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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帘望月(四)
小吴从王大娘那听说元裔有位谪仙似的师父,借着上菜的功夫偷偷看了一眼又一眼。乍一看去确是貌美非常,细看却好像怎么也看不清。他今年不过十五岁,好奇心甚重。虽然仙长看起来不欲多言,但他想着既是元裔的师父,也就壮着胆子问道:“好菜来喽~清蒸鲑鱼,哎,慢用慢用——这位仙长,您这脸上可是施了什么术法?怎么……叫人看不清嘞?”
桌上饭食荤素搭配,鱼肉颇丰。想来并非元裔平日惯吃,而是王大娘有意照顾。素初静静望着元裔的局促不安,闻言礼貌性微微侧首,淡然一笑。
“我并未有意遮掩容貌。你既称我仙长,怎未曾想,也许只是仙气使然呢。”
那声音清而沉,徐而稳,宛若玉石相撞,流水潺潺,入耳便觉一阵酥麻,飘飘然如醉。小吴差点翻出白眼,支支吾吾连应了几声是是,离了桌,又险些撞到客人,窘得抹了好几把脸,再不敢多看道长半眼。
元裔惊呆了。
师父从来没对他笑过。
师父对他说话从来没有这样带着玩笑的语气。
难道他还比不得仅一面之缘的小吴讨师父喜欢吗?
可他早已被放逐,又能拿什么问师父。
如果师父不开口,他甚至不敢说话。他怕他哪句话又触怒师父,师父瞥他一眼便消失在原地。
元裔觉得自己要碎了。
只有哀求。
可他并没有得到师父的垂怜。
“看我做什么。”
师父对他说话全然没有方才半分温柔,甚至为他求救般的目光又皱了皱眉。
“吃饭。”
元裔简直想哭晕在厕所,捡起筷子向口中送去珍馐美食,味同嚼蜡。他心里安慰自己,好歹师父回来看他了,师父还请他吃饭,下午还要带他走,师父叫他吃饭,这不是关心他是什么……
饭后,师父带他来到一片小村,指着一群平地处正嬉笑打闹的孩子,道:“去玩儿。”
元裔更摸不着头脑了,惊悚地想着莫不是师父怕他濒死吓坏了,给他放半天假,想用同龄人共娱共乐的方式生硬地安抚他?可这不是安抚是刺激啊!这种事情不要啊!
不好,他又在胡乱揣测师父的用意。可他怎么可能和别的孩子玩到一块。他理解不了那种无忧无虑的逻辑,无法一起嘻哈大笑,他会想起爷爷至今还没入土为安,还会被嘲作怪人,他无法向他们解释自己,他会窘迫得无地自容,会忍受不了不知名的痛楚,会想要转身逃离。哪怕他总会远远望着羡慕着,他无法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恐惧爬上脊柱,密密麻麻。元裔想拽住师父的袖子,痛苦地求师父不要再折磨他了。可他最终只是攥紧了自己的袖口,颤抖着问道:“……师父,您这是何意?”
素初没有看他。他们站在一处高亭,俯瞰整片村庄。炊烟袅袅,鸡犬相闻。亭的名字叫忘忧。
如果元裔此时抬头看,会看到师父的目光深而遥远,流露出的情绪那么浓稠,那么沉重,可又不是怅然,没有伤感,低垂地望着因距离而显得渺小的村庄、孩童,那是穿透时空的,空寂的静。
是秋岁所描述的看起来并不开心。
“这是我授予你的第二课。”
元裔怔然地抬起头,也望向山下的村庄。
“你遭受过很多不凡。你可以选择争求上进步往更高的境地,也同样要学会放低身段。别让与常人交流成为障碍。别因惧怕而不敢回首过往。”
元裔吃惊地望向师父。
素初闭上眼睛。
“业已发生的事无可改变。我们所能做的,只有尽力从过往汲取经验,不断反思,以盼将来别再重蹈覆辙。”
元裔心中触动很多,这话中信息量太大,师父知道这是他的痛点,师父说的是“我们”……可元裔此刻得出的最清晰的,最令他的心疼痛地跳跃的……
“您……没不要我?”
师父似乎闭着眼叹了口气,良久,睁开眼低头看他。
“几时说过不要你。胡思乱想。”
元裔的眼睛湿润了。想扑去搂住师父的腰,可他还想表现得坚强稳重一点,他要向师父学习。
他带着哭腔重重地“嗯”了一声,抬手抹抹眼泪,把脸埋进手里,一会抬起脸,顶着湿红红的眼眶,他想让师父看到,这次他忍住哭了。
“那师父,我去了!”
