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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梢血
玄真目光凌厉,看着他,等着他的号令。
师兄是主子,他是仆人。主子没有说话,他是不能随意行动的。
但,也有特殊情况。
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他的父亲曾经跟他说过,主子并非圣人,有时候连凡人也不如,也有想不明白的时候,这个时候,就需要仆人为他们出谋划策,做出决断。
有时候,一个命令以外的决断,既能拯救主子,也能拯救自己,甚至能改写一个王朝的未来。
父亲还说,他就是因为当初不够果断,未能替自己的主子做出明智的决断,所以才失去了一切。
父亲在与他说完这些话之后不久,就死了。他因此将这些话视作父亲的遗言,恪守不渝。
玄真回想起父亲对他说的这些话,字字如针,扎在他的心口,他将特地准备好的匕首紧紧握在手中。
指甲陷入手心,丝丝疼痛令他无比清醒。
他耐心地等待着玄隐的回答,但同时也给了他最后的时间。
十、九、八、七……他在心中默数,双手紧握匕首。
终于,玄隐开口了:“我们不能滥杀无辜,她是无辜的。放了她吧。”
竟然是这句。
玄真难掩失望,哀叹一声道:“她原本也许是无辜的,可是知道了那么多,就已经不无辜了!”
玄隐淡淡地说:“知道了又何妨,我们做这种事,知道的人很多。法贤师父知道,青羽小道长知道,红绡楼的人也知道,难道也要把他们都杀了吗?”
“这、这……师兄,你这是诡辩!这个女人,与他们能一样吗?她也是推心置腹的人吗?”
“她是无辜的。”他仍是这句话,并用身子挡住门,有意防着他进去。
玄真恨铁不成钢,也顾不得主仆身份,咬咬牙斥责道:“师兄,从大事者,哪个不是心狠手辣?你这么心慈手软,怎么可能斗得过李世民!他可是为了太子之位,能手刃亲兄弟的人!师兄,当年的事你已经都忘了吗!”
“不要说当年的事,我不想听……”
“我不!我偏要说!”怕被人听见,又怕他听不见,玄真压低声音,却字字清晰,铿锵有力,“武德九年,六月四日,玄武门下,你的父亲,太子殿下李建成被人一箭穿心!长刀一横,尸首分家,头颅被悬挂在城门之下,死不瞑目!”
“我让你闭嘴!”玄隐猛地抬起头,红着眼怒视他,“玄真,你再说下去,休怪我对你动手!”玄隐说罢,便已抬手,狠狠扇在他的脸上。
那是不能被随意说起的往事,玄真当然知道但凡说出,就会将他激怒。
他故意的。
玄真原本就有伤的嘴角,愈发破了。血流出,晶莹一点红。
玄隐的心颤了一下,有心想为他擦拭,却被他将手狠狠打落。
“七殿下,”他戚戚唤他,“你打我,我没有怨言。为了你,我死都不怕,还怕被你打吗?”
“玄真,我不是……”
“可我不明白,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云隐阁天字号杀手,哪有不敢杀的人?所以她到底是谁?你为什么对她下不了手?”
听玄真这样问,玄隐自己也疑惑了起来。
是啊,自己不该是这样的人。
为什么自己不愿杀她?
为什么当知道是她之后,他只担心她是否害怕,只担心她是否冷?
他不明白,也说不清楚。他其实连她是谁都还不知道。
他只是从心的,不想让她死。
“我、我不认识她。”
“你不认识她?那你怕什么?”玄真带着怨,故意道,“我还以为,她是你的女人!”
“不是!”他当即否认,“我只是觉得,她不必死。她是听见了不错,可那又怎样。就算她说出去了,谁又会信?听见的人,只会当做疯言疯语,一笑而过。”他故意说得轻松。
“呵。”玄真苦笑,“师兄,这话说的,你自己信吗?隔墙有耳,她一旦说出去,总有一天会传到李世民的耳朵里。到了那时,你后悔都来不及!”稍顿,哀求道,“想想这些年的委屈吧,七殿下。”
听玄真说到这里,玄隐冷了脸,一双漆黑的眸子里,忽地看不见一丝感情。
玄真从他的眼神里,看见了令他安心的冷漠。他松了口气,为他拉开供经阁的门,又替他将倚在墙边的宝剑取来,递给他。
他从玄真手里接过剑,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少女。
*
在玄真来到门前之时,武容清就已不再哭泣。
她好奇他们在说什么,因此沉默。但奈何他们的声音太小,外面又下着雨,所以她根本听不清。
当玄隐提着剑向她走来时,她才明白,哦,刚刚他们是在讨论如何杀自己呢!
想到这里,她竟笑了一声。
是苦笑,也是自嘲的笑。
玄隐走到她的面前,然后抬手,将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轻轻松松,比之前杀过的任何人,都容易控制。
因为她根本没有想过躲。
“你要杀我。”武容清凄笑。
“我不得不杀你。”玄隐垂目不看她,“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我可以帮你转告给你的夫君。”
“我没有夫君!”她咬咬牙,赌气道,“也没什么想说的!”
