好,我就给谁一整张,一整张哦。”
二鱼愣愣看着手上堆叠的贴纸图片,她周围堆城堡的、铺地毯的、扫窗台的、把书包们摞起整齐放好的。那个人给她复述一遍,然后在她面前笑得前仰后翻。
“为什么这么做?”
“我不想堆城堡。”她叉着腿坐着,吊儿郎当的模样,“只需要花费一点小小的贴纸就能有别人替我干活,有什么不好?”
“……”她说不出反驳的话,她知道她就是另一个她。一个有着相同外貌,相同经历,但是性格大相径庭的另一个她。她内心的所思所想在对方面前清晰得刻出纹理:“要跟我装伟光正吗?那个城堡每次玩完都要拆掉,下次要玩又要从头开始搭,那么无聊又浪费力气,你告诉我,你要去搭吗?”
“行了,你闭嘴吧。”二鱼看着蓓蓓红红的脸颊靠过来,期待地看着她手里的贴贴画,今天的城堡都是她一个人堆的,而且今天的游戏她玩得最快最好,游戏结束她还第一时间把房间打扫得很干净,在大家都还在铺地毯、扫窗台、把书包们摞起整齐放好的时候。二鱼骑虎难下,梗着脖子把贴贴画全都拿过来:“因为蓓蓓的努力,我们今天玩得很开心,这些你挑一张吧。”
小伙伴们伸长脖子,想看又不屑看地望着这边,蓓蓓挑走了一张闪闪发亮的,腼腆地笑着:“谢谢茜茜。”
临走的时候,骆一川停堵在门口,很大声地叫着:“茜茜!把玫瑰那一张留给我!明天一定是我得!”
“好的,好的。”二鱼汗颜,连忙送走了他们。
“他们看起来很开心不是吗?”
“……”二鱼坐在床沿,没有回话。因为她确实就是这么认为的。他们看起来很开心不是吗?大家都乐在其中的事情,还能叫坏事吗?
送完了贴贴画,还有最新款的闪卡,典藏款的漫画书,供以兑换的奖励像无底洞,好在欲望也是无底洞。自那以后二鱼再也没有堆过她以前觉得无比麻烦的城堡,都是蓓蓓在搭,越来越快地搭,几乎是任劳任怨地搭。
蓓蓓跟她是对窗的邻居,所谓对窗,就是一打开窗户就能看得见。她们每天在吃饭的时间打开窗户,搬着高脚凳抵上高高的窗沿,一整条街都是她们共有的餐桌。对方家里饭菜的香味飘过来,一闻就知道是什么。
“你们家今晚吃小炒肉啊?”
“嗯嗯。”
“猜猜我的?”
“烤猪蹄?”
“好快的答案,嗯嗯。”
“我也想吃。”
“那我偷偷给你留几块。”
蓓蓓常问:“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二鱼正在看动画片,头都不偏一下地笑出了声:“你觉得呢?”
蓓蓓捏着一只水笔,像施法术一样在她周围绕圈圈,念念有词道:“啊,尊敬的宙斯之神在上,摘下你的假发,解除你的幻术,恢复你男孩子的真身吧。”
二鱼推开了她的手:“走开啦,挡住我看电视了。”
她们开玩笑说,我们熟悉得就像成语词典里的青梅竹马,言情小说里的青梅竹马,谣言八卦里的青梅竹马。
这天,二鱼照例把高脚凳扛过去,端着饭盒打开窗户,看到蓓蓓端着碗在她对面笑,一张娃娃脸粉嫩嫩的。二鱼看到蓓蓓专属的小碗上贴上了一张小王子的大头贴,她认得那个贴纸。
她们对着吃了一会儿,二鱼说:“蓓蓓。”
“嗯?”
“你喜欢我送给你的贴纸吗?哦,不是,是你用劳动换取来的贴纸。”
“喜欢。”蓓蓓鼓着一张圆圆的脸蛋,慢吞吞软绵绵地笑着,“确实是你送给我们的呀,我知道。”
二鱼的心突然有些苦涩,像是淅淅沥沥下起小雨。她把脸埋在碗里,小声地说:“谢谢蓓蓓。”
对面也说:“谢谢茜茜。”
她们又笑开了。
小区错综复杂的巷子里有一处钢筋水泥管堆置的广场,白花花像是天堂。原本是附近一处新楼施工用的,后来投资方卷钱跑路了,那栋新楼无人问津,成了烂尾楼,一卡车运来的水泥管被当做累赘一样扔在了烂尾楼的地基上,成了小孩们的乐园。
二鱼抱着各种典藏,来到天堂广场,她知道小伙伴们都在这里。骆一川最先看见她,从高高的塑胶管上呲溜儿滑下来,然后朝着她跑过来:“茜茜!有什么事?”
“他们都在吗?”
“差不多吧,那个蓓蓓不在,她说是家里有事;还有穆穆,他说他忙着追海贼王没空……”
二鱼把东西都塞进他怀里:“麻烦你把这些都分给大家吧。”
“这,这么多,卧槽这个是我最想要的樱木花道合集!还有这个!卧槽!”
