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此人间

　　林惜英回到翠竹峰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无欢殿见师傅。那日打完夏长殷，夜里抄完经书回到翠竹峰时，迎面就看见了师傅。

　　朦胧的月光下，师傅的神色晦暗不明，让她有些看不清楚。

　　“听说你动手打夏长殷了？”师傅如是问道。

　　她没有辩驳，只回了一个“是”字，而后低下头，等待着师傅的责备，可让她感到意外的是，师傅不仅没有责备她，反而用一副很是温和的语气对她说:“不早了，回去歇息吧。”

　　她没料到师傅会是这副反应，毕竟这十年来，她从未触犯过任何一条门规，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她都如师傅一样，端方持重，谨言慎行，从不做任何有违体统之事，师傅是什么样，她便是什么样，绝不会让师傅丢半分脸面。先前她还觉得，师傅一定会因为此事而对她感到失望，看来是她想多了。

　　她迈进无欢殿，唤了一声:“师傅。”

　　唤完许久，空旷的殿内无一丝动静。林惜英转过身，正要去后山看看，忽然，内间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琼芳步态从容地从内走了出来，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抄完了？”

　　林惜英回过身来，“嗯”了一声，随后垂下眼眸，静默不言。

　　琼芳行至林惜英面前，见她神情有异，眉心一蹙，道:“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说吧，什么事？”

　　林惜英迟疑着，半晌后终于抬起眼眸，看向琼芳:“师傅，阿凝要下山了，新弟子有惜柔教，我可不可以……和阿凝一起下山？”

　　她想起昨日洛纤凝问她的话:“师姐，等明天抄完了，我打算先狠狠地睡上一天觉，然后去山下看看，我们一起吧，反正新弟子已经不归我们俩管了。师姐，你怎么不说话？该不会琼芳长老又不许你下山吧？”

　　她摇摇头，道:“我不知道，明日我去问问师傅。”

　　见琼芳迟迟不语，林惜英便知，此事怕是又不成了。果然，下一刻，便听琼芳冷声道:“林惜英，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想找回你失去的记忆，想找到你的生身父母，想离开长绝山，对么？”

　　林惜英心一紧，连忙道:“师傅，您想多了，弟子真的只是想下山去历练一番，别无他想。”

　　什么记忆，什么父母，她才不在乎，她只想永远待在长绝山，待在师傅和阿凝的身边。可她又实在不明白，师傅为何会有如此想法，难道她的身世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不等她开口询问，琼芳便及时打断了她:“过段时间吧，过段时间为师亲自带你下山历练。”

　　“可是师父……”

　　“休要多言！”琼芳突然提高声音，一挥衣袖自内间而去，扔下一句:“为师闭关在即，这期间，你当好好修习术法，不得擅自下山！出去吧！”

　　“师……傅。”

　　因为此事，林惜英落寞了整整一日，连饭都没怎么吃。次日午饭过后，洛纤凝伸着懒腰打着哈欠溜上翠竹峰找林惜英时，看到的便是一个丧眉耷眼、正在凉亭下独自吹着箫的美人儿。

　　洛纤凝怔了一下，随即加快脚步，跳到凉亭下，双手负在身后，摇头晃脑地吟道:“美人吹洞箫，蛾眉深深蹙，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林惜英将玉箫插回腰间，白了她一眼，道:“又开始不正经。”

　　洛纤凝嘻嘻一笑，抬脚迈进了凉亭，凑到林惜英的面前，挤眉弄眼道:“美人儿何故如此忧愁？说与本少侠听听。”

　　林惜英别过脸去，将师傅禁止她下山一事说与了洛纤凝。

　　洛纤凝听罢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双手撑着下巴，不满地嘟囔道:“这琼芳长老可真是奇怪，总是不许你下山，害我苦苦地等了你一年又一年。惜柔师姐与你同岁，这两年来不知道跟着琼芳长老还有大师兄二师兄他们除过多少妖，尝过多少人间美味，我就不信师姐你不羡慕嫉妒恨！”

　　师父说过，他们这些从小无父无母，被师父亲自领进门的弟子，到了十五岁，便可随师父或师兄师姐一起下山历练。去岁洛纤凝十五岁，本来应当随柳惜朝或陆惜名一起下山历练，怎奈何琼芳长老就是不肯放林惜英下山。洛纤凝不忍丢下林惜英一人孤苦伶仃，于是决定等等她。

　　林惜英今岁十七，两年前就该下山历练了，但琼芳长老总是以各种理由来搪塞她，禁止她下山。

　　第一年以“头疾”为由搪塞。

　　林惜英患有头疾，每隔数月总要发作一次，据说是幼时脑袋受过伤的缘故，还因此遗忘了七岁之前的记忆。但林惜英的头疾并不严重，发作起来也就一时半会儿，所以这个理由十分牵强，甚是奇怪。

　　莫非是觉得林惜英长得太美了，怕她下山后会被坏人掳走？可是也不对啊，林惜英武功那么高，谁能掳走她？打不过还跑不过么？

　　第二年以“为师夜观天象，算得你此次下山必遭劫难”为由搪塞。

　　这就更牵强了！长绝山这么多弟子，偏偏林惜英下山会遭遇劫难？所谓的劫难，不就是行侠仗义时遇到的恶人和恶妖么？如此说来，哪个弟子下山不遭遇劫难？

　　真是莫名其妙的理由！

　　以为到了今年，琼芳长老总没有理由阻止林惜英下山了吧？结果她又找了一个乱七八糟的理由拒绝了林惜英的请求，而后留给林惜英一个极其潇洒的背影，闭关修炼去了，临行前再三叮嘱林惜英不得出山半步。