“好。”顿了顿,他说,“我动作快点,不会很疼。”
她心一冷,侧脸看向贴着自己肌肤的剑。
宝剑泛光,可见他将它保养得很好。剑刃上有缺口,缺口里带着丝丝红色,可见他用它杀过不少人。
这个少年僧,满口阿弥陀佛,不想竟是个杀手。
世间之人,真叫人难以看穿。
武容清闭上眼,等着最后的疼痛。她不怕死,她从小就不怕,好像自己已经死过似的,死亡并不让她感到陌生。
然,她只觉得剑离开了自己。
怎么,他是想换个方式杀自己吗?
正疑惑之时,忽觉得左侧眉梢传来一阵刺痛。
“呀!好疼!好疼!”她叫唤着,下意识伸手去摸,手指摸到了黏糊的血。
“好了,就这样吧。”玄隐淡淡道。
“师兄,你这是在做什么!”玄真惊叫道。
他绕到武容清的身侧,才看清他的所作所为。
玄隐刚刚提剑,用剑尖划过她的眉梢上方,留下了呈交叉状的两道小小的伤口。
“师兄,这算什么?!”
“就当杀过了。”他漫不经心,用僧衣将剑尖上的血擦干净,然后把剑收回了剑鞘,又冷瞥玄真,沉声道,“让她走,这是命令。”
“师兄!你不能……你不能!”
“玄真,我自有数,她若真威胁到我们……”顿了顿,像下了决心似的,承诺道,“我答应你,那时候我会亲手将她碎尸万段。”
玄真依旧摇了摇头,但最终,他认输了。
“师兄,既然你这样说,那我……我无话可说!”
他恨自己不是父亲,没有杀伐决断的勇气!面对自己的主人,他做不出越轨之事。
可,父亲不也没能替主子做出决断吗?他当初要是果断一些,将他的主子劝住,这天下如今还会是李世民的吗?
父亲都做不到的事,自己做不到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仆人永远只是仆人。
他转身要走。
但玄隐又叫住了他:“玄真。”
他想也没想,又立刻驻足,等着他的命令。
“去把我箱子里的那件衣服拿来。她不能穿着我的衣服下山,会让人笑话的。”
“唉?”他一愣,回道,“可那是如意妹妹留在这里的衣服,给她不太好吧,日后如意妹妹要是问起来,你怎么回她?”
“等她问起来再说吧,你先拿来。”
“……好。”玄真应道,他对他的这个师兄,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
是一套嫩黄色的衣服,大小与款式都很适合武容清,看样子衣服的主人是个与她一般大小的少女。
小师父的柜子里,居然藏有这样的衣服?真让人浮想联翩。
玄隐将衣服给她,并未多解释什么,只叮嘱她换好衣服后就尽快下山,不要在这里做过多停留。
待武容清在供经阁里换好了衣服,再走出来时,已经到处寻不到他的身影。
她本想等见到他,与他道声别再走,但不想秦家的人因为一早没有找见她,已经派人寻到了云隐寺来。
她因此不敢再逗留,迅速下山往秦家赶去。
*
玄隐站在山顶的小亭子里,在这里可以看见来往于云隐寺的香客。
他的双手紧握着僧衣,看着那个穿着嫩黄衣服少女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才长舒一口气。
“玄真,不早了,我们先去吃饭。”
“我不吃,我不饿!”玄真站在他的身后,生着气。
玄隐见罢也不恼,笑道:“不饿那就不吃,正好我也不饿。”
“……”其实是饿的,但为了赌气,忍住了,只舔了舔唇。
玄隐挑眉瞥了他一眼,当做不曾看见,继续说:“等会儿你收拾一下东西,我们今天就出发。”
“出发去哪里?”他茫然问道。
“去相州。”
“相州?”玄真低头思忖这个地名,恍然大悟,“相州是魏王李泰的地方!”
“嗯。”玄隐点头。
“难道,这一次我们的目标是……”
“正是李世民与长孙皇后的次子,魏王李泰。”
“啊!”玄真捂住了嘴,久久震惊。他四下看了看,低声道,“这可是个大人物!”
“确实不是一般的人。所以这一次,只你我二人行动。不必与其他人说,连法贤师父都无须告知。知道的人多了,恐生事端。”
玄真点了点头,眼神坚毅:“师兄,我明白。”
犹豫片刻,他问道:“所以早上来的那个公子到底是谁?看起来牛皮哄哄的。他带的两个随从也牛皮哄哄的。你不知道,那个大汉一脚踹中我的心口,我这会儿还疼着呢!”
“如果我没有猜错,”玄隐声音沉冷,“他是魏王李泰的亲哥哥,当朝太子李承乾。”
他说着,眯起眼看向远方。
远方的山间腾起了雨雾,人间一片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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