元裔奔跑着下了山。
跑着跑着,他却又哭起来。泪水飙飞在空中。
他想起多少个深深的夜里,他总是无声地流泪,濡湿作枕的手臂,越哭越难过,发出瘆人的呻吟。他自暴自弃地想着,爷爷说的没错,他就是个废物哭包。什么都没用,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改变不了。哭累了,睡着了,第二天一早起来,还要按时按点工作,擦桌子扫地,笑脸去迎接客人。
他无法忍受这样的日子,更无法忍受懦弱的自杀,他卡在这里,煎熬着,生不如死。
他思考着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师父在惩罚他?为什么?他做错了哪里?师父想让他明白什么?
他猜不到,理解不了,只觉得痛苦极了。
现在他依然没有理解师父这一举措的用意,他依然会感到煎熬难过,可他不再绝望了。
来到酒楼的第一个夜里,他为了演戏自保,他曾放肆地哭过一场。把整屋的大老爷们哭得睡不好觉,小吴暴躁地吼他,大半夜的你什么动静!杀猪呐!让不让人睡了?
而后见他满脸泪痕。
你,不是,你、你咋哭了?
无事,只是想起过世的祖父,心里难过。心口痛,疼得要命。
呃……节哀?你、你别哭了,哭多伤身,你不能不顾自己的身体,做活也要有精气神,讨生计嘛,表现好了客官多打赏,你也不愁吃穿,该吃吃该睡睡,斯人已逝,你这样,你爷爷哪放的下心!
嗯,谢谢吴哥。抱歉打扰你休息了。
后来小吴和王大娘待他都好了,师父想让他明白的是不是他人的善意?是不是不愿他太依赖师父?
他决定还是等师父给他答案。
元裔跑来村前,三两个孩子正扭作一团。元裔深呼吸,在树后藏好身形,寻着合适的时机出现。
一个男孩忽然揪住女孩的辫子,女孩摇着脑袋哭叫起来,男孩却更加乐得开怀。
元裔蹿了出去,夺过女孩的辫子放开,问男孩怎么能欺负女孩子。
男孩叫大虎,惊叫道这哪里是欺负,他们在闹着玩呢!
女孩躲在元裔身后,大哥哥你别信他!大虎就是欺负人!大虎最坏了!
两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地吵起来,元裔夹在中间,一手一个把两人隔开,好了好了不吵了,之前的哥哥当没看到,以后大虎不准再揪妹妹辫子,这是不好的,妹妹也原谅大虎哥哥这次好不好?
另一个男孩叫道,你是谁呀,我们凭什么听你的?
元裔笑道,因为哥哥是大侠啊,看到欺负人的小坏蛋就忍不住教训一下呢,你想不想做大侠?哥哥教你武功呀!
孩子们吵嚷着不信,元裔四顾一周飞身上了树,又从树上跳下,惊得孩子们瞪大了眼睛。元裔告诉他们这需要勤修苦练,功夫不到很危险,会摔得很痛哦。
然后收获了三个孩子艳慕的眼神,成功打成一片。
几个孩子闹到夜里,坐成一圈聊天。
女孩叫芳芳,是户渔家,大虎家是猎户,另一个男孩家是樵夫,都住在村子边缘,常常聚在一起玩耍。每日的愁事不过是还没玩够就被叫回家吃饭,或者两个男孩摸鱼比不过芳芳一个姑娘。
大虎吹牛他爹就是在他出生那日打了条大虫,人家问他有虎皮吗?大虎支支吾吾说打是打着了,后来又叫它跑了,他爹想着才不稀罕那野生的大虫,他自己养只大虎!众人听了哈哈大笑。
元裔最初只是场面性地笑着,后来也真被逗乐了。夜色再深,孩子们也要回家了。临走芳芳问哥哥你住哪里,元裔说哥哥跟着山上的神仙学道,山上景色很美。芳芳惊喜地叫道她也想上山见见神仙!元裔笑呵呵地应着,好好,一定有机会的,今天先早点回家,别让爹娘担心。芳芳蹦蹦跳跳地走了,一直叫着神仙哥哥、神仙哥哥!
月色正圆,元裔回了忘忧亭。师父正在亭中打坐,感受到他回来,慢慢睁开眼睛。
元裔说不出心中的百感交集,他郑重地走近,跪下,将千言万语道进恭敬的叩首。
“师父,弟子愚钝,尚不解师父第一课所授,求师父点拨。”
素初久久望着他,道:“你觉得,自己怎么样?”
元裔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这么问,是要问他对自己的认知?还是对自己的反思?无论哪个都很难回答。师父的态度太暧昧不清,他信任师父,可若重来一遍,他不觉得自己能比现在做得更好。可无论怎样,他的心伤过,痛过,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过,他再不想体验那种滋味。
“……弟子……未能理解师父意图,误会师父将弃我不顾……弟子愧对师父恩授。”
“还有吗?”
元裔又开始冒起冷汗。
“我……好谋算计,强求师父收我为徒。”
这次师父久久没有回话。
元裔无法忍受这种静默的煎熬,他鼓起勇气抬头:“师父,我可以向您提问吗?”