他看着笑眯眯的二鱼,还是很不可思议:“茜茜,这些、这些都送给我们啊?”
一个“送”字让她心里涩涩的,那些她因为犯懒利用的工具,大家却都认为那是她送给他们的,好像她是一个很好的人一样。
“是啊,都送给你们了。谢谢你们。”
骆一川抱着一沓东西,想先去找个地方放一下,边走还边一步三回头:“茜茜你怪怪的……”
二鱼转过身,和小槐四目相对。小槐留着短头发,把自己当成男孩子活。她跳下平台,朝二鱼走过来。
“又要我们干什么?”
二鱼一听就笑了:“什么?”
“那些东西全送给我们?装什么啊你,谁信啊?”
二鱼抱着手臂没回话,那个人在她心里躁动,已经跃跃欲试了。
“之前就利用那些东西让我们给你干活,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也就蓓蓓和骆一川愿意被你牵着鼻子走,我——”
二鱼眯着眼睛,琥珀色的眼珠被阴影覆盖,有一种沉沉的诡谲感:“难道你就没有拿?”
“……啊?”
她看到二鱼弯腰笑了:“明明拿的时候很开心不是吗。”
“你说的像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模样,但是其实我根本就没有这么想啊。确实是数量有限,确实是想送给你们,你怎么可以这么恶毒的想我?你的心怎么这么坏?”
小槐的脸蛋变成了碎裂一地的瓷器。那个人用着她的身体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扬长而去。
后来二鱼问她:“你那时候说了什么?”那个人笑着说:“我说你怎么可以这么坏。”说得像诅咒,也可以说得像调情。
“你才是坏的。”
“嗯?”
“你自己清楚。我们想的的确就和小槐说的一样。”
“内心就像密封的玻璃罐,不去拧开瓶口,谁能知道里面装的是蜜糖还是酱油?是她先拧开了自己的瓶口,那些臭味就变成了从她的罐子里散发出来了。我的意思是,自以为伟大的代价。”
“……够了。”二鱼捂住了脸,“你以后,不要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了。”
她感觉到对方梗了一下,但是很快又恢复成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也不知道她在有恃无恐些什么。她一步一步向后退,向她身后那片比最寂静的夜还深的黑暗里退,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会明白这不是我的错。”
在这个小镇的最后一天,只有蓓蓓来到了她家。其实她也没有邀请人来,是开门的时候,蓓蓓就站在了那里。
蓓蓓沉默地打扫好房间,又开始搭起城堡,二鱼当了太久的“手握权力”的人,忘记了应该上手帮忙,只知道坐在床上傻愣愣地看着。
她看着积木在蓓蓓手下听话地排列组合好,城堡的轮廓眨眼间就显出雏形,她看了一会儿,终于想起自己应该去做点事情。于是她跳下床,跑去书包边翻出了小王子的贴贴画,她知道蓓蓓很喜欢小王子,虽然不知道昨天的那些东西骆一川分出去了没有,但是她还是想给蓓蓓多一些,她的青梅竹马肯定是要特别一些的。
蓓蓓搭完了城堡,背上自己的书包朝门口走去,二鱼刚找齐贴贴画,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着急忙慌地站起来,手上的东西掉了几块到地上,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有些狼狈。
窗外的光打在蓓蓓脸上,照亮了她眼中的失望、不解和陌生,是二鱼一看就知道的与往日不同。就像蓓蓓也能看出她的与往日不同,只是她不愿意说。二鱼把地上几块捡起来,走到蓓蓓面前,把东西都塞在她的手中,乞求似的说:“这些,都给你。”
蓓蓓的眼眸动了一下,像是往古井里投入了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颤巍巍的涟漪。她抿着唇,来的时候不说一句话,走的时候也不肯说。往后退,正对着她,让她看着她往后退,退到门外,关上了门。
她们两个,一个矗立在门外,一个跌落在门内,被一堵墙斩断了青梅竹马的联系,灵魂的联系。
傍晚妈妈赶着回来管她晚饭和洗澡,一打开门,就看到二鱼枯萎在床上,眼球覆盖着一层眼泪的膜。她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堆纸片,奇怪地问:“这些不是你那时要买的贴贴画吗?怎么就这么丢在这里?怎么,准备搬家了这些东西就不要了啊?”
