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鸢白

　　赭桐一直没有回去见鸢白。她可能是第一个知道他降生的，但她没去。之后他重归神位，群仙都知道了，她躲了起来。
　　鸢白加入六合，六合就独大。不久，散仙也得过去喝喝茶。因为仙者汇聚，灵气就汇聚，不知是一神三君在还是什么原因，其余地方都微弱得不像话，还修个什么仙？
　　某日，赭桐终于躲不过，接受了六合的“邀请”。

　　她尽力给自己弄了个说得通的凡人身份，不想成为一个显眼的仙。毕竟她太弱了，弱得引人注目——没有哪个仙的实力跟结丹修者相同。

　　她有太多不能被挖掘的东西，这六千年怎么过的、凭什么只有她活下来、为什么鸢白要以命换她的命……有的她自己都说不清。
　　她不能给鸢白造成任何麻烦。
　　受“邀请”后连推脱都没多久，她这种现在才迟迟来的推脱反而是正常行为，就怕六合觉得她是极端反抗分子，对她过多关注。

　　她到六合的第一天，负责联络她的某位旧仙有事没来，替那人来接她的是鸢白。
　　她至今不确定这事是不是在六合记录里有点离奇。

　　难道可用的人少到这种地步，鸢乐神君也要来做接待工作吗？

　　那时，赭桐是想过要认真给六合帮点什么忙的。
　　但很快，她就又开始想逃了。

　　鸢白发现她违反规定，其实她就是下意识地在进六合时，“看”了一眼路过的修者生平。这是她在三千年前终于清醒时发现自己获得的能力，猜想应该是和鸢乐神的赐予有关，不过身上并没有多出什么法器，所以她更偏向于以为这是她与鸢乐神君再一次命运相牵而引发的自身变化，就像她因他升仙一样。她知道了那人是一个叫盲龟的部门的，入道至今十余年，困扰着不能……她只看了和六合有关的，就收回了目光。

　　鸢白却紧紧盯着她，甚至没顾得上两人还不熟，直接握住她的手腕，像是她做了什么会极严重的错事，随时会被天劫劈死一样。她被突如其来的接触弄得迷迷糊糊，心想难道六合规章制度这么严格，不能擅用仙术？

　　他的眼珠里映出她无措的神情，之后，鸢白想起她从前只是个一千来岁的小仙，连飞升都是稀里糊涂的，从没被教导过某些事是不同寻常的，是越线不能做的，他敛起情绪，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咬字极重：“你……跟我走。”

　　赭桐默默地跟他走了，时隔六千年的重逢，第一天，鸢白好像就被她气得不清。

　　赭桐没反抗，被鸢白带到了不知哪层，雾蒙蒙的全是水汽，随后被他推了进去。

　　这感觉似曾相识，她一下就抓住了鸢白的手，第一次主动找寻他。

　　——别走。

　　她抓住了他的袖口，心脏还砰砰跳得没完。这太像他把她推出仙界的那天，雾气缭绕，如那日翻涌的云海。

　　鸢白微愣，面色在雾里看不清，他反握住赭桐抓他衣服的指尖，握在掌心捏了捏，声音被雾气蒸腾得无比轻柔：“别怕……检查一下。”

　　赭桐有点丢脸，听出他是在安抚，口吻像是在对小孩说话。

　　他放开手，这次她没再出声。雾里什么都没有，温柔地包裹着她，她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之后她醒来，鸢白不知去了哪里，之前那个“有事没来”的旧仙接管了她的安置事宜，是五君之一的有常君，有常君从前就很好说话，现在也没变，因而其余四君很快活地撂担子，把大大小小的事都丢给他，明明他并不比星君大多少，却靠谱得令人安心。有常君笑眯眯地摇扇问她想做什么，她老实地说想去盲龟做后勤，有常君没料到这种答复，毕竟转世仙里要追梦当偶像的也有，要坐办公室敲代码的也有，不想做仙了闹着要堕落的也有，他并不知道这小仙没有死过，只觉得像她这样体恤他们的实属罕见，不免慈爱地应允了。