　　想到这儿，洛纤凝仰头望向林惜英，眼睛忽闪忽闪道:“师姐！不如让阿凝带着你私奔吧！”

　　林惜英:“……”

　　什么叫等了她一年又一年？也就一年而已，况且她可从未要求过此事。还有，什么叫私奔？

　　她正欲开口辩驳，洛纤凝又道:“不对，让阿凝带着你和大师兄一起私奔吧！”

　　“阿凝，你可知私奔二字是何……等等，为何是大师兄，不是二师兄？”

　　洛纤凝道:“二师兄说他刚从山下回来，懒得再下山了。再说了，为什么不能是大师兄？师姐，大师兄对你可是一片真心，真得不能再真了！”

　　一提起这茬事，林惜英脸色都变了，她冷冷道:“师父说了，我是长绝山未来的长老，不可耽于情爱。况且我对大师兄并无他想，日后不要再提起此事。”

　　洛纤凝被林惜英冰冷的语气和神情给吓到了，揪住她的衣服下摆，左一下右一下地晃道:“那、那我不提了。哎呀，不说这个了，师姐，你到底跟不跟我一起下山嘛？”

　　“不了，师傅不许我下山。”

　　还是不为所动。

　　洛纤凝决定使出她的杀手锏。她理了理头发，深吸一口气，紧接着站起身，双手叉腰，凑到林惜英耳边大声道:“我听大师兄二师兄说，山下可好玩了，有很多门派，很多人，很多节日，还有很多好吃的，什么这个糕啊，那个饼啊，还有糖葫芦和小糖人，还有酒！师姐，你喝过酒么？我听大师兄说，酒可好喝了，喝完之后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就像……就像在天上飞一样，不用御剑也不用使法术就能飞的那种。

　　“师姐，你真的不想下山去看一看么？你不去，我可要去了，到时你就一个人在翠竹峰上孤苦伶仃地待着去吧。不对，你还有惜柔师姐和惜缘她们陪着你，可是她们可不会像我一样，天天逗你开心，在你面前晃来晃去，她们还有自己的事要干，还得教新弟子。唉，师姐，你说你天天在这儿练剑有什么用？连长绝山都出不去……”

　　如此长篇大论的诱惑，林惜英如何能不动摇。她忍不住喝断她:“够了！别说了，吵死了！”

　　再说下去，她可能真的要将师傅叮嘱抛到九霄云外，做一回逆徒了，毕竟十年不曾下山，换谁谁受得了？阿凝从小在长绝山长大，不知外面光景，虽然向往，但尚可忍受。可她不同，她记得七岁时她第一次睁开眼睛，就是在山下，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师傅。

　　师傅带着她在人间行走了几日，之后才带着她来到了长绝山，此后十年，她再未下过山。

　　这些年来，她每每闭上眼，都是人间的繁华，她都快憋疯了。她真的无法理解，为何师傅总是不许她下山，而又允许惜柔下山？她宁愿下山历经劫难，也不想永远待在山上，整日无所事事。

　　尚未苦闷完，又听洛纤凝道:“你嫌我吵？那我走了哦？反正我是一刻都等不了了，我这就去求师父，让大师兄带我下山！你自己慢慢待着去吧！哼！”

　　眼看洛纤凝蹦蹦跳跳就要离开，林惜英心一急，也顾不得什么矜持了，连忙开口欲喊住她:“阿……”

　　“怎么了师姐？”不等林惜英说出第二个字，洛纤凝立马调转方向，抱住了她的胳膊，“是不是舍不得我？想和我一起下山？师姐，我最了解你了，你这人啊，嘴上嫌我吵，但其实一天都不能离开我，对不对？你想啊师姐，我要是下山了，多半就舍不得回来了，到时你至少得有好几个月都看不到我了，那你得多无聊啊，练完剑连个陪你说话的人都没有。唉，太可怜了……”

　　林惜英:“……”

　　洛纤凝继续道:“师姐，你就和我一起下山吧，反正琼芳长老正在闭关修炼，一闭就是好几个月，等她闭关结束，说不定我们已经回来了。到时候你就说是我，不，是大师兄！是他非要拉着你一起下山！你实在是迫不得已，被逼无奈！”

　　林惜英斜眼看她，挣开她的胳膊:“你倒是将自己择得干干净净。”

　　洛纤凝眨眨眼睛，满是期待地瞅着她:“那师姐你是不是答应和我一起下山了？”

　　“我……”

　　“哎呀师姐！”口干舌燥说了半天，林惜英竟还在犹豫，洛纤凝实在没耐心了，抓住林惜英的胳膊就是一顿乱晃，“走吧走吧，大不了回来领一顿罚，无非就是抄抄门规，抄抄经书，扫扫台阶什么的，到时候让大师兄帮我们抄，走吧走吧师姐……”

　　林惜英被洛纤凝一番举动晃得眼花耳聋，同时也终于做出了决定:“别晃了，我随你下山就是了！”

　　大不了回来领罚，这个山她下定了！她可等不了下次了，万一下次师傅又变卦了可如何是好？

　　“真的？！”洛纤凝高兴地一蹦三尺高，“太好了师姐！我这就去告诉大师兄，师姐你赶快去收拾收拾，我们一会儿就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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