二鱼的眼睛对上那些小王子,眼泪这才落下来,一种顿悟的哭,一种劝慰自己要接受的哭。妈妈问:“是和朋友说了明天要走了吗?”二鱼不知道她那样算不算是说了。她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这是蓓蓓最后一次来为她搭建城堡,最后一次来见她一面。她猜到她要走了,但她明天不会来送她。
饭点时窗户却没有打开,两家的菜谱不再共享。二鱼端着饭碗望着紧闭的窗时,一种可以说是悲怆的情绪填满了她的心。
远在窗户对面的,她的青梅竹马啊。
这天晚上,妈妈久违地睡在她身边,她缩在角落里,只占着很小很小的位置。在这个小镇这么多天来的生活像走马灯一样地浮现在她脑海里,半梦半醒间,她一直知道梦境和现实其实没有相差很多。就像当时离开外婆家的那一个夜晚,她也是这么过来的。
没关系的,她对自己说。
离开的那天下午,搬家公司的员工把大多数东西都搬上卡车,她妈妈背着大包,她自己背着小包,来送行的房东和邻居说她们在这一刻真像一对母女。她跟在妈妈身后爬上前往省区的大巴车,供人上车的台阶那么高。她们坐在后排,车上的旅客不多,大家脸上疲惫的神情毫不掩饰。二鱼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电视,每次主角离开的时候,都会有朋友惊喜地出现,一张在笑却挂着泪珠的脸出现在车窗旁,或者是很不幸地车开了,就跟在车后面跑,风吹起他们的衣裳,像是要长出翅膀。
二鱼看向车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里,没有她熟悉的面孔。又回头望,要望尽公路的尽头那样望。大巴发动了,妈妈带上来的AD钙奶冰凉凉地贴在她的手心里,她的眼泪像是要努力淹没悲伤。
啊,她的小镇,她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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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对她说要搬去离外婆家很近的地方,但是搬完家之后,她们也还是没有回去过哪怕一次。二鱼偷偷打开地图软件看过,她和外婆家的距离,从横跨一个省,到只相隔几个区。她们已经在同一片市区下了,这样的认知让她的疼痛稍有缓解。
转学手续往往要折腾几天,越是高年级的插班生越是麻烦,二鱼逐渐习以为常。妈妈牵着她站在又一栋教学楼前——二鱼觉得她很可以把全世界的教学楼都看个遍,点亮又一个像很多无意义的吉尼斯世界纪录一样的成就。敦厚的教导主任立在她面前,有像如来佛一样慈祥的面容。妈妈说他的大耳朵是有福气的象征。他看着她的个人资料单,说:“你家小孩是不是早一年入学了?这个年纪不能直接入学三年级啊。”
那年教育政策新修订,小孩的入学年龄新鲜出炉的印在红头文件第一页。妈妈有些焦虑地问:“那怎么办?要留级吗?”
二鱼歪了歪头,知道有因为成绩不好被留级的,没听过因为年纪太小被留级的。
“原本是应该这样的。”教导主任蹲下身,像巍峨的山岳为她矮下身躯,他摸了摸她毛绒绒的脑袋,二鱼在他的手心里乖巧地笑着,“但是这位小朋友的成绩很好,或许可以破例一次。”
“我们专门为她准备一次入学考试,如果她成绩达标的话,就相当于是跳级进入了三年级。这样可以吗?”
“可以可以,太麻烦老师了。”
如来佛拍拍她的脑袋,柔了嗓子说:“可以吗?”
二鱼懵懂地点了点头。
老师跟她说怕太阳晒就去教学楼里等一会儿,然后走去了旁边的油印室,妈妈混进办公室里和一些女老师聊着天,讨论着一些以孩子为由头的话题。妈妈常常抱怨说生了孩子之后好像把一生都拴在了孩子身上一样,却依旧乐此不疲地用着孩子来当作一场聊天的开场白。她们不愿聊工作,也不愿聊家庭,好像这些事已经被划进了隐私的范畴,聊起孩子又像是在聊一件附属品,或者说是一支正在投资等待收益的股票。孩子的隐私不算是自己的隐私。大人总是心口不一。
二鱼透过铁窗朝外看,这里跟她原来的学校截然不同,一面围墙前遍布的爬山虎像是地毯,几朵不知名的小花点缀期间;校内摆放的不是冷硬硬的健身器材,而是可以坐下三个人的秋千;爬到树上能掏的不只有水果,还有鸟窝。比起学校更像是农家乐,阳光洒下来像是一部文艺影片的开场。
她坐在铁窗里像是长发公主,哦不、也许更像是住在小矮人屋里的白雪公主,稍等一会儿就要出门赶活的、高贵但愿意朴素的公主。那样亮闪闪的阳光照在她的碎花裙子上,或者是金色的长发上,又显得像是油画般了。噢!丛林里神秘的小木屋,公主游玩的皇家别苑!
光里走来的不是多情的王子,而是慈祥面的如来佛,那阳光原来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金光?联想变得一点都不浪漫。他将试卷放在她面前,说:“写一下这两张卷子吧,一个半小时OK?”
二鱼捏着笔,点了点头。会说洋文的如来佛,一个混种。她忍住没有笑出来。
教导主任按下她面前的小闹钟,然后替她关上了门。小办公室里剩她一个人,只有小风扇在她身边默默地响着,反正外面的蝉鸣震天,少它一个噪音也不会减轻多少。她把这两张当作作业来写,反正平时她就在这样的环境下写作业。一个人,一台风扇,旁边堆着书,就这么写。
写完卷子,还剩二十五分钟。二鱼自己摁掉了计时,跳下椅子,跑到教导主任前抖抖卷子,用一种很嚣张的姿态说交卷。
妈妈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惊讶道:“什么?今天就考试吗?……已经考完了?”
