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之隔

　　“啊？这么……丢人？”
　　孟倾湘“蹭”一下放下手臂，仓促起身爬到许聆云面前，“我哭得很难过吗，是歇斯底里的那种？你怎么不叫醒我呢？万一我做噩梦了，见鬼了，掉进深渊了呢？”
　　许聆云被孟倾湘突然的凑近惊得一缩，支支吾吾道，“呃……我怕吓着你，就没叫。不过你哭得很安静，没有歇斯底里，只是看起来……有一些难过。”
　　“哦，难过啊……”
　　孟倾湘跪坐着仔细回忆了一下，“啧，好像是梦到家里人了。”
　　许聆云感到奇怪，“为何梦到家里人会难过？我也梦到过亲人，但那是我被困在此地唯一的慰藉了。”
　　“嗨，这个说来话长，一句话概括就是——他们不太满意我现在的职业。”孟倾湘下床，趿拉着拖鞋去倒水喝，“诶，我昨晚有告诉你我的职业吧？我现在在北京做民谣制作人，本来是有机会当唱作歌手的，但是中途……嗨，出了点岔子，反正浑浑噩噩的，就混到了现在。”
　　许聆云抱着膝盖坐在床上，仰面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应该没说。昨晚你只介绍了互联网，还有手机和它上面的按键，好像叫……APP？”
　　“APP就是手机上的应用程序。”孟倾湘咽了口水，爽朗一笑，“嗨，没想到有一天，我会给一个民国时期的人介绍21世纪的产物，这比做梦还不真实，哈哈~”
　　“不过话说回来，咱俩聊了这么久，我是不是没跟你聊历史方面的东西？”孟倾湘边说边懒散地走向浴室，“怪我，顾着给你介绍互联网，都忘记说正事了，说好要帮你查资料的……咱们得赶紧把建国前这段时间发生的大事都研究透了才是正事。”
　　许聆云看着孟倾湘的背影，笑容淡了一些，低声自嘲道，“不谈也罢，结局都是一样的……无非是南京方面得偿所愿，统一大局，罗崇文也跟着小人得志，而我……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你说什么？”孟倾湘侧身露出半个头，还含着一大口刷牙的泡沫。
　　“没什么……我是想说，比起历史，我还是更好奇你的经历。”许聆云生硬地将话题扯回来，“你方才说，你的家人不满意你的职业，为什么？是因为没当上歌手，他们不高兴吗？”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孟倾湘笑道，“他们是不满意我学音乐，他们觉得……那不是什么正经职业。”
　　“为何？”
　　许聆云不解，在他的认知中，只有财力雄厚的家族才能给后代提供艺术教育，但迫于战火连天，连许聆云的小提琴都学得断断续续，更不要提那些流离失所的人们。
　　“时代不同了呗~在我们这个年代，学好数理化，才是走遍天下都不怕，学艺术么……烧钱，难出人头地，毕业即失业，就算进了娱乐圈，圈里也乱糟糟的，破事一大堆。”
　　孟倾湘边漱口边吐槽，语调轻松，仿佛他不是这“烧钱学艺术”中傻子中的一员，末了还调侃道，“怎么样，是不是对若干年后教育理念的变化产生了深深的困惑？”
　　“倒也没有。”许聆云礼节性笑了笑，“不管在任何时代，能读书就是好事，意味着社会安定，世界和平……只是你家人如此不赞同你学艺术，你却还是违逆了他们的心愿，他们……不会很生气吗？”
　　“怎么不气？我爷爷简直是要气死了。”
　　孟倾湘“哗”地吐出一口漱口水，握紧了手中的牙刷，“我背着家里人偷偷去北京艺考那两天，我爷爷气得连饭都没吃下，我爸倒是沉得住气，硬生生熬到我从北京回来，给我狠狠揍了一顿，打得我三天没下床。”
　　“啊？”许聆云心头一紧，“那你，你没事吧？”
　　“没事啊，皮肉伤都是小case！”孟倾湘一把扯下洗脸毛巾，乐呵道，“只要他们打不死我，我就要去学，天王老子来了都挡不住我。”
　　许聆云荒芜的心似有一瞬被这个永不言败的年轻人触动，他勾了勾唇，关心道，“那然后呢，你考上了吗？”
　　“嗯呢！作曲系提前录取！”
　　孟倾湘手上还搓着毛巾，脸上已然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我上高中那会儿就自己偷摸着写曲，还没皮没脸地给全班唱，有一次让音乐老师听到了，她激动坏了，忙问我要不要参加艺考，她还能帮忙联系老师给我辅导辅导。”
　　“不过那阵子我可纠结了，我爸和我爷爷明确不支持，我妈虽然不支持，但还是背地里帮了我一把，让我偷摸着拜了师学了艺，唯一的要求就是——文化课不能落下了。”
　　“那段时间真累啊……但现在想想，那已经是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了，读完大学走向社会，我才知道处处都是坎，连所谓的天赋和才华都变成了添头，被掩盖在人情世故之下，看不见了。”
　　记忆由甜转苦，孟倾湘内心陡然生出一股酸涩，正想抬起头洗把脸，却看到许聆云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浴室门口，用平和安抚的眼神看向他。
　　“有才华之人，绝不会被辜负。”许聆云神色庄重，一字一句道，“倾湘，你十几岁便已大放异彩，这是天赋异禀，也是天道酬勤，你切莫妄自菲薄。”
　　许聆云的话如同一道圣光照亮了孟倾湘的心墙，孟倾湘百感交集，定定地看着许聆云，手攥紧又松开。
　　半晌，他笑了笑，“你是第一个让我别妄自菲薄的人，我爸只会让我看看别家的孩子多踏实省心，而Leo只会让我看看，自己和天王巨星的差距有多大。”
　　许聆云眉心一蹙，“你父亲……不该那样打击你的自信心。还有，Leo是谁？也是你的家人吗？”
　　“以前是我的经纪人，现在做到了我们公司的合伙人。”孟倾湘匆匆洗完脸，挂好毛巾后双手搭在许聆云的肩膀上，手腕一使劲，将许聆云拧了个方向，轻轻推进了卧室，“经纪人就是帮我筹谋规划，对接资源的人，不过他还带很多歌手，根本没空管我~”
　　“我爸倒是有空管我，就是管的方向不太对……也不能怪他，我爷爷是军旅出身，我爸妈又都在体制内，对我最大的期望就是找个「体面的，正常的」工作，根本想不到我会一个大劈叉直接劈到「邪路」上去了，哈哈。”
　　许聆云顺从地被孟倾湘推着走，听到“邪路”二字时眉心一紧，脚步顿在原地。
　　他转过身，抬起手，在孟倾湘的肩膀上笨拙地拍了拍，“不为家人所支持的路不一定是邪路，也许是另一条被瘴气暂时掩住的正途。”
　　“虽然你现在还没达到你所认为的成功，但选择这条路，迈出第一步殊为不易，你很勇敢，倾湘，你的家人虽然没有为你喝彩，但我相信，终有一天他们会明白你，也会发自内心以你为荣的。”
　　孟倾湘看着落到自己肩膀上的手，又看了看因为身高差而微微垫着脚，只为安抚他的许聆云。
　　他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
　　夏日气温升高得很快，许聆云的手心很快积起一些薄汗，又渗进了孟倾湘的纯棉睡衣里。
　　觉察到二人间的气氛有些异样，许聆云收回手，向孟倾湘投去一个善意的笑，"别难过了，快去吃早饭，我也该洗漱用餐了，等你回来，我们再接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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