　　……

　　“其实她很愿意留在六合。”
　　之后，鸢白闲来无事，到星君那喝茶，对他说。

　　星君虽然活少，但到底不像这人这样闲，他负责把档案室填满，监管所有六合成员的档案，包括神。他把鸢白的档案都给他，头疼道：“好好，知道了，她一点都没躲着你，也没推脱说不想来……这个你自己编，你那些事我写上去，估计灼君和如少都要被惊得出关了。”

　　至今，三神还是只回来了鸢乐一位，月神有点要回归的苗头，但日神完全不见踪影，五君倒是全在了。另有二十七仙使、五十四真官……尽数归位。两百年来的新升小仙也很给力，有的顶上了这些位置中没能回来的仙位。现在六合即使最上面的不管事也不会乱套了。

　　鸢白接过，扫了一眼就丢回去：“行了。”

　　星君没接，谴责：“你根本一字没改。”

　　鸢白：“不会有人敢看。”

　　星君默了，仔细一摸，手被震了一下，损了两年修为。
　　星君：“鸢白？！”

　　设了结界为什么不跟他说！对现在的他而言两年修为珍贵异常好吗！

　　他开始回忆自己刚刚都说了什么，回过味来：“哦……她这样啊。嗯，好……”

　　过了一会，他丢下笔，忍不住了：“她明明还是怕你。”

　　鸢白：“……为何。”

　　星君细细道来：“盲龟是什么地方，你要有多大可能才会和她见到？她还是尽可能地在躲你。呵，别跟我说她胆小，要不是你拦着我不肯让我算她……我不信这六千年她真胆小能活下去。”

　　鸢白想说他和她其实几乎每天都碰面，虽然她确实在躲他，但他找她时，她又从不会拒绝。

　　鸢白思忖片刻，忽然首肯道：“你算吧。”

　　星君没料到这转折：“嗯？”
　　他固然十分想要对那小仙的这六千年一探究竟，但他也清楚，或许现在的环境还不宜翻出来。

　　鸢白平静解释道：“如果我力有未逮，还有你能拉住她。”
　　“……”星君呆呆地看着他，“你你你、难道是在说自己不行？你难道是在求助我？？”他看着已经神智不清，双手颤抖，掏出一块石板，“……这是我从天上掉入此间时砸碎的巨石残片，这么多年我最喜欢睡的就是这个，我要把今天的日期刻在它上面……”
　　此举有些超出他和鸢白的友情，因此星君并未成功，还因废了两只眼睛而被迫丢了两年修为。

　　……
　　鸢白忽然同意，是因为他在她来的第一天就检查过了，星君不会因此受伤。那层云雾是他神力所化，她每一寸灵魂都被摸过去，那场灾难造成的每一丝裂痕早被银白色的灵力修补过，如今已经完全融合在一起，不会再感到疼痛了。
　　……就是不知何时，她舒服得在他眼皮底下睡着了。
　　检查结果好在没有异常，坏在那东西也牢牢地粘在她魂魄上，没有一点要归于旧主的意思。

　　那是面镜子，但不可能只是镜子，融入她的魂魄，便狡猾地伪装成他灵力的一部分，和那些银白混合在一起。他发现它在她身上有所收敛，现在处于大半部分沉睡的状态，没有兴风作浪。不过就算没有那东西，他还是不能轻易看她的命轨，于是使唤星君。