“这么快就写完了,还写得这么好。你是天才吗,嗯?你是天才吗?”教导主任很喜欢她,把她扛在肩膀上,却没有之前黎叔叔那样让她头晕目眩的感觉,她坐在他肩头张开双臂,咯咯咯地笑着。
“这前面的基础分几乎全拿满了啊,真是了不起。”
“看看这作文里的描写,这还只是三年级小朋友写的啊,天才级别的譬喻,活着的浪漫主义。孩子妈妈,你们家孩子私底下看了很多书吧?”
“不愧是大城市来的,看看这应用题的解题步骤,简直完美。”
二鱼逃出赞美的包围圈,留下妈妈在那里,一个一个红勾珍惜地看下去。反正妈妈喜欢听这些,笑容像二鱼打了一场胜仗归来,重要的是胜仗,而不是归来。她转头用一副蘸着白糖的糯米糍的嗓音问如来佛:“我还需要留级吗?”
“要不我再给你出一套四年级的卷子你写写?”
“好啊!”
“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如来佛笑出大牙,捏着她的脸蛋。
二鱼很用力地在开心。飞蛾扑火的开心,玉石俱焚的开心。错误的用词。她原来才三年级,她怎么才三年级?
二鱼转学来的第一周,就在平时测验里挤掉了原先的第一名坐上了宝座,那个带着粉红色外框眼镜的女孩子看她就像在看怪物。直到后来第二次临时测验、第三次临时测验、期中考试,二鱼白嫩嫩的脸挂在荣誉榜上再也没有下来过。流言终于传起来,说三年级来了个天才转校生,试卷答得像标准答案,分数拉第二名一大截也就算了,还有一副天使的脸蛋。听说还跳了级,小小一个就打遍三年级无敌手。高年级生胆战心惊,还好没有跳级到他们年级,这样的天才还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比较好。
课间会有人挤在走廊慕名来看她,把篮球从走廊这一头扔到另一头。老师怕影响秩序,特意把她调到了里面的座位,感叹说:“当初招进来的时候也没想到会引发这么大的骚动啊,果然还是大城市来的小孩,小县城比不得。”
二鱼的练习册摆在桌上,练习册上又盖了一本短篇小说集,正两耳不闻窗外事地探头看着她的同桌忙活。她的同桌用铅笔和尺子在桌子上划着一条线,划得额头上布满细细密密的小汗珠:“这个叫三八线,划完以后,这边是我的地盘,那边是你的地盘,没有经过别人同意的时候,不能随便越过三八线。”
二鱼抓了一张纸给人扇风,对方很受用地眯着眼。她好奇地问:“韩国和朝鲜那个三八线?”
“啊?”
男生的小胖脸鼓起来:“你在说什么啊?三八线就是三八线。”
二鱼笑起来:“好吧,不好意思……三八线就是三八线。”
“这些桌上的三八线都是你划的吗?”二鱼看看前面,指指后面。
“半个教室的三八线都被我承包了!”男孩说,“不过不止我一个人划三八线,总有小人模仿朕……”
二鱼笑出虎牙,快乐倒出来。窗外的人群动作皆是一愣,一个男生原本要去接球,手还伸着,脑袋已经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对着教室里了,篮球自由地划出一道抛物线,从二楼掉了下去,砸到了一位过路老师的头:“我草!”
“你们,干什么呢!预备铃没听到啊?怎么还不回教室,要我一个一个请是不是?还有!谁允许你们在走廊打篮球了,这么危险的事!还好这次是砸到我了,万一砸到同学了怎么办,谁来负责,啊?篮球我没收了啊,下次再让我撞见,不管篮球足球羽毛球,看见一个我没收一个,都听到没?!”
“……”
“听到没?!”
“听到了——”
“听到了还不回教室?!都围在一班门口干什么呢?来让个路给我进去……”
一个站在门口的同学给他指了指,他一看,二鱼坐在座位上,也在朝这边望着。
哦,天才转校生啊,那没事了。
老师站在讲台上,把篮球往讲座上一扎:“你们这也太夸张了,给人家同学一点适应美好校园的时间行不行?”他深沉地一挥手,“得了得了都回去上课,再不走的定为扰乱校园秩序每人写八百字检讨!”
他这一下,斩杀了还想腆着脸要回篮球的男生的最后一点希望。看着他们夹着尾巴下饺子一样的下楼,同桌粗神经地感慨:“不错,可成大事者也,我要封他做我的宰相。”
二鱼转回身坐好,内心已经要笑死了。
嚣张,狂妄,不加收敛,这些就是现在贴在她身上的标签。她不明白,明明是他们比她差,为什么要她向下去兼容他们?
她在原来的学校,其实也并不是最好的学生。太过于亮眼的代价?被讨厌、被孤立、被造谣、也许还会被打。本来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如果这些她都已经经历过了,为什么还要去怕那些她已经知道并不可怕的东西?