师父垂眸看着他,无怒无讽,无喜无悲。
“讲。”
元裔心中稍稍安定了些。
“师父……为什么不肯教我武功?”而后歪头苦恼道:“好像每每我一提到,您……就会生气。”
元裔又抬头看向师父:“您还曾问我,可否认得您。我确不曾记得有见过师父,难道师父认得我吗?”
素初默然片刻:“有些事,你以后会慢慢知道。先说说你做工的感受。”
说明还是有故事。他的感觉没错,师父待他是不一样的。
他……可以把真实的想法,都告诉师父吗?
“……很煎熬。我不喜欢那里。可大家……其实都是好人。”
“知道为什么让你去吗?”
元裔的心脏像是揪紧了,他脑中嗡嗡响了一阵,脸色苍白地摇摇头。
“你是不是说过,觉得自己长大了,有些事情不应该瞒你。”
元裔茫然地抬起头。
“你是够狂。”师父这样说道。
元裔一个激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再不敢对上师父的视线。
“这个年纪,能做到这种程度,你也有些傲气的资本。”
“长不长大,不是凭你觉不觉得。是看你有没有能力担起责任,有没有足够强大的内心扛住打击,能不能在逆境中破开生路。冲动莽撞,自以为是,让情绪支配自己,什么样的结果,你也知道了。”
“认识到你的清高自傲了吗?”
“你若能懂得收敛锋芒,孺子可教。年轻人有些盛气无可厚非,但要摆正自己的位置。真有那个本事,靠自己的能力去查,也算你有出息。”
元裔被这一通训话斥得抬不起脑袋,眼看着又要掉小珍珠,素初却不知何时已来到他面前蹲下,三指托起他的下巴让他抬头,与师父对视。
“会觉得师父太严厉吗?”
元裔本来还勉强忍住不哭,被如此一制,避无可避地对上师父的眼睛,他怕得浑身发抖,泪水糊得视线不清,一串串落下来,润湿了道长的手指,他无助地摇头,想让师父不要这样对他。
素初松了手,任凭元裔烂泥般软倒在地上。
“我赐你三卷经书,「清静经」、「素书」、「三略」,回去秋岁会给你底本,你自己誊抄一份。尤其第一册,你须常读常记。”
元裔已然凌乱不堪,但还听清了回去二字,他吃力地爬起来,抖得不成样子,哑着嗓子开口:“您、您准我,准我回来?”
素初道:“准了。问问你的掌柜,什么时候方便回来。去吧。洗洗脸,别哭。”
元裔胡乱抹着眼泪,羞得满脸通红,破涕为笑,“谢师父!”
而后连滚带爬地出了亭子,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像是全然忘记了方才的恐惧,抱着柱子羞赧道:“对了师父,我要回山,安凡怎么办?我总觉得他想掐死我。”
素初看着他的样子微微皱了眉,却还平淡道:“他喜欢吃肉,观里极少开荤。”
元裔恍然大悟:“明白了!谢谢师父!”
元裔捂着脸一溜烟跑下山。
他想起下午小虎对他解释闹着玩,说别看他揪芳芳辫子,其实芳芳每次扭头就对他拳打脚踢,却不用力。芳芳一张小嘴伶俐得很,黑的能给说成白的,天天扬言要骑大老虎上山,要真论欺负,明明是芳芳欺负他才对。至于为什么,谁知道人家小姑娘怎么想。芳芳听见了,哼一声扭头,把小辫子甩得飞起,说这是秘密,谁也不告诉。
师父逼他抬头看时,元裔确是怕得要命,回头却马上听到师父准他回去,他莫名想到“拳打脚踢却不用力”,师父是吓唬他呢。
欺负?师父是在欺负他吗。不知道。这个字眼好奇怪。哭天抢地全被看到了…………连跪都跪不住,软成一滩烂泥!什么丑样子,好羞耻,太没面子……元裔觉得自己要烧起来了——哇啊啊啊啊啊啊师父——
元裔走后不久,陈诚定走进忘忧亭,隔着老远都听见元裔啊啊啊的叫声,驻足听了一会,笑道:“真是精力充沛,年轻就是好啊。”
素初淡淡道:“都年轻过。”
陈诚定敛了笑容,拿出一块简笔地图:“五哥来消息了,他拖关系找了一群雇佣兵,查到邓子圳很可能逃窜到这一带,是当年道命邪教的遗迹。几乎全军覆没,不能再动人了。消息压不了几天,江湖上大多数人都开始注意了。此外,他还还寄来些碎玉,问您认不认识。”
素初捏起已明显长出黑色裂痕的青玉碎片,仔细感受一下,果然与他身体生出的阴煞怨气同源。
“……不要声张,我亲自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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