　　反正这本是星君的工作。六合运转看似温和讲礼——对下照顾周全，下班时间的设置连幽冥开门都考虑到，让人早点回家，对上体贴入微，旧仙回归只需加入就能享受六合福利，极大程度避免他们惹事，对后起者更是多加关照，如今已成气候，两方一边恢复缓慢，一边资历尚浅，逐渐形成两方对等势力，最上层的鸢乐神君都为平衡考虑退后让步——如今六合的对外话事人是个不到两百岁的新仙“使”。但六合在管控方面却意外严格，星君日夜职守——反正他分身多可以轮岗，除了要发的工资多没什么缺点，档案定期更新，一经有变立马通知，另有执律使，他的下属部门隐藏于六合职员之间，做不可察觉的眼睛。

　　这样防备，是因为鸢白的建议。
　　当然，他说建议，必定被执行。

　　只是不知他到底在在意什么。

　　星君起阵，大算了半个月才出关，他将赭桐那本薄薄的档案放入架中，说不出的憔悴。
　　又见鸢白，他想说什么，又闭嘴了。

　　“你来做甚？”

　　鸢白背着手进来，似是很闲：“你还活着。”

　　星君青筋顿起：“你也知道！你是不是早知道——”

　　鸢白转身就走，并无留恋：“我不能听。”

　　他曾自己动手抹去了他自己的一段记忆，神生初次。
　　他‘看’过赭桐的命，就那一次，只那一眼，就让她飞升。从此之后，她和他的命数紧紧相连。他仅记得这些，他绝不能再看。

　　星君只知道唯一可倾诉的对象没了，异常低落，又几个月才恢复正常。不是他终于消化好了，是他无师自通地把自己记忆也封了，还给赭桐明面上的档案做了假，并告诉自己忘记那份真的。当时他还不知道自己算出来的不是全部，也不知道未来自己会重蹈覆辙又兴致勃勃想去算一次。

　　那时，他刚出房门，就见鸢白又无所事事地在六合，又在无所事事地闲逛，偶尔指导一下决翼的修者，偶尔看下时间，像是在等谁。在旁人看来则是清闲得碍眼。

　　星君由衷地问他一个问题：“你到底回来干什么的？没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鸢白想了想，道：“想谈个恋爱。”

　　星君：？？

　　星君现在脑中关于赭桐、那位桐仙的认识，只有她就是那个莫名其妙地被鸢白牵连飞升、又莫名其妙地被鸢白所救、多活了六千年的一个小仙。
　　哦，他还做过一件和她有关说来惭愧的事。他曾错算出鸢白有一旧侣，只不过已经死了。结果一百年后赭桐飞升了，这两个传言被好事者一结合，变成了她这个飞升得奇怪的小仙是被鸢白当作替身升上来的。这不扯淡么？鸢白看起来那么闲？这么多年鸢乐山巅有出现过除他自己以外的活物吗？
　　咳，言归正传，据他所知赭桐对回归六合没一点热情，回来了甚至还隐藏身份去了大都连丹都没结的盲龟部，离仙的距离远得离谱，而且她还很少在群仙里露面，一看就不情不愿，说不定至今都不乐意见到鸢白。
　　他缓了一会：“……等等，所以是我想的那个意思？你确定她有这个意思？”

　　鸢白想了想，刚要点头，就见星君分出九千只眼睛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鸢白：“……怎么了。”

　　星君见挚友这副懵懂的样子，状作痛惋，暗暗摩拳擦掌道：“你这样怎么行？现在人间变化很大的，谈恋爱花样多，以你的真实性格……呃，不提了。总之计谋是万万不可少的，对你而言装模作样才是第一要务，你别皱眉，我教你，先这样那样再……”

　　虽然鸢白觉得星君纯属自误误人，却觉得他所说的那些话中有几句有几分道理。

　　那之后不久，某日之后，他把星君因他损失的两年修为以灵力还了他，当作谢礼。

　　星君：难道那不本就是我的……呃，没什么，我真的谢谢你。

　　或许，他不该那么急切地去欣赏自己增长的修为，而是应该在那时多问几句，他可能当时不会意识到问题，但总归能在后来发现不对，而不是眼看着自己的好友陷入天大的误会，明明就没有追到人，还以为自己已经在和人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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