二鱼坐在林间大大宽宽的秋千上,认真地吃着雪糕。亲爱的如来佛在她身后,一下一下地帮她推动秋千。
二鱼叫他,却不说话。教导主任问她,是不是怕。她知道他在问的是什么,摇摇头说不会害怕那种事。教导主任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后又蹲下身平视她的双眼,告诉她,身怀宝玉,或是向往平凡,炽热与月光,都不会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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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鱼一拉开抽屉,小纸团们咕噜咕噜地滚了出来。
毕仪从书桌上探出头来:“什么啊,又是小男生塞给你的情书?”
二鱼淡定地把小纸团堆在一边,然后抽出自己的练习册。
“男生们都是扣b,连信封都舍不得买,这也能叫情书?他们会不会追人啊,钱都变成零食饮料吃进自己肚子里了?”毕仪随便捻起一张作文纸团成的纸条,厌恶地说,“我去帮你把这些玩意儿扔了。”
“感恩。”二鱼不为所动,摁开了水笔开始写题。身旁的同桌日常在草稿纸上上演着火柴人厮杀大战,她很庆幸自己分到了这么超绝钝感力的同桌,至少她不用担心会影响到人家。
她有一种又会很快离开的预感,所以干脆选择了不主动和人走得太近,朋友不多,但是有人陪伴就好。知足是一种给人生兜底的美德。这个年纪的孩子有一种天然的开朗,在这个世界依旧梦幻,苦难也尚未降临的年纪。不仅限于敢直接往喜欢的女生书桌里丢情书,还包括新学来的潮流表达、拉帮结派的老大梦想、万物美好成绩拉倒的无谓。
男生和女生的小团体经常因为一些小事发生口角,男生嗓门大且不羞于说粗话,女生一般占领道德制高点,吵不过就会恼羞成怒上阴招,就这么打得有来有回。而且女生这边还有一张绝对王牌——只要发现吵不过了,就把二鱼拉到最前线。二鱼都不需要说话,只需瞪一眼,男生就会红着脸乖乖闭嘴。
尽管二鱼瞪眼只是因为他们骂得实在太难听……站在最前线意味着有极大的被唾沫星子攻击到的风险。她无奈地想这回肯定会被贴上一个自命清高的标签。
作为女生老大的毕仪笑眯眯地捏着二鱼的脸:“宝贝你真好用,我决定授予你帝国唯一一个军师席位。”
军事迷同桌探过脑袋:“授予什么?什么军师?”
“滚啦,你这个墙头草两面派,不许偷听女生帝国的机密。”
二鱼默默躲开她的手:“别这么叫我。”
“什么啊,还害羞啊?”
“不是害羞……哎呀!再动我就生气了!”
“别生气!玩一下嘛,你也可以捏回来!”
毕仪问过她是不是二鱼最好的朋友。
二鱼当时没回话,麻木地想着,我不会有最好的朋友。
原本二鱼头顶天才转校生的名号,是很难平常交得上像毕仪这样的好朋友的。不过是那一次二鱼独自去上厕所,一个高年级的学长带着一群人在厕所门口堵住了她,说要她做他的女朋友。
人林遮挡了夹缝中最后的天空,厕所消毒剂的味道和攒动的人头让她有点反胃。那些大个子男生脸上的表情,像看猴一样打量着自己,一个有点好看的猴。她从他们的对话中猜到这不过是一个大冒险的游戏,她是赌桌,话语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划来划去;又是最大的一张牌,拿到了她,就能胡局。
真把她当成猴了?
她往女厕后退一步,清洁工阿姨还在里面,她出来时还跟阿姨打了个招呼。
第三条路是她可以找到大人撑腰,这场无聊的游戏她不会让任何一方赢。
谁知刚退一步,她的手腕就被人从后面抓住了,毕仪的声音好像夹着雷鸣闪电:“你们干什么?!”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丫头。
“一群大男人逼一个女孩子,要不要脸?!”毕仪正好在洗漱台洗手,那些话她也听见了,她感到怒不可遏,男人真是恶心的生物,她想着。她也同情二鱼,居然被这么一大群恶心玩意儿缠上了。她握着二鱼的手,感觉自己像从天而降拯救公主的骑士:“还不快滚?不然我去告诉老师了,说你们堵着我们年级第一逼着她早恋!!”
语出惊人,一群男生齐齐绿脸。毕仪趁机抓着她飞速溜回教室。
“谢谢啊。”回到座位后,二鱼抽出了她的手臂。毕仪是她前桌,很虎,经常按着班里男生打,她们在这件事之前一句话都没讲过,不熟。
毕仪搞怪地学着小狗吐舌头喘气,问她:“你没事吧?”
“没事啊,他们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听见砰地一声——”
“我堂堂登场了!”
毕仪和二鱼互相倒出快乐。
“那也是我刚好在那里。要是我没出现,你打算怎么办啊?”
“我会去找清洁阿姨。”
“噢,那个阿姨啊,我也看见了。”毕仪打量着她,“你还挺聪明的嘛。”
二鱼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其实你刚刚喊的声音太大了,我们逃走的时候,我看到阿姨走出来了。”
“……我说他们怎么没追上来!我以为他们真的被我给唬住了!”毕仪崩溃地抓着头发,“怎么办啊我岂不是得罪了高年级的一帮男生?!”
她不仅嚯嚯自己,还伸出魔爪来嚯嚯二鱼,二鱼被她用手臂卡着脖子,很艰难地劝慰着:“没事,没事……咳咳……这是好事,他们以后都……”
“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毕仪很明显没在听她说话,她头抵着头看着她的眼睛,“你这下不得不跟我做朋友了!”
二鱼尽力躲着她的气息,无奈地说:“好,好的。”
“哈哈!”毕仪很快乐地放过了她,趴在椅子上感慨着,“终于和你做朋友了啊。”
“嗯?”
“我一开始觉得你,”毕仪戳了戳她的脸,“太高冷了,不像是愿意交朋友的样子。”她又向上拨了拨二鱼长长的睫毛,逗得二鱼不适应地眨眼,“我当时想着,我可是女生老大啊,就不太好意思来主动找你。”
二鱼想起来了,这位前桌从前面传卷子过来从不回头,向后面收作业时也是早早伸着个手在那等着,她转学来的第一周甚至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二鱼那时想,不知道这家伙在拽什么。
“我那会儿也觉得你拽。”毕仪笑着,“但是后来想了想,你这不能叫拽,因为你确实很牛逼。你就得叫高冷,我这种才能叫拽。”
二鱼揉着眼睛:“我明明也不高冷啊……”
“我说你是你就是啦!不许反驳女王!”
后来毕仪说要做校花的贴身高手,她们在学校开始形影不离。军事迷同桌刚听到这个借口的时候被雷得吐血,毕仪举着拳头很拽地逼着他把血咽回去。
二鱼把毕仪需要的语文练习册找出来,边翻着小说集边听着他们笑。
她妈妈自从搬家之后就不太着家了,不像是工作那种忙碌,而是私事那种神龙见首不见尾,二鱼不用再每天一放学就急着赶回家给她看作业了。
原来放学后的教室是这样的,散去了死气沉沉的书卷味,再也不用担心撞破谁的秘密,因为这里充满了欢声笑语的奇思妙想。没有老师的突击,没有保安的巡视,没有教导主任突然出现在窗后的一张脸。她开始感受到学堂的乐趣。
这位教导主任与她之前学校的一对比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佛系,不愧对他的长相。他长年累月的待在办公楼后的树林里,那个神秘的小木屋,公主的皇家别苑。就连每周惯例的升旗仪式,他也不参加。孩子们在后林荡着秋千掏着鸟窝时,才能看到一个高大的人握着保温杯,站在阳光下远远地看着他们,他们敬爱的教导主任。
二鱼每次跑来树林找他,他会邀二鱼进他的小办公室,为她开风扇,给她冰淇淋。
她趴在办公桌上看他批阅文件,他酷似如来的面容只有一点违和,他的左眼睑上有一颗很明显的肉瘤,像是眼袋上还长了一个眼袋。
二鱼伸出手在他眼前晃,等到他转过脸来,她指了指自己的左眼:“这个,能问吗?”
他被她逗笑:“小天才真是好奇心旺盛。”
“所以是怎么回事?”
“你以后在树林里玩要小心一点,遇到什么不知名的虫子要躲远一些。”他说,“这是放屁虫叮的伤口,当时它死在了我的眼睛里。”
二鱼骇然大惊,手中的冰淇淋不知道是吃还是不吃了。
教导主任递了纸给她擦要滴落下来的液体,笑起她夸张的表情。
“……痛不痛啊?”
“超级痛。”
二鱼应声做出很痛苦的表情,教导主任笑得更厉害了。
“这样了居然还没有瞎掉。”二鱼珍惜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也很庆幸,看来老天还是眷顾我的。”他轻松地说,“不过这个肉瘤有点影响我的日常生活,以后压迫到了神经也会失明。我还是得去做手术把它切掉,但是做手术也有失明的风险。”
二鱼把冰淇淋放进了包装袋里,担忧地问:“什么时候做手术啊?”
“就过两年的事。”
“能不能早一点做手术?”
他笑:“为什么?”
“过两年再做的话,可能我没有机会迎接你凯旋。”二鱼懊丧地低下头,“我很快就会转学走的。”
教导主任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她刚刚担忧的表情原来不只是在乎手术。
“就要转学了?明明才刚来没多久。”
“……我先偷偷告诉你。”二鱼抬起头,眼中满是不舍的情绪。
教导主任揉着她的脑袋劝慰她:“没关系,先过好自己的生活嘛。实在不行,到时候手术结束了,我想办法联系你妈妈,让她把好消息传递给你。”
他拿自己当小孩子哄呢。二鱼在他宽大的手掌心下想。
她也不执拗于这空口的承诺,握起拳头放在胸前:“如来佛请保佑你。”
“我请保佑我自己。”他学着她的样子也说。
二鱼惊喜地叫起来,原来他知道自己这个昵称。
“茜茜。”毕仪和同桌来办公室窗口找她,顺便跟教导主任打了个招呼。二鱼抱着他给的几支冰淇淋出门去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她亲爱的如来佛,阳光打在他身上就像是周身散发着金光,真是美好的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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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寒假居然是最闲适的一回,不用忧心与朋友之间岌岌可危的关系,也不用害怕近在咫尺的别离。难道是因为她不再将这些事放在心上了?人世间的很多事都有着很下贱的品质,你越不理它们,它们反而就自顾自地生机勃勃/起来,野草样的。原来世界竟是一个巨大的牧场。
从天堂到牧场,她被自己的想法逗笑,笑着笑着又觉得无趣,因为与她分享心中最隐秘乐趣的人已经被她赶走了。那件事算算已经过去了半年,她再也没有关于她的消息,她不会再在心里闹腾,二鱼后知后觉地发现其实她只在那么一小片区域,一个密闭的小空间,和家里的浴室差不多大的空间,就这么塞满她的喜怒哀乐,而喜怒哀乐都蒙着一层黑色的膜,那层膜叫做孤独。
随着她的退去,二鱼想了很久才想明白这些。她为什么不愿提起?难道那层膜也阻隔着她们两个吗?在面对一个身体中灵魂的双胞胎时,她仍感觉到挥之不去的孤独吗?二鱼感到哀伤,如果她不放任自己的内心,那么她们之间的膜将永远存在,可是一旦放任,她无法想象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
说这么多,其实她已经失去了她。她留给她实质上的东西,就只有日记本上那两句话,泡泡一样的字体,曾经让她们感到心有灵犀的句号,她存在于世仅有的证明。向谁证明?只有她紧紧抓着这丝缕的线索,像绝症患者抓着输气管。
她也不过是尚未成熟的小孩。一旦想明白这一点,她对她的态度只剩下要满溢出的心疼。毕竟她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伤害她,而是为了保护她,或者是为她争取什么,而她却赶走了她。毫无办法的,只能等她自愿出来。亲爱的灵魂的双胞胎,什么时候才能消气呢?
二鱼倒在草的海洋。毕仪在她旁边咯咯笑着,拿一株狗尾巴草搔她的脸,却表现得像是她自己被搔了痒痒一样。同桌站在另一处高高的草垛上,用手中的草稿本规划兵线:“我们已经占领了高地,接下来只需布好火防,等待敌军自投罗网。”
二鱼接话说:“小心邱同志那样不要命的‘敌军’。”
同桌愣了好一会儿,说:“那就不放侦查燃/烧/弹了。”想了想,又说,“还是叫他们尽量活捉当俘虏,不要屠城了,跟他们说只要当俘虏就有干粮吃。”
“亲爱的,粮草要被你嚯嚯没了。”
“没关系,我再向中央申请,八百里加急送过来。”
二鱼受不了笑:“军官大人,你这是在近代还是威武的大唐?”
同桌神秘一笑:“架空背景。”
同桌喜欢跟二鱼玩的一大原因在于二鱼能自然而然地接上他天马行空的脑洞,偶尔还抛出一些他忽视了的问题让他手忙脚乱地修改作战方案,这种跟聪明人玩显得自己也聪明的感觉让人欲罢不能。二鱼说他们是他乡遇知音时,他却觉得不是,离天才越近越明白谁才是真正的出生在罗马。
“怎么样,你喜欢这里吗?”毕仪问。
“喜欢啊,”二鱼答,“这里是你的秘密基地吗?”
“是吧。”毕仪不太好意思地说,“我刚来学校的时候就发现这个地方了,应该是一处废弃的农田吧,平日很少有人。其实也不能说是我一个人的,但是每次我来的时候都没有遇见过别人,就暂且认定是我一个人的秘密基地了吧。”
“谁能知道这家伙也在?”毕仪对着同桌怒目而视,今天放学她带着二鱼悄悄过来,想着正式给最好的朋友分享自己的秘密,结果刚到就看到一个熟悉的人抱着熟悉的破烂草稿本坐在那里,正一个人上演着厮杀大战。看到她们来了,居然只是漫不经心地“哟”了一声,一看就不是第一次来了。
坏了,跟人撞秘密基地了。毕仪的领地意识让她当时都想冲上去拉拳开打了,但是只能算是她单方面殴打,因为同桌根本不会打架。
二鱼及时拉出了欲出笼的毕仪猛兽,弄清前因后果后,他们笑作一团。
“三个人的秘密基地还能叫秘密基地吗。”同桌做抹泪状。
“那你滚。”毕仪不客气地指着下山的路。
“谁先来的还说不准呢,”同桌手中的笔晃晃,神叨叨地指向毕仪,“你可不要太自信了。”
“还要讲先来后到?那太道德了,不适合我吧。”毕仪说着,一把抓过在她眼前晃得烦的柔弱铅笔,然后掰成了两截,“哎呀?还没用力呢怎么就断了,你的笔质量太次了。”
二鱼在同桌尖叫如鸣笛的背景音中爬上了一颗高大的樟树,精挑一片叶子当叶笛,叶面上晶莹莹结着薄霜,贴在唇上冰凉凉的。
想外公外婆,外公教会她叶笛,旁边外婆的笑容是记忆一大瑰宝;想起莫正青,她爬树的技巧是跟着他上蹿下跳的时候学的;想起雪融化一般的手心,冰冷贴在她嘴唇,像是被吻。她这个人啊,怎么像一具空壳,内里填满的都是过去的痕迹。
她脑中没想曲,想到什么旋律就吹什么,毕仪爬到另一头,同桌就在树下用她吹的曲子当伴奏写了一出鸿门宴。
青春的气息顺着血管流进四肢百骸,让她感觉到安定和温暖。她更加想念那个人,如果她还在身边,还能感受到这些多好。
没坚持多久,三个人被寒风刮得实在受不了,抱着团哆哆嗦嗦地下山了。
散学典礼那一天,他们那一片都窝在一起,分班级发的小零食,也分自己从家里带来的想要分享的好东西。二鱼没经历过这么好的氛围,手里的动漫明信片差点不够分,也对其他人分过来的东西都感到好奇,好奇是她无法摒弃的天性。她知道其实是因为毕仪的人缘太好了,她在旁边也沾了一点光,毕竟她对友谊已经这么不抱希望,却轻易享受到了以前很渴望的一些东西。
散学典礼总让她想起莫正青,她该承认那句话的确刺伤了她,毕仪的同桌跑上讲台用多媒体放宫崎骏的电影时,她发现除了戴眼镜,他和莫正青竟如此相像。在大家随着影片放映声响起而兴奋哄闹时,只有她一个人困在过去的情绪里,她被人群拒绝了,或是她的心拒绝了人群。二鱼抓起一根阿尔卑斯,拆了包装放入口中。她以前很少吃这个牌子的糖,也不失为一次鼓起勇气的尝试。
同学们的话题已经从八卦转变到了听说等会儿老班会来,交代完节假日事宜之后再组织几个小活动,像是飞花令你画我猜抢板凳这些老掉牙的游戏。“我们这一组就是无坚不摧的罗马帝国。”一个男生信誓旦旦地分析着,“我们有年级第一和年级第三,还有女生老大,有文又有武,想输都难,今年的一等奖零食肯定还是我们的。”大家的脑袋转成向日葵,应声先看向二鱼,又看向同桌,再看向毕仪,毕仪忍无可忍道:“说多少遍了我是女王!”
男生充耳不闻,傻哼哼地道:“耶!零食!”
毕仪从后面抓住她的肩膀,带着她倒在椅子和羽绒服外套搭成的简易沙发里:“别理他们了,一群蹭车的家伙。来,躺躺,保存体力。”
毕仪很会偷懒,且总能找到偷懒的最佳姿势,二鱼经过她一天八百回的特训,已经能够迅速地接收到电波,她动了动,靠着毕仪的肩眯起了眼睛。没过一会儿,同桌抱着草稿本加入了偷懒大军。
欢笑,汽水,包裹的绒衣,微甜的糖果,温暖的电影。窗外的银装素裹侵袭不了他们的小天地,这样的感觉真好。二鱼小声地说:“你们说,这样叫幸福吗?”
他们俩都点头。幸福,当然幸福了。啊,幸福!二鱼笑起来,呼出来的气吹起毕仪耳边的碎发。幸福是什么?幸福是冰冷中的暖洋洋,幸福是你知道周边的是爱,幸福是即使糖衣下是酸牙的山楂,也毫不犹豫地咬破它一块皮。
“如果你飞花令能断层第一不用我上抢板凳的话,我会更幸福。”毕仪抵着她的脑袋,笑得贼贼的。二鱼转头一看,果然是班主任抱着东西进来了。
“如果你飞花令能断层第一不用我上你画我猜的话,我会更幸福。”同桌枕在二鱼腿上画着草稿,鹦鹉学舌地说。毕仪这次难得没有反驳他,他们俩还当着她的面击了个掌。
“……你们两只大号蹭车的好意思笑人家吗?”二鱼话刚说完,就被老班叫到讲台上去,他俩一个拍她屁股一个拍她手臂,贱贱地加油。
散学的时候他们三个抱着收获满满的战利品并排走着,毕仪给了她一张小纸条,强调说这虽然也是从作文本上随便撕的一张纸,但是和那群男生的情书可不一样:“这是我家的电话,到时候我打电话给你,你可别挂了啊。”
二鱼有点疑惑:“你怎么打电话给我?”
“女王的事少打听……诶呀其实是我找老班问的你家电话,嘿嘿!我聪明吧?”毕仪装神秘装到一半,自己就破功了,笑嘻嘻地说完,探头去问在二鱼旁边的同桌,“你呢?寒假要不要出来玩啊?”
“我寒假要上补习班。”同桌说,“看缘分吧,说不定我能遇见你们呢。”
“那正好,”毕仪乐滋滋道,“少了你这个电灯泡,我和茜茜的进度肯定会飞速发展。”
同桌:“……啧。”
二鱼